意;那是一种试图掩饰内心思想的笑。葆兰正在等他说下去;正等着他;看他还能说出什么话来。阿米说:“人干吗非要配成夫妻呢?”这话有些傻;小两口忍不住都笑;“我老想;我;是不是投错了胎;大男人一个;不喜欢女人;你说怪不怪?”葆兰说:“我要信了;才怪呢。”她想阿米显然是在骗她哄她。事到如今;骗她哄她反正比不理她好。她已经嫁给他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话老掉了牙。掉了牙的话也只好听。“那你干吗娶我;干吗娶我?你不要我;就像你妈说的那样;只当着是买东西;不存心了;退了再买。你把我退回娘家好了。”阿米那一阵正赋闲在家;没事干。华太太对他自小就管得紧;他一个男孩子;上小学却是上的女子学堂。整个一所小学校;就三五名男孩子;夹在叽叽喳喳的女学生中间。上了中学;成绩越来越差;华太太硬逼着考大学;自然是差一大截。于是只好找差事干。华太太老是忘不了门第;她觉得合适儿子干的事;儿子干不了;儿子能干的;她又不让干。失望之余;硬逼着儿子再考大学。阿米说:“还考;我都二十出头了。”华太太说:“华家就你一个独苗;我一个寡妇人家支撑到今天;你真甘心没出息;让妈伤心。”有时恨急了;便骂:“你老子没出息;不长进;你还不如他。”又骂:“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儿子儿子这样;两个丫头吧;一个嫁不出去;一个嫁出去了;又要赖在家里。坐吃山空;坐吃山空;这叫是什么日子。”华太太发火大多是在吃饭的时候;姐弟三人已经习惯;耳朵里听出老茧来;随她去骂随她去说。葆兰是新媳妇;三天两头陪着挨骂;虽然还没有轮到她头上;总觉得这日子为期不远;坐立不安;倒有点害怕在前头。阿米是她男人;看着男人老这么可怜兮兮挨骂;她心疼。华太太急着抱孙子;不许阿米再出门;让他成天关家里;看书;陪老婆。华家有个书房;只是摆设;经史子集文艺小说;乱七八糟都有一些;落得全是灰尘。阿米与其看书;不如回新房陪老婆。新房是葆兰的天地;有一架收音机;一打开就可以听戏。小两口既是夫妻;免不了做夫妻的事。偏偏两人都好像还是小孩;男女那事老是不能得法。越急越怕;越怕越急。担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心;终于无师自通;得了窍门。阿米渐渐把心用在了媳妇身上。夫妻之间的要好;用笔墨一向很难形容。有一天吃饭时;娴忍不住说:“阿米;你既是高兴;也用不着老放在脸上呀。跟你说;人太得意了;没什么好。”阿米笑着说:“二姐;我怎么得意了?”华太太沉着脸说:“她的意思你还不懂;老话说;圆满夫妻不到头;她让你还是不得意一些好。”葆兰顿时变了脸色;牙齿紧咬嘴唇。娴连忙解释。华太太一笑;用眼睛瞪了瞪葆兰;对娴说:“你弟弟夫妻恩爱;自己吃醋了是不是?”娴赌气不理;华太太又说:“你男人也是;是死是活;也没个准信;一撒腿就走了;早知这样;干吗娶老婆!”斯馨在一旁劝华太太别说;娴说:“大姐;你别劝;越劝越来劲。她不说难过!”“我当然难过;”华太太声音高起来;“我守寡;那叫没办法;男人死了;你男人倒好;不死不活;让你守活寡。”娴气得发笑;提醒道:“这话是你说的。”“我说的;我还想赖不成。”“你用不着赖。”斯馨用哭声求两人别吵了。华太太说:“华家门里;你最大;你最狠;我怕你让你好不好?”斯馨叫妹妹忍一忍。娴站起来;说:“你最大;你最狠;我让你!”