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边营》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半边营- 第8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的年轻人毫不介意地看了斯馨一眼;又看了一眼;毫不介意;陡然意识到自己的头发有那么点湿;用手对着空中掸了掸;转身跑进报馆。临跨进大铁门上的小铁门;又回头依依不舍看了眼棺材。小伙计极不情愿地推出一辆小平板车。既瘦又高的年轻人沿着露天楼梯;一级一级往上走;居高临下地看下面。雨还是那么大。斯馨意识到自己身上有几个部位已经湿透;不由狠狠打了个寒噤;既然她认定瘦瘦高高的年轻人就是江东弟子;他到底是不是并不要紧。她见到了久已想见的小说家;心满意足地往回走。走到路灯下;她注意到自己下半截鞋袜全是泥点。抗战胜利;国民政府还都南京;到处都在庆祝。天天听得见鞭炮声。祖斐身经百战;新升了少将;凯旋归来;预支了一笔钱;买了小洋房;将娴接去做官太太。娴新家收拾停当;大大地摆了一回阔;请华太太和斯馨阿米姐弟吃饭。华太太自然是要坐首席的;山珍海味;女婿不住地往高脚酒杯里添进口的美国葡萄酒;酒足饭饱;都快散席了;华太太说:“想不到倒是阿娴嫁的男人有出息。我那死鬼男人在世;最疼的是阿馨;她是长女;我们华家那时还蛮像回事;荣华二字不敢说;富富贵贵却还是敢当的。死鬼死时;放不下心的;就是要为阿馨找个好男人。唉;想不到;想不到呀;挑肥拣瘦的;拖到今日;竟成了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都知道华太太的脾气;越说越来劲;也没人敢理她。娴对祖斐说:“大姐人实在太老实了。”“是呀;我们华家;就阿娴最坏;你看是不是;最坏的;反捡了个便宜。”“妈——”斯馨实在听不下去;叫声妈;以示抗议。阿米闷闷不乐喝酒;酒杯已空;祖斐要给他加酒;他摇摇手;苦笑着说不能再喝。斯馨和娴都注意到他不痛快;轻声问他怎么了。华太太受了冷落;立刻将全部火力集中在阿米身上:“最让我伤心不过的;是这儿子;也不知道花了多少心血;就是没出息;就是不长进。娶个媳妇吧;难产死了;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孙子也留不住。死求;活求;求他再讨个老婆;打定主意和我作对;就是不肯。当我不知道;华家绝了后;他才高兴。有什么好高兴的;我们华家到了这一步;到这一步;绝了好;绝了好;大家解气。”众人都不理睬华太太。佣人过来收拾;娴招呼大家上客厅喝茶吃咖啡。祖斐借口有事要走开;娴说:“丈母娘第一次来;你有事也得陪着坐坐。”祖斐没办法;重新陷在沙发里;解释说:“真的有事;唉;真有事。”“有事也不行;”娴走过去;坐在沙发扶手上;靠着祖斐;“你想跑;当我不知道。”阿米说:“姐夫可能真有事。”斯馨也说:“你有事;你去吧。”“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娴嗔怒道;“还不是去跳舞;抗战抗战;现在不得了;成了大英雄了;我不许你去和别的女人跳舞。”“我只是应酬应酬;难得的;你呀;”祖斐脸有些红;看着斯馨;突然说;“大姐实在也该参加一些交际;真的。”娴要紧打断:“算了吧;你指望我姐姐也会嫁给一个军官呀。