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只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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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只鹤-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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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后,菊治走进卧室一看,壁龛上的牵牛花没有了。
葫芦花瓶也没有挂在壁龛上。
“唔。”
可能是女佣不想让菊治看到快要凋谢的花吧。
虽然菊治听到女佣说,牵牛花和葫芦都是“蔓生植物”,忍不住笑了出来,但是,话又说回来,父亲当年生活的那套规矩还保留在女佣的这些举止上。
然而,志野水罐却依然摆在近壁龛的正中央的地方。
如果文子来看到了,心里无疑会想:太怠慢了。
文子赠送的这只水罐刚拿回来时,菊治立即插上洁白的玫瑰花和浅色的石竹花。
因为文子在她母亲灵前就是这样做的。那白玫瑰和石竹花,就是文子为母亲做头七的当天,菊治供奉的花。
菊治抱着水罐回家途中,在昨日请人把花送到文子家的同一家花铺里,买回了同样的花。
可是后来,哪怕只是摸摸水罐,心也是扑通扑通地跳的,从此菊治就再也没有插花了。
有时在路上行走,菊治看见中年妇女的背影,忽然被强烈地吸引住,待到意识过来的时候,不禁黯然,自言自语:“简直是个罪人。”
清醒之后再看,那背影并不像太田夫人。
只是腰围略鼓起,像夫人而已。
瞬间,菊治感到一种令人颤抖的渴望,同一瞬间,陶醉与可怕的震惊重叠在一起,菊治仿佛从犯罪的瞬间清醒了过来。
“是什么东西使我成为罪人的呢?”
菊治像要拂去什么似地说。可是,响应的是,越发使他想见夫人了。
菊治不时感到活生生地抚触到过世了的人的肌肤。他想:如果不从这种幻觉中摆脱出来,那么自己就无法得救了。
有时他也这样想:也许这是道德的苛责,使官能产生病态吧。
菊治把志野水罐收进盒子里后,就钻进了被窝里。
当他望着庭院的时候,雷鸣打响了。
雷声虽远,却很激烈,而且响声越来越近了。
闪电开始掠过庭院的树木。
然而,傍晚的骤雨已经先来临。雷声远去了。
庭院泥土飞溅了起来,雨势异常凶猛。
菊治起身给文子挂电话。
“太田小姐搬走了……”对方说。
“啊?”
菊治大吃一惊。
“对不起。那……”
菊治想,文子已经把房子卖了。
“您知道她搬到什么地方吗?”
“哦,请稍等一下。”
对方似乎是女佣人。
她立即又回到电话机旁,好象是在念纸条,把地址告诉了菊治。
据说房东姓“户崎”,也有电话。
菊治给那家挂电话找文子。
文子用爽朗的声音说:“让您久等了,我是文子。”
“文子小姐吗?我是三谷。我给你家挂了电话吶。”
“很抱歉。”
文子压低了嗓门,声音颇似她母亲。
“什么时候搬的家?”
“啊,是……”
“怎么没有告诉我。”
“前些日子已将房子卖了,一直住在友人这里。”
“啊。”
“要不要把新址告诉您,我犹豫不定。开始没打算告诉您,后来决定还是不该告诉您。可是近来又后悔没有告诉您。”
“那当然是罗。”
“哟,您也这么想吗?”
菊治说着,顿觉精神清爽,仿佛身心被洗涤过一样。透过电话,也有这种感觉吗?
“我一看到你送给我的那个志野水罐,就很想见你。”
“是吗?家里还有一件志野陶呢。那是一只小的筒状茶碗。
那时,我曾想过是不是连同水罐一起送给您,不过,因为家母曾用它来喝茶,茶碗边上还透出母亲的口红的印迹,所以……”
“啊?”
“家母是这么说的。”
“令堂的口红会沾在陶瓷器上不掉吗?”
“不是沾上不掉。那件志野陶本来就带点红色,家母说,口红一沾上茶碗边,揩也揩拭不掉。家母辞世后,我一看那茶碗边,仿佛有一处瞬间显得格外的红。”
文子这句话是无意中说出来的吗?
菊治不忍心听下去,把话题岔开,说:“这边傍晚的骤雨很大,那边呢?”
“简直是倾盆大雨,雷声吓得我都缩成一团了。”
“这场雨过后,会凉爽些吧。我也休息了四五天,今天在家,如果你愿意,请来吧。”
“谢谢。我本打算,要拜访也要待我找到工作之后再去。
我想出去做事。”
没等菊治回答,文子接着说:“接到您的电话,我很高兴,我这就去拜访。虽然我觉得不应该再去见您……”
菊治盼着骤雨过去,他让女佣把铺盖收起来。
菊治对自己居然挂电话把文子请来,颇感惊讶。
但是,他更没有料到,他与太田夫人之间的罪孽阴影,竟由于听了她女儿的声音,反而消失得一干二净。
难道女儿的声音,会使人感到她母亲仿佛还活着吗?