华太太冲娴的背影叫:“小姐;别走呀;妈我怕你;不敢惹你;别一赌气又走什么的;将来你男人做大官;妈还要靠你呢。真是不得了;不得了。”阿米不耐烦地说:“妈;二姐都走了;别说了;好不好?”华太太白了他一眼;又瞪了媳妇一眼;说:“阿娴是我女儿;我要怎么说都行;又不曾说你媳妇;你急什么?”阿米不敢再吭声。葆兰背后偷偷问阿米:“你妈这人怎么这样;凡事不饶人;又喜欢自寻烦恼;何必呢。”阿米痛苦不堪;说:“你进了华家门;就是这家人;反正天天看在眼里;她这人;原是不肯让人安生的;横不好;竖不好;谁拿她也没办法。总算她对你还客气;你毕竟是她娘家面上的人。”葆兰十分担心地说:“你还不知道;她现在对我越来越不客气了。”阿米一怔;无话可说;只能安慰葆兰:“你不理她;好歹你不理她就是了;你做了我的媳妇;总是免不了吃亏的。”小两口知道华太太有这心病;看人高兴;自己就不高兴;因此私下都约好的;恩爱留在房间里;在外头总装着不理不睬的样子。那华太太是精明人;看在眼里;心头明白;也不说破;一脸的阴沉沉。有一天晚上;葆兰忍了再忍;对阿米说:“你妈这人;真不好说她。”“怎么了?”“她;”葆兰不由脸红;虽然是夫妻;这话也难说出口;“她;老问那事。”“什么事?”“老问;老问;也是的;一个长辈;要么老摆着脸;要么;要么脸上有些笑;便是拐着弯问这个;都不知道难为情。”阿米心里明白了;无可奈何;扯谈说:“她还不是想早些抱孙子。”葆兰委屈得要哭;说:“要是想抱孙子倒也好了。天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想都想不通;这些话;乡下人都问不出口的。难道她觉得我太风骚了;迷住你了;勾住你了?”阿米尴尬;索性说:“你是迷住了我嘛!”葆兰说:“我跟你说真话;别这样。”阿米叹气说:“你顶什么真;遇事你都想想;你只要想想她心里老不自在;就行了。她这人;就这样;没太平日子过的;葆兰;犯不着往心上去。”华太太对葆兰渐渐有了恶声。华府里没一天听不到华太太的呵斥。一开骂;便没有个完。也不问什么;更不要理由。婆婆训媳妇;本来天经地义。葆兰却心里觉得踏实。她进了华家门;成天看别人挨骂;轮到了自己;才意识到自己果然也是这家庭的成员。她越来越爱自己的丈夫;看着丈夫老是软弱可欺地挨骂;老是忍气吞声;她心甘情愿地乐意为丈夫分担掉一些骂。阿米也和葆兰说过自己的身世。这其实是一个公开的秘密;葆兰早就知道;进华家门不久;华太太为了表示对她的信任;也向她提起过。阿米从外面借了架相机回来;要给华太太照相。华太太说:“算了吧;别给我来这套。当我不知道;想拍你媳妇马屁;弄个照相机回来哄人;又顺便给妈个人情。”阿米说:“我是想给葆兰照的;葆兰说;先给妈拍几张。”华太太说:“看;是不是让妈猜着了。你媳妇比你坏;比你会做人。养了你这么大;你瞒得了我?”这一天华太太的心情不错;猜准了儿子的心思;更增添了几分得意;“妈年轻时;你那老子活着那阵;也有个机子;也爱照相;那时候;你老子那时候——”阿米最怕华太太提起他死去的父亲;说着说着;准发脾气;“先也是拍妈的马屁;嗨;你老子哄起女子来一等;你跟他比差远了。”“妈;你别动;就这么给你照一张。”阿米把相机对准华太太;调焦距。华太太说:“你别蒙我;这屋里的光线怎么行;你到底是会不会照?”阿米说:“那出去呀;小天井里的虞美人都开了;就去那儿。”华太太对着镜子梳了梳头;又换了件衣服;依依不舍地看镜子里的自己。阿米从相机取景框里看华太太打扮。