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雷在寻找刚才看到的那个孕妇,可是没看到。“斯科托尼的儿媳妇呢?”
“她就是获得帮助的那些伤者之一,”汤姆说。
“这么说他们还有点人性啰。”
“谁说的?”爱丽丝说。“他们刚才架起了一个走不了路的人,可是那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摔倒,帮忙架起他的人就不耐烦了,一把——”
“杀了他,”汤姆说。“不像刚才那个机修工,那人连手都没用,就扑上去咬,把伤者的喉咙给撕开了。”
“我看到这一幕就赶快把脸转过去,”爱丽丝说,“可我还是听到了声音。他……发出长长的凄厉的尖叫。”
“别紧张,”克雷安慰她,轻轻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别紧张。”
现在外面的街上几乎空无一人。两个落伍的人走了过来,差不多是并肩而行,两个人都一瘸一拐,所以动作上没有任何一致性可言。
“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呢?”克雷问。
“爱丽丝说可能是到某个室内去了,”汤姆的语气很兴奋。“趁天黑以前赶回室内。她说得有道理。”
“哪里的室内呢?他们到底躲在哪里呢?你有没有看见他们走进这一片的房子里?”
“没有,”汤姆和爱丽丝齐声回答。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在往回撤,”爱丽丝说。“今天早上在塞勒姆街上向东浩荡而去的人比刚才往西回撤的人要多得多。所以肯定还有很多人还待在马尔顿市中心或者更东面的地方。他们可能聚集在某座大型公共建筑物里,比如说学校体育馆……”
学校体育馆。克雷不喜欢听到这个词。
马尔顿市(26)
“你有没有看过《活死人黎明》这部片子?”她问。
“看过,”克雷回答。“你不会是要告诉我人家放你进电影院看的吧1?”
1美国实行严格的电影分级制度,这部电影被定为R级,即限制级,17岁以下必须由父母或者监护人陪伴才能进电影院观看。
2快马速递是19世纪往返于加州和密苏里州之间用马匹传递邮件和新闻的一项服务。这里是指克雷只知道上电影院看电影,太老掉牙了。
爱丽丝看了他一眼,好像他有点不正常,或者太老土。“我朋友有DVD,我八年级的时候有一晚住在她家我们一起看的。”那个时候快马速递还在西部驰骋送信,那平原上黑压压的满是大水牛,她的语气仿佛在责怪克雷太跟不上时代变化2。“那部电影里,所有那些死人——其实不是所有,是其中很多人——醒过来的时候全部都集中到一家购物中心去了。”
汤姆·麦康特先是瞪着眼睛看着她,然后大笑起来。不是一般的大笑,而是长长的哄笑。他笑得太起劲了,不得不背靠在墙上支撑住自己。这时克雷想最好能把通往门廊的门给关上,因为不知道外面街上那些掉队的疯子听力如何。他现在能想起的就是爱伦坡有篇小说叫做《泄密的心》,里面那个疯癫的叙述者听力相当敏锐。
“他们的确是这样,”爱丽丝说着,双手放在臀部,那小鞋子跳动了一下。“是直奔购物中心去了。”汤姆笑得更起劲了,膝盖一弯整个人慢慢倒在走道的地板上,一边叫着一边用手拍着衬衫。
“他们死了……,”他上气不接下气,“……然后回来了……到购物中心去。耶稣基督啊,杰里·法—法维尔……”他又是一阵大笑,眼泪像两条清澈的小溪,顺着面颊淌下,然后他尽力控制住自己把话说完,“杰里·法维尔知不知道天堂就是挤满疯子的购物中心啊?1”
1杰里·法维尔(JerryFalwell)是美国曝光率极高的极端保守宗教人士,反对堕胎、同性恋、社会世俗化等等。
2这里是克雷在戏仿杰里·法维尔,此人是美国南方最保守同时也是势力最大的天主教浸礼会成员,经常发表极端保守却又莫名其妙的言论。为克雷和汤姆这样比较自由思想的北方人所厌恶。
克雷也开始大笑。爱丽丝跟着一起笑,尽管克雷觉得她有点生气,因为她提到的电影情节没有引起大家的兴趣或者制造点幽默,收获的却是痛快的嘲笑。可是一旦身边的人都在笑,很难不被感染,即使是生气的时候。
好不容易笑声慢慢收敛了,克雷随便地说了一句:“如果天堂不热爱我们南方人,我才不会去呢。2”
这话又把他们三个人都给逗笑了。爱丽丝一边笑一边说:“如果那些疯子晚上群聚在一起过夜,不管是体育馆里还是教堂里、商场里,我们都可以用机关枪把他们成百地消灭光。”
克雷最先停止了大笑,然后汤姆也停下来了。他看着爱丽丝,把他干净的小胡子上挂着的泪珠给擦掉。
