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11月下旬的一天夜里,华四在梦中梦见了大姐:看到她依旧在重庆火车站卖担担面,依旧穿着九年前那一身缝着补丁的破旧衣服。醒来后,他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天一亮,他就冲动地跑到重庆火车站,在车站转了好几圈,哪里有什么大姐的影子。一刹那,几乎没加任何思索,他立刻买了一张到资中的火车票。如同上次一样,他一个菩萨一个菩萨地拜过去,每个功德箱里放进十元钱,每一座塑像前都许下心愿:保佑大姐一家富贵双全,衣锦还乡,如果应验了,我一定给菩萨重塑金身。
地狱门前僧“道”多(5)
华四没想到,仅仅三个月以后,他就成了罪不可赦的死刑犯。
华四成为杀人犯的过程具有非常突出的戏剧性,也非常的不可思议。
1996年3月2日中午,华四的一位朋友木易到一小摊买香烟,在换钱的过程中与摊主发生了争执。这时,一位名叫口天的旁观者站出来劝解,木易嫌口天多管闲事,便打了他一拳。当天晚上,冷静下来的木易仔细一想,白天的举动确实是自己的错误。因此,他请了华四、金匀等几位朋友作证人,准备去给口天赔礼道歉。路途中,华四发现金匀腰藏一把猎刀,便严肃地问道:“你带刀干什么?”
“玩。”金匀答道,“壮胆量。”
“给我。”华四板着脸,伸出手去,“把刀给我保管。”
华四将猎刀藏到自己身上。他的本意是害怕猎刀在金匀手里会发生意外,放到自己身上就安全多了。
到达口天家里后,正逢口天的一位朋友——重庆某公安民警水马在他家中做客。谈话过程中,不知因为什么原因,金匀先是与水马发生争执,继而抓扯起来。就在这一瞬间,一分钟以前还担心猎刀在金匀手中会出意外的华四,在1996年3月2日晚上十一点钟,抽出身上的猎刀朝民警水马的右胸部猛刺一刀,导致水马右肺静脉断裂,大量失血死亡。
1997年2月21日,重庆市中级人民法院作出了重刑初字(1996)第638号刑事判决,认定华四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
1997年7月22日,四川省高级人民法院下达了川法刑一终字(1997)第298号刑事裁定书,决定对华四执行死刑。
4 初悟教义:今生的“道”路在重龙佛戾
自从接触了第一个死刑犯、写了第一份遗书后,我就知道在死牢里,一包高档香烟对于打开死囚们的话匣子有多么重要。因此,在我走进死牢后,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双手递一包高档香烟给华四。
没等我开口,华四主动说话了:“兄弟,你是一副佛相。”
我笑了笑。
他又说道:“真的,兄弟,你长着一副菩萨脸。我到资中去拜过菩萨的,你就像那些菩萨。”
我这才明白他说的是“佛”而非“福”。几乎在这电光石火间,我一下子找到了我们之间话题的切入口。感谢佛祖,我本人就是一个佛教徒,不过,我信仰的是佛经的教义,而非流俗的拜佛形式。
在听完华四的诉说后,我已经明白了他对“佛”的理解:在菩提与魔障之间,他是功利的。佛的教义是四大皆空,而常人则曲解成感恩戴德;寺庙里的功德箱接纳的是超凡脱俗的感悟,而不是滚滚红尘间互相利用的“只要保佑我升官发财,我就给菩萨重塑金身”的功利。如果真是这样,菩萨岂不成了一个投机商人?