横不满意竖挑剔;华太太带些赌气地往外走;边走;边说:“有什么好照的;都老太婆了;还是给你那媳妇去照吧。”阿米看得出华太太心里高兴;便说:“妈准保比葆兰还上照。”华太太说:“妈年轻时;当然比你那媳妇强。你爷爷常教训你老子;说媳妇的相貌;进宫里当娘娘都够了;你凭什么还老是要到外面去嫖?”啪嗒啪嗒拍了好多张;斯馨娴葆兰也被喊了出来;众星拱月地陪着华太太合影。阿米认识个朋友是搞摄影的;底片冲出来;请他洗成一张张小照片。华太太戴上老花镜;兴致勃勃评头论足;挨个地审查照片。“妈;干脆我们也买架相机;”阿米在一旁乘机进言;“你看我第一次照相;照得多好。”搞摄影的朋友有架旧相机;想出让;打算三钱不值两钱地卖给阿米。“要买;你买;我可没钱。”“真的;那我真买了。”“你哪来的钱?”“你别管;我反正有钱。”阿米已和葆兰商量过;用她的私房钱;念头忽然一转;说:“上次结婚;妈给的钱;我还没用呢。”华太太笑了;说:“你倒还真藏得住钱;那好;妈出一半;你出一半。哎;老实说;你有多少钱?”阿米报了个数字;华太太又笑;说:“算我倒霉;照相机的钱我都出了;以后你有了出息;赚了钱;还给妈。”买了照相机;又买了本照相书;按照书上的说明;阿米叫陈妈的男人钉了只木箱。陈妈的男人老李学过一段时间木匠;木箱子做得十分地道;有一个活页盖板;配上毛玻璃;和书上说的土造印相机没二样。那年头照相馆里有用过的药水出售;阿米每次洗照片;便拎了两只空酱油瓶去买药水。相纸极贵;兵荒马乱岁月;交通屡屡堵塞;小两口一些私房钱都砸在了这上头。斯馨是大姐;多少管点家;手上捏着小财权;时常贴钱给阿米。搞照相也有瘾;阿米隔一阵就去敲华太太的竹杠;变着花样哄她的钱。华太太一向不怕儿子问她要钱;儿子要钱是不成熟的标志;她从内心愿意阿米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小两口常偷偷溜出去照相。华家自己的花园太小;又没人收拾。半边营都是老房子;要往东走;近城墙根;才有好的景色。那儿住着一位隐居的将军;当年金戈铁马;曾有过赫赫战功;买了一片地在这隐姓埋名。将军养了头日本种的大狼狗;拖着长舌头;虎视眈眈;气喘吁吁;专门吓唬竹篱笆上探头探脑的人。阿米和葆兰常去照相;认识了将军;也混熟了那条大狼狗。将军夫妇膝下无儿女;老夫老妻;看着小两口恩恩爱爱;一再唤他们去做客。极普通的几间平房;高大;宽敞;到处贴着将军临的魏碑。门外一块平地;几丛修竹;再往远处是池塘;不小的水面;三三两两的鸭子;鹅;鸳鸯;游来游去。水通秦淮河;时时有秽物漂来。阿米喜欢这儿的田园景色;那已熟悉的狼狗;拖着尾巴跟后面颠来颠去;更增加了一种情调。照相照多了便要变花样;有时为了等一片浮云;有时非要让太阳落在合适的位置上;越来越讲究。葆兰摆出喂鹅的样子拍照;那鹅不喂它时;盯在后面叫不停;成心要喂了;千呼万唤不肯来。将军初看像老农;接触过后发现像书生;知道了底细;便可以在将军的眉宇间看出些英武。阿米向将军讨了张新临的字。将军说:“如此乱世;国将不国;人亦非人;你们小夫妻有如此的闲情;又有如此的恩爱;真是乱世的点缀了。”葆兰不知不觉中有了身孕;华家顿时喜气洋洋;郑重其事。华太太说:“我一生一世;这点希望都放在阿米身上;偏偏这孩子没出息;让我寒透心。如今要有孙子了;华家不能一败再败三败;日后都得看我这孙子;我说什么也要对得起华家的老祖宗。”小夫妻由华太太做主分了房。阿米和葆兰耳鬓厮磨惯了;蓦地分开;说不出的寂寞。请了德医师来看看。德医师说:“我的功夫在中医内科;妇科虽然也兼顾;这血淋淋的生孩子;实在是隔行。