你们这些人倒好;要么上战场杀人;要么回后方搞女人;哼!”她自己也觉得这话不得体;忍不住笑了。斯馨印象中;祖斐一直是个老实巴交的军人;八年抗战;今非昔比;她注意到他身上很有些变化。首先是那股按捺不住的春风得意;从街上走过;常常可以看到美式吉普车上;一身戎装的青年军官搂着女郎呼啸而过。到处都是开不完的联欢会。从娴的言谈中;斯馨已听出了种种不满。“妈;今天请你去看新进来的美国片;”娴拍了拍祖斐的肩膀;“喂;我们一起去怎么样?不行?又是不行。”“真的有事;你陪妈去;让车子送你们。”祖斐看看手表;又让娴看;“阿娴;时间不早了。”华太太沉着脸;说:“什么美国电影;我是不要看的。你们送我回家。”姐弟三人互相对看。娴咬了咬嘴唇;推了推祖斐;轰他走:“你走吧;快去联你的欢去;别耽误了不得了。妈;你不去;我可和大姐阿米一起去了。”斯馨和阿米连忙说不去。“不去拉倒;”娴眼睛睁大;一脸生气的样子;“不去就不去;有什么了不起的。”祖斐要用车子送他们走;临上车;华太太说:“我一闻到汽油味;要吐的;你们归你们坐小汽车;替我叫辆黄包车来。”祖斐听了;很有些为难。斯馨知道华太太的脾气一向与人为难;越把别人搞得下不了台;越称心如意。娴说:“祖斐;你先送大姐和阿米;我让老王找黄包车去。”老王是新用的男佣;奉命要走;斯馨有几分犹豫;娴向她使了个眼色;说:“有现成的小汽车;你不坐;白不坐的。”又说:“你放心好了;妈我来陪。”小汽车到底快;一路只看见路边的梧桐树;成排成排地往后退。都没什么话可说;快停车了;祖斐自言自语说了句:“阿娴她妈那脾气;真亏你们受的。”阿米和斯馨只当没听见;待车停稳了;手忙脚乱不得要领地开门;祖斐相帮着打开门;让两人出去;匆匆作别。姐弟俩看着小汽车又慢慢向前滑行;突然加速;转眼没了影子。门口有几个小孩子在玩;因为他们是从汽车上下来的;十分羡慕地注视着他们。有个扮演日本兵的小孩;显然一向是被欺负的;拖着鼻涕;身上衣服肮脏不堪;用非常滑稽的表情;冲斯馨姐弟做了个鬼脸;落荒而逃;另几个孩子喊着“缴枪不杀”追过去。“大姐;不等妈了;她磨磨蹭蹭;谁知道什么时候能来。”阿米满脸的不高兴不耐烦;苦笑着说:“姐夫说的也对;你说;妈这脾气到底是怎么回事?”斯馨无话可说;拔腿往大门里去。陈妈见了;奇怪华太太怎么没有一起回来。斯馨也懒得仔细回答;敷衍了一声;回自己的房间。阿米跟了进去。斯馨的房间布置;很有一种老姑娘的古怪。一进门;见到的是个木制脸盆架;脸盆架上一个擦得极亮的黄铜脸盆。玲珑小巧的肥皂盒;洗得十分干净的一块丝光毛巾。斯馨从外面回来;第一桩要紧的事;就是洗脸。“陈妈;有水吗?”她拎起竹壳热水瓶;摇了摇。“有;有;大小姐。”陈妈高声应着;送水来。斯馨慢腾腾地卷袖子;慢吞吞地;试了试水温;拎着毛巾角;非常小心非常小心地放进脸盆。阿米站一旁;望着斯馨过分细心地做这做那。小桌子上放着雪花膏瓶子;阿米拎开瓶盖;闻了闻。“大姐;我叫是没办法;你干吗;大姐干吗不嫁个人;离开这家?”“那你为什么不再娶个媳妇?”“像二姐那样多好。”“有什么好的?”“难道你真舍不得离开这家?”阿米将雪花膏瓶子递给斯馨;他注意到她的眼圈已有些红;不忍心再问下去。斯馨接过雪花膏瓶子;对着梳妆盒;抹了些雪花膏在手上;正欲往脸上擦;忽然停下来;仿佛在想什么。阿米找到了新话题;说:“噢;大姐;都忘了告诉你;那江东弟子;又开始写小说了。这回这张报纸是新办的;叫什么的……”斯馨往脸上抹雪花膏。阿米想不起来;皱了会眉头;“下次看见了;我给大姐买好了;叫什么报的;这回说是写抗日。