爱丽丝点点头。大笑让她的脸上也开始泛起光彩,她还在微笑。就在那一刻,至少有那么一瞬间,她开始超越“漂亮”达到了“美丽”这一层面。“甚至可能是一下子打死上千个,如果他们都聚集在一起的话。”
“天哪,”汤姆说着,摘下了自己的眼镜,开始擦拭。“还真不是开玩笑。”
“这就是生存,”爱丽丝平静地说。她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系着的那只小鞋子,然后抬头看着他们俩,她又点了点头。“我们得掌握他们的行踪规律,搞清楚他们是否群聚在一起,什么时候聚在一起。如果他们在休息,那么在哪儿休息也要搞清楚。如果搞清楚了规律——”
马尔顿市(27)
克雷领着他们三个逃出波士顿,但大约二十四小时后当他们离开这所塞勒姆街的房子时,十五岁的爱丽丝·马克斯韦尔毫无疑问成了领袖。克雷越是考虑这个变化,就越是觉得合情合理。
1英国英语的俗语中“瓶子”即为“勇气”的意思。
汤姆·麦康特并不缺乏英国人称之为“瓶子”的东西1,但他绝不是天生的领袖人才。克雷有那么些领导才能,但是那个晚上,爱丽丝的聪明才智和生存欲望都超过了他:她经历过失去亲人的痛苦,但是挺了过来。在离开塞勒姆街上汤姆家的时候,两位男人都沉浸在永别所爱的痛苦之中。克雷不得不告别他心爱的画夹,这会儿正在令人害怕的沮丧中经受折磨,大概就是由于这个迫不得已的决定吧。可是随着夜幕深沉,他突然意识到这种沮丧其实是源于他害怕知道肯特塘家里发生的真实情况。
对于汤姆来说,事情简单一点,那就是他不得不告别他的猫——雷弗。
“把门抵住,给猫留条缝吧,”爱丽丝说——她的面貌焕然一新,坚强了很多,也更具有决断力了。“它肯定会没事的,汤姆。它自己会找很多吃的。猫一般不会饿死,要等到那些手机疯子进化到以猫肉为食的时候,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呢。”
“它会变成野猫的,”汤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穿着系腰带的雨衣,戴着呢帽,看起来很时尚,却表情痛苦。雷弗蹲在他的膝盖上,发出咕噜咕噜的欢快喉音,一副无聊的样子。
“是啊,是会变野的,”克雷说。“狗就是这样——不管是小型狗还是超大狗——都会死在野外。”
“我把它抱回家时,它还是一只幼猫,真的。”汤姆抬起头,克雷看到他眼睛里泪光闪闪。“而且我还把它当作我的幸运星,我的护身符。我总记得它救了我的命。”
“现在我们就是你的护身符,”克雷不想说其实他自己也差不多救过汤姆一命,可这是事实。“是吧,爱丽丝?”
“当然了,”爱丽丝披着汤姆给她找出来的斗篷式雨披,还背了一只背包,尽管里面目前只装了手电筒的电池……克雷肯定那个小鞋子也在里面,反正现在没有吊在她的手腕上了。克雷的包里也有电池,还有一盏科尔曼提灯。在爱丽丝的建议下,他们轻装上阵。她说把路上找到的东西都背上实在是很没道理。“我们是三个火枪手,汤姆——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现在我们出发到尼科比家去找找火枪。”
“是尼科森。”汤姆还在抚摩他的猫。
爱丽丝很聪明,没有说什么“别管它了”之类的话,也许她是个很有同情心的人吧。可克雷还是感觉她快要失去耐心了,于是催促说:“汤姆,该出发了。”
“是啊,我想也是。”他把猫放在一旁,然后又抱起来重重地在额头上亲了一下。雷弗眯了一下眼睛忍受着。汤姆把它放在沙发上,然后站起身来。“厨房炉子边上有双份的猫粮,乖乖,”他说着。“还有一大碗牛奶,剩下的一半的一半也额外倒给你了。后门开着,记住这里是你的家,可能……可我们还能再见。”
猫跳下沙发,尾巴高高翘着向厨房走去。而且就像所有的猫一样,头也没有回。
克雷的画夹是折起来的,中间被刀划破的缺口两边各生出了一道横向的皱纹。画夹就靠在客厅的墙上。他经过画夹的时候看了一眼,抑制住想要去触摸它的冲动。他飞快地想了想画夹里生活着伴随他漫长岁月的人物,不管是陪着他在那小小的工作室里,还是在他更为宽广的想象里(他喜欢这么说,夸奖一下自己):巫师弗拉克、瞌睡虫吉恩、跳闪虫杰克、毒药莎丽,当然还有暗黑破坏神。两天前他还以为这些人都要成明星了,可现在他们身上被划了个大口子,和汤姆的猫形影相吊。
他想到那个瞌睡虫吉恩在离开家乡时和他的印第安小马罗比告别时的情景,吉恩说:再—再—见,孩子!可—可—可能我还—还—会再—再—回来—来—的!