我的意思;倒是该请西医的;你们万万不可相信接生婆。”华太太不以为然:“瓜熟蒂落;日子真到了;我孙子还能老赖在娘肚子里不出来。”德医师说:“你家媳妇五短身材;骨架子太小——”华太太说:“别吓唬人;我懂你的意思;不吉利的话少说。”到晚上;一家人凑在一起商量。华太太极严肃地说:“阿米自己得拿个主意;葆兰是你老婆。”阿米说:“我有什么主意;妈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好。”斯馨和娴在一旁不开口;想说也无从说起。华太太又问葆兰;葆兰红着脸说:“我也不知道要不要请西医。”华太太说:“请西医我是不赞成的;这人一代代传下来了;也没绝嘛;不过;别出了什么事;日后你们怨我;这样好了;快到日子的时候;先请个西医来给葆兰看看。”娴说:“干吗请回来;直接去医院生多好。”“你插什么嘴;你生过几个孩子;去医院去医院;赶明儿你自己去;”华太太一脸不高兴;“医院有什么好的;小孩抱错了都不晓得。”阿米去书铺买了《孕妇卫生常识》和《育儿一斑》;关起门来偷偷研究。日子一天天近了;葆兰的娘家拣了个大吉大利的日子;为葆兰催生;送了两大包东西来;都是婴儿用的;有襁褓;有小棉袄小棉裤;还有顶小书生帽;是缎子制的;有两条细细长长的绣花飘带。亲友纷纷送礼;红枣;桂圆;红糖;长寿面;一样一样;越来越多。葆兰的肚子高高耸起;腿肿得厉害;昂头走路;谁见了都赶紧让开。阿米去请了位西医回来。接洽时倒是位小姐;临了跟着他走的却是位男医生。病不瞒医;这道理阿米懂;不过心里总不是滋味。领进了大门;不用说华太太一脸不高兴;连斯馨和娴都感到意外。佣人们跟在后面看热闹;相互挤眉弄眼。医生被带到葆兰房间;顿时反客为主;不仅撵佣人们出去;连华太太也一起请。华太太退到门外生气;大声质问阿米;怎么找了个男医生来。葆兰又羞又怕;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西医的问话。那男医生倒是副女人心肠;也不见外;一个劲地安慰葆兰;拿出听诊器在肚子上听听;问葆兰有什么感觉;又提出要进一步检查。葆兰吓得要坐起来;医生说:“你别动;今天不查也行。”说了;又在肚子上轻轻按了几下;对阿米说:“你妻子还早呢;不用急的。”医生和阿米又从原路退出去;一边关照应该什么时候再去叫他。“附近有没有电话?到时候打电话也可以的。”掏出一张名片;递给阿米。“大男人一个;干这行当;有出息;也强不了;”医生前脚走;华太太紧接着嘀咕;“就这么转一下;出诊费倒是要收的。什么饭不能吃;也不嫌秽气。”她一向讨厌在女人身上讨饭吃的男人;给女人裁衣服的裁缝;给女人烫头发的理头匠;在她看来;都属于和女人当婊子差不多的行当。佣人们也跟着敷衍;说男人收生;毕竟不方便。陈妈声称她生孩子时;自己男人在她身后抱着腰;她都嫌难为情。葆兰因此提出先请接生婆试试看。阿米看得出她很紧张;想安慰她又无从说起;翻遍了《孕妇卫生常识》;始终不得要领;书上自然是说接生婆如何不好;如何不懂得卫生。阿米说:“葆兰;我们还是去医院生吧。”葆兰说:“算了;请了个医生回来;你看这家里闹的。”第二天;阿米想找个女医生;去了老地方;接待他的依然是那位小姐。换医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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