上次不是有人骂江东弟子是汉奸吗?”斯馨说:“现在最时髦的话;就是说人是汉奸。”阿米又说了会话才走。华太太迟迟不见回来。斯馨感到很无聊;心头说不出的乱。她走到那个藏着她全部秘密的抽屉;拉开来;手搭在抽屉面缘上;没完没了地想心事。阿米所说江东弟子新写的小说;已躺在了抽屉里。这满满一抽屉;全是江东弟子的作品;有单行本;有的是从报纸上剪下来装订成册。许多文章是被腰斩的;有的是因为报社倒闭;或者是为了时局变化;也有的完全是作者不打算往下写或者说实在写不下去。很大的一抽屉;满满的;即使是江东弟子本人也不可能收集得如此齐全。多少年过去了;江东弟子的小说伴随着斯馨;度日如年;度年如日。多少年了;斯馨和江东弟子小说中的人物;同呼吸共命运。她太熟悉江东弟子的写作手法;江东弟子的人物一出场;她便能看出结局。阅读只是一种等待;一种对结局的耐心等待。斯馨心目中的江东弟子;已经定了型;这就是几年前雨中见面的那位既瘦又高的年轻人。既瘦又高的年轻人是斯馨心目中的偶像。显而易见的阴差阳错并不能动摇她的信念。世界上的阴差阳错太多;多这一桩也不稀奇。斯馨最伤心的是;已经封笔好几年的江东弟子复出;不仅没有了往日闪光的文采;而且那种特定的魅力正在消失。江东弟子已失去了往日光辉。书生老矣;江郎才尽;斯馨几乎不忍心再读他新写的小说。江东弟子老了;斯馨有意无意地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止不住一阵哆嗦;她明白自己也不是容貌依旧;岁月不饶人;光阴似水;似箭。一滴泪珠滚了下来;斯馨伸手去抹;泪珠沿着嘴角流了进去;又咸又涩。德医师几乎是看着斯馨长大的。斯馨父亲在时;所交朋友大多泛泛;只有一位德医师;天生地有缘分;也吵过也闹过;始终难兄难弟。华家德家既是世交;自然也想到结亲家。无奈总阴差阳错;华家几世单传;没见过丫头;德家儿孙满堂;缺就缺女儿和孙女儿。等到有了斯馨;德医师便想到了儿女亲。他的儿子小斯馨两岁;斯馨的父亲说:“现在行的是新法;我们愿意;谁知道日后他们自己喜欢不喜欢。”于是先让阿米拜德太太为干娘。儿女婚嫁的事;有时也当笑话说;并不太当真。那德医师已有了改邪归正之意;钻医书拜名师;和斯馨父亲逐渐疏远。华家德家依然来往;都是正在破落的家庭;女主人碰在一起不过是诉诉苦。终于德家在下坡路上刹了车;浪子回头;德医师开始成名;德家的公子也上进;小学念完读中学;又考入名牌大学;一边读书;一边自由恋爱。自由恋爱的对象也是大学生;学的是家政。都说学家政的将来注定要做阔太太;德家公子果然一毕业;登报热热闹闹结婚;蜜月里便偕了新夫人去美国留学。华太太有时候憋不住;就说是德家赖婚。她男人已死了好多年;德家因此还有欺负孤儿寡母的罪名。当然这话只能在背后说;斯馨一听见她妈唠叨就急;就红脸;就流眼泪。“有什么好难过的;你呀;幸好没嫁给他;这样的男人;哪是拴得住的;信不信;他那媳妇也不用得意;给扔在国外也不一定。幸好没嫁给他。”斯馨的眼泪刷刷往下落。华太太知道女儿不爱听她的话。斯馨说:“妈;你别瞎说好不好;根本就是没影子的事。”“怎么没影子?”华太太一生不饶人;最恨儿女没用窝囊;“没影子?你小时候;可是他们家兜着我们华家。乖乖;那时候——”“妈;求求你;别说了好不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我们的大小姐不爱听。是呀;听着不入耳;不入耳怎么办?有本事自己争点气呀。