菊治刮胡子时,把带着肥皂沫的胡子屑甩在庭院树木的叶子上,让雨滴濡湿它。过了晌午,菊治满以为文子来了,到门口一看,却原来是栗本近子。
“哦,是你。”
“天气又热起来了,久疏问候,今天来看看你。”
“我身体有点不舒服。”
“得多加珍重呀,气色也不怎么好。”
近子蹙额,望着菊治。
菊治以为文子是一身洋装打扮,可传来的却是木屐声,自己怎么竟错以为是文子呢,真滑稽。菊治一边这样想,一边又那样说:“修牙了吧。
好象年轻多了。”
“趁梅雨天得闲就去……整得太白了些,不过很快就会变得自然了,没关系。”
近子走进菊治刚才躺着的客厅,望了望壁龛。
“什么都没摆设,清爽宜人吧。”菊治说。
“是啊,是梅雨天嘛。不过,哪怕摆点花……”
近子说着回转身来问道:“太田家的那件志野陶,怎么样了?”
菊治不言语。
“还是把它退回去,不是很好吗?”
“这是我的自由。”
“那也不是呀。”
“至少不该受你指使吧。”
“那也不见得吧。”
近子露出满嘴洁白的假牙,边笑边说:“今天我就是为征求你的意见才来的。”
话音刚落,她突然张开双手,好象在祛除什么似的。
“要把妖气从屋里都赶出去,不然……”
“你别吓唬人。”
“但是,作为媒人,我今天要提出一个要求。”
“如果还是稻村家小姐的事,难为你一番好意,我拒绝听。”
“哟,哟,不要因为讨厌我这个媒人,把惬意的这门亲事也给推掉,这岂不是显得气量太小了嘛。媒人搭桥,你只顾在桥上走就行,令尊当年就是无所顾忌地利用了我的嘛。”
菊治露出厌烦的神色。
近子有个毛病,一旦说得越起劲,肩膀就耸得越高。
“这是当然的,我与太田太太不同。比较简单,就连这种事也毫不隐藏,一有机会,就一吐为快,但遗憾的是,在令尊的外遇数字里,我也数不上啊。只是昙花一现……”
近子说着低下头来。
“不过,我一点儿也不怨恨他。后来一直处于这种状态:只要我对他有用时,他就无所顾忌地利用我……男人嘛,使用有过关系的女人是很方便的。我也承蒙令尊的关照,学到丰富而健全的处世常识。”
“唔。”
“所以,请你利用我的健全的常识吧。”
菊治毫不拘泥地被她的这番话吸引了,他觉得这也有道理。
近子从腰带间将扇子抽了出来。
“人嘛,太男人气,或者太女人味儿,都是学不到这种健全的常识的。”
“是吗?这么说常识就是中性的罗。”
“这是挖苦人吗?但是,一旦变成中性的,就能清清楚楚地看透男人和女人的心理。你没想过吗,太田夫人是母女俩生活的,她怎么能够留下女儿而去死呢?据我看来,她可能有一种企图,是不是以为自己死后,菊治少爷会照顾她女儿……”
“什么话儿。”
“我仔细捉摸,恍然大悟,才解开了这个疑团。因为我总觉得太田夫人的死搅扰了菊治少爷的这亲事。她的死非同一般。一定有什么问题。”
“太离奇了。这是你的胡思乱想。”
菊治一边这样说,一边却感到自己的胸口像是被近子这种离奇的胡想捅了一刀似的。
好象掠过一道闪电。
“菊治少爷把稻村小姐的事,告诉太田夫人了吧。”
菊治想起来了,却佯装不知。
“你给太田夫人挂电话,不是说我的婚事已定了吗?”
“是,是我告诉的。我对她说:请你不要搅扰。太田夫人就在这天晚上死的。”
沉默良久。
“但是,我给她挂电话了,菊治少爷怎么知道的?是不是她哭着来了呢?”
菊治遭到了突然袭击。
“没错吧。她还在电话里‘啊’地喊了一声呢。”
“这么说来,是你害了她嘛。”
“菊治少爷这么想,就得到解脱了是吧。我已经习惯当反派角色。令尊也早已把我当作随时可以充当冷酷的反派角色的女人。虽说谈不上是报恩,不过,今天我是主动来充当这个反派角色的。”
菊治听来,近子似乎在吐露她那根深蒂固的妒忌和憎恶。
“幕后的事,嗨,就当不知道……”
近子说着,耷拉下眼睑,好象在看自己的鼻子。
“菊治少爷尽管皱起眉头,把我当作是个好管闲事的令人讨厌的女人好了……用不了多久,我定要祛除那个妖性的女人,让你能缔结良缘。”
“请你不要再提良缘之类的事了,好不好?”