“再见,孩子们,”他大声地说——似乎意识到世界末日真的来了。连永别都说过了,也就没什么别的了,可是总得……他还记得瞌睡虫吉恩说的:衣—衣—不—不如—新,人—人—不如—故—故啊。
克雷跟着爱丽丝和汤姆走到门廊里,外面沙沙地落着柔软的秋雨。
马尔顿市(28)
汤姆有顶呢帽,爱丽丝的斗篷上带有帽子,汤姆找了一顶红袜队的棒球帽给克雷临时挡挡雨。如果这小雨不变成大雨的话,那还凑合;可是如果一旦下起大雨……办法总还是有的,爱丽丝说过。那么雨具也应该不成问题。站在略为抬高的门廊上,他们能隐约看到塞勒姆街上前方第二个路口。虽然在暮色里没法完全确认,但那里基本上空无一人,只剩下地上的几具尸体和手机疯子们乱扔的食物残渣。
他们每个人都随身带了把小刀,插在克雷做的刀鞘里。如果尼科森家真如汤姆所猜测的藏有武器,他们的装备马上就可以升级了。克雷很希望能拿到枪。他其实也可以继续使用那把“心灵厨房”的尖刀,但他十分怀疑自己是否能冷血残忍地用刀来放倒敌人。
爱丽丝的左手拿着一只手电筒。她回头看看确认汤姆也有一只,然后点点头。“好了,”她说。“你带我们去尼科森家,对吗?”
“对的,”汤姆说。
“如果我们在路上看见什么人走过来,我们就立即停下用手电筒照他。”她看了看汤姆和克雷,有点焦虑紧张。他们曾经看到过她这样。克雷猜想爱丽丝在重要考试之前恐怕也是如此吧……当然,这的确是一场极其重要的考验。
“没错,”汤姆说。“然后我们一起说‘我们是汤姆、克雷、爱丽丝。我们是正常人。你们叫什么名字?’”
克雷说:“如果他们也有手电筒,我们差不多就能推断——”
“我们什么都不能随便推断,”爱丽丝十分不安且暴躁地说。“我爸爸总是说随便推断就会倒大霉。明白吗?你和——”
“我明白,”克雷说。
爱丽丝擦了一下眼角,克雷也吃不准她是擦掉雨水还是眼泪。有那么一小会儿,他痛苦地想象约翰尼是否在某个地方正在为他哭泣。克雷很希望儿子正在为自己哭泣,希望儿子还有哭泣的能力,还有回忆的能力。
“如果他们回答我们,如果他们能告诉我们他们的名字,他们应该是正常人,可能比较安全,”爱丽丝说。“我说得对吧?”
“对,”克雷说。
“是,”汤姆也表示赞同,略有点心不在焉,他正看着那空空如也的街道,不论是近处还是远处都不见手电筒发出的光亮。
突然远处传来枪声,像烟花的声音。空气中一整天都充满着这烧焦的臭味。克雷想,一下雨空气湿润了味道就更重了。他也不知道波士顿城里那尸体腐烂的恶臭会穿越低沉的云层,随风四处飘荡多久。他想今后几天越是暖和,那恶臭扩散得恐怕会越快吧。
“如果我们碰上了正常人,他们问我们在做什么或者到哪里去,记住要怎么说,”爱丽丝说。
“我们在寻找幸存者,”汤姆说。
“对,因为他们是我们的朋友和邻居。我们碰到的都是过路人,他们只想继续前进。可能以后我们能几个正常人结成一伙,因为人多力量大嘛,可是现在——”
“现在我们要去拿枪,”克雷说。“如果那家有枪的话。快点出发,爱丽丝,拿枪去。”
她十分担忧地看着克雷。“你怎么了?如果我有什么疏忽你可以提醒我,我知道我还很小。”
克雷十分耐心地——在他的神经已经像绷得过紧的吉他琴弦一样时,他尽力让自己耐心——说:“亲爱的,你什么都没做错。我只是想马上行动,不过我觉得我们不会碰上任何人。我想还不是时候。”
“希望你是对的,”她说。“我的头发已经一团糟了,我还折了一片指甲。”
他们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都笑了起来。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好了,一直到最后。
马尔顿市(29)
“不,”爱丽丝叫起来,干呕了一下。“不。不,我不行了。”声音更高了,然后是:“我要吐了,对不起。”
她飞奔出科尔曼提灯的光圈,淹没在尼科森家客厅里的黑暗之中。客厅和厨房之间由一道大拱门相连。克雷听到咚的一声响,原来是爱丽丝跪倒在地毯上,干呕了好几声,停了一下,喘了口气,然后开始大吐特吐。克雷这才放了心。
“哦,天哪,”汤姆长长地深呼吸了一口,然后一边颤声吐着气,一边大叫:“哦!天天天天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