没嫁着这么个好男人;心里头不知怎么难过;怎么觉得可惜呢!哼!”斯馨知道自己的眼泪流也是白流。华太太永远不会理解女儿的心思。斯馨从来没把德家华家说的玩笑话放在心上;德家公子越是有出息;她越觉得两家不结亲是一桩最幸运的事。任何好男人;都难以容忍华太太这样的丈母娘。华太太不配有个好女婿;不配。斯馨时常这么想;她既然是该了个如此这般的妈;就应该做老姑娘;就应该做。德医师最初也经常上华家来;亡友之托;不得不来尽义务。有时是独自一人;有时也偕太太。华太太事无巨细;动不动就让阿米去请德医师。请多了;德太太难免嫌烦;难免有话。德医师说:“你干儿子的事;我不管谁管?”德太太话里有话地反问:“你几时真问过你干儿子的事了?自己的儿子都从来不闻不问;你会去真心管他?”“不管他管谁?”“我怎么知道你管谁。”“你看你看;这话说的;”德医师好像一块心病叫人点到了;“人家可是叫你干娘;干娘;干娘;叫了多少声了。我可是一声干爹都没喊过。”“你委屈了是不是?”“你看你看;这话说的!”“别跟我油腔滑调;你那肚子里藏的货色;我要是看不出来;真也是白跟了你这许多年。别急;你别急呀。告诉你;朋友妻;不可欺;孤儿寡母的;你有心思;我拦不住;你动真格的;饶不了你;投河上吊;我不会让你安生的;我说到做到。”德医师知道他太太实在是说得到做得到;本来就有些心虚;好比近视眼过独木桥;只敢低头;不敢抬头挺胸看前面。德太太把话一挑明;什么事都变得索然无味。华太太新守寡之时;红颜未老;很有几分姿色。德医师十分奇怪;他那难兄难弟;为何始终不喜欢自己的太太。都说家花不香野花香;拈花惹草的人;像他那样仇恨自己老婆的实在不多。华太太丈夫死前那几年;被看管得极紧;德医师偶尔去看看他;老朋友相见;诉不完苦;发不完的牢骚。德医师说:“大家年纪都不小了;你乖乖地守着老婆;有什么不好?”华太太丈夫一脸苦笑;压低了声音;说:“守是守着她了;我不瞒你;快一年了;都没碰过她。”德医师不相信;老朋友一向无话不说;没有不能开的玩笑:“难道老兄的那件兵器不管用了不成?”华太太的丈夫说:“笑话;什么管用不管用;我这是能省心最好。省了心;自然而然也就收了心。凡事还有比收心更好的吗?”德医师笑着说:“收屁的心;我开几帖药你吃吃;准保天天忙得跟孙子似的。”德医师上华家的次数逐渐减少。阿米虽还是个小孩子;老上德家去请他;老碰壁;有种事也模模糊糊懂了。那德医师难得来;一次比一次更像正人君子。华太太说:“我男人才死那会;你来得倒勤快;不用请;屁颠颠地就来了。如今好大的面子。”德医师讪讪地笑。新配了一副金丝眼镜;比以往更显得斯文。“你说话呀;哑巴了是不是?”斯馨放学回来;她这时候已进了中学;人突然之间就变了模样;变大了;变得白里透红;变得更文静。搁了书包;来见德医师。德医师吃了一惊:“大小姐都成了大姑娘了!”金丝眼镜片背后的一双眼睛发亮。华太太说:“什么大姑娘小姑娘;没准你下次来;还都变成了老太婆呢。”德医师连忙敷衍:“这话说的;这话说的。大小姐是成大姑娘了;你华太太可是一点没变。”“你才一点没变呢;别给我说好听的;难得来一次;好话一下子都说完了;你还能说什么?”“华太太这张嘴;始终是不肯饶人的。”“算了吧;我这人;就坏在一张嘴上。骂人不揭短;你别在这上头找碴。”德医师一双眼睛盯着斯馨不肯放。斯馨叫他看得挺不好意思;转身想走。华太太望着窗外;好像是生气的样子。“大小姐;你今年多大了?”斯馨如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