“好,好,我也不愿与太田夫人的事扯在一起。”
近子的声调变得柔和了。
“太田夫人也并不是个坏人……自己死了,在不言不语中,就想把女儿许给菊治少爷,不过这只是一种企盼而已,所以……”
“又胡言乱语了。”
“本来就是这样嘛。菊治少爷以为她活着的时候,一次都没想过要把女儿许配给菊治少爷吗?如果是这样,那你就太糊涂了。她不论是睡还是醒,一味专心想令尊,像着了魔似的,如果说这是痴情,那确是痴情。在梦与现实的混沌中,连女儿也卷进来了,最后把性命都搭上……不过,在旁观者看来,仿佛是一种可怕的报应,或是应验的诅咒。这是被一张魔性的网给罩住了。
菊治和近子面面相觑。
近子睁大她那双小眼睛。
她的目光总盯住菊治不放,菊治把脸扭向一旁。
菊治之所以畏缩,让近子滔滔不绝,虽说从一开始他就处于劣势,但更多的恐怕是他为近子的离奇言论所震惊的缘故。
菊治想都没想过,过世的太田夫人果真希望女儿文子同菊治成亲吗?
再说,他也不相信此话。
这恐怕是近子信口雌黄,出于妒忌吧。
这种胡乱猜想,就像近子胸脯上长的那块丑陋的痣吧。
然而,对菊治来说,这种离奇的言论,宛如一道闪电。
菊治感到害怕。
难道自己就不曾有过这种希望?
虽然继母亲之后,把心移于女儿这种事,在世间并非没有,但是一面陶醉于其母亲的拥抱中,另一面却又不知不觉地倾心于其女儿,而自己还都没有察觉,这难道不真的成了魔性的俘虏了吗?
如今,菊治回想起来,自从遇见太田夫人之后,自己的整个性格仿佛都变了。
总觉得人都麻木了。
“太田家的小姐来过了,她说有来客,改天再……”女佣通报说。
“哦,她走了吗?”
菊治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刚才……”
文子伸长白皙而修长的脖颈仰望着菊治。
从他的喉咙到胸脯的凹陷处呈现出一层淡黄色的阴影。
不知是光线的关系,还是她消瘦了的缘故,这淡淡的阴影使菊治放心地松了口气。
“栗本来了。”菊治坦荡地说。
他刚走出来的时候还有点拘谨,可是一见到文子,反而觉得轻松了。
文子点了点头,说:“我看见师傅的阳伞了……”
“啊,是这把阳伞吧。”
那是一把长把的灰色阳伞,靠放在门口。
“要不,请你到厢房的茶室里等一会儿好吗?栗本那老太婆,这就走的。”
菊治这么说,可他对自己又产生了怀疑。为什么明知文子会来,而没有把近子打发走呢?
“我倒无所谓……”
“是吗?那就请吧。”
文子好象不知道近子的敌意,她一进客厅就向近子施礼寒暄,还对近子前来吊唁她母亲,表示了一番谢意。
近子就像看着徒弟作茶道练习时那样,略耸起左肩膀,昂首挺胸地说:“你母亲也是一位文雅人……我觉得她在这文雅人活不长的人世间,就像最后的一朵花,凋谢了。”
“家母也并不是个文雅的人。”
“留下文子孤身一人,恐怕她心里也很舍不得吧。”
文子垂下了眼睑,紧紧地抿住反咬合的下唇。
“很寂寞吧,也该来练习茶道了。”
“啊,我已经……”
“可以解闷哟。”
“我已经没有资格学茶道了。”
“什么话!”
近子把重叠着摞在膝上的双手松开,说:“其实嘛,梅雨天也快过去,我想给这府上的茶室通通风,今天才登门拜访的。”
近子说着瞥了菊治一眼。
“文子也来了,你看怎么样?”
“啊?”
“请让我用一下你母亲的遗物志野陶……”
文子抬起头望了望近子。
“让我们也来谈谈你母亲的往事吧。”
“可是,如果在茶室里哭了起来,多讨厌啊。”
“哦,那就哭嘛,没关系的。不久,菊治少爷一旦成了亲,我也就不能随便进茶室里来罗。虽然这是值得我回忆的茶室……”
近子笑了笑,故作庄重地说:“我是说,要是与稻村家的雪子小姐的这门亲事定下来的话。”
文子点点头,丝毫不露声色。
然而,酷似她母亲的那张圆脸上,却看得出她憔悴的神色。
菊治说:“提这些没定的事,会给对方添麻烦的。”
“我是说假如定下来的话。”
近子又把话顶了回去。
“好事多磨嘛,在事情还没有定下来之前,也请文子小姐就当没听说过。”
“是。”
文子又点了点头。
近子喊了一声女佣,站起身来去打扫茶室了。
“这儿的树荫下,树叶还湿着呢,小心点!”
庭院里传来了近子的声音。





“早晨,在电话里甚至能听得见这里的雨声吧。”菊治说。
“电话里也能听见雨声吗?我倒没有注意。这庭院里的雨声,在电话里能听得见吗?”
文子把视线移向庭院。
树丛的对面,传来了近子打扫茶室的声音。
菊治也一边望着庭院一边说:“我也并不认为电话里能听得见文子小姐那边的雨声。不过,后来却有这种感觉,傍晚的骤雨真是倾盆而来啊!”
“是啊!雷声太可怕了……”
“对对,你在电话里也这么说过。”
“连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我也像家母。一响雷,母亲就会用和服的袖兜里住我的小脑袋。夏天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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