华四的遗书是写在他手掌上的,也就是说,这份遗书已随他进入了十八层阿鼻地狱。
他要求我写一句“佛”的偈语在他掌心,保佑他入地狱后能够早日超生。
我在他右手掌上写了六个字:嗡嘛呢叭咪哞。
他念了一遍,问道:“兄弟,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这是六字真言,意思是佛法无边。”
接着,我在他左手掌上写了两个字:佛戾。
他不认识这个戾字,我读给他听了,并解释道:“这两个字的意思是违背了佛的教义。举个例说吧:你到重龙寺进香,并不是感悟到了佛的教喻,而是怀着众生要分三六九贵贱等级的强烈欲望去的。你希望大姐富贵双全,假如日后大姐真的衣锦还乡了,你便按照当初许下的条件给菩萨重塑金身;万一大姐没有富贵,你便要骂菩萨是不显灵的。在你的心中,你把佛祖当做一个投资基金的大老板了。如果是这样,庙里的功德箱与红尘中贪官们身上的红包有什么区别?”
华四举起双手,轮番看了看,问道:“那……人们又何必到庙里拜什么佛呢?没这个必要嘛。”
“不。你这种说法又违背了佛的教义,又佛戾了。”我接着说,“再给你举个例子吧,”我指着墙上贴着的一张报纸,“这张报纸有没有生命力?没有。但是,有一天,你在这张报纸上看到了一个感人的故事,你准备将这个故事介绍给更多的朋友们阅读,怎么办?你就掏钱买一份报纸。这就是说,你虽然花钱买了一份没有任何生命力的报纸,但是,你通过这种方式体验并传达了一个感人的生命故事。沙门中有一句行话:地狱门前僧道多。为什么这样说呢?天下试图参禅悟道者何其多矣,但为什么修炼成正果的人极少呢?说穿了,就是一个对佛经的理解问题,一个字:悟!”
地狱门前僧“道”多(6)
听完我的话,华四埋下头,许久都不开口。
为了打破这种沉默,我问道:“重龙寺在资中哪个地方?”
“重龙镇上。”
华四抬起头,目光犹豫地望着我。
我立刻读懂了他目光中的意思。我主动说:“如果我以后有机会到资中,我到重龙寺帮你还愿。”
“兄弟,谢谢你。”
华四双手提起脚镣,正想动身,旁边两位看守他的服刑犯人立刻按住了他。
我知道华四的意思,他想给我叩头。我急忙说道:“不必不必。你要许什么愿呢?”
华四许了三个愿:保佑漂泊异乡的大姐平安、希望自己早日投胎转世、忏悔杀了一个与他无冤无仇的民警。
他的最后要求是:吃一碗担担面。于是,在1997年7月下旬的一个夜晚,我看见华四将担担面一根一根地咬进嘴里。在他低沉的面孔下,我听到了一个死囚的抽泣声。
次日上午,死囚华四被执行了枪决。
后记
话题回到本文最前面。
一天上午,我带着手肘上打着石膏的二弟,在资中县人民医院骨伤科两位女护士(她们是与重龙寺结了缘的张居士、冯居士。居士有别于一般的香客)的陪同下,穿过那条窄窄的小巷,一级一级地登上石梯,到达山顶,站到重龙寺前。
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栖息在林间的鸟儿因了宏大庄严的庙宇的熏陶似乎也在发出天竺梵音。站在庙门前的空坝上,一眼望去,资中县城一览无余,闪着白光的沱江在不远处静静地流淌。从熙熙攘攘的大都市脱身出来,平心静气地站在重龙山上,我忽然理解了华四为什么将“保佑大姐”的愿望落脚在这里了。
因为有了张居士、冯居士的引荐,重龙寺的三位年轻僧人非常热情地迎接我们进入庙门。我按照华四生前的愿望,从大雄宝殿开始依次一个佛像一个佛像地礼拜过去,每只功德箱里放进十元钱。当我礼拜完全部的佛像后,几个小时一晃就过去了。
那天中午,在一位僧侣的居室里,由三位僧人、两位居士作陪,我和二弟吃了一顿别致的斋饭。
离开重龙寺前,站在空坝上,我面向庙门,虔诚地礼拜。我心里顿时感到一阵轻松:因为我的机缘巧合,到了资中,我终于将华四——一位死刑犯的临终遗愿,认认真真地完成了。一时间,我双手合十,立在那里。在梵音庄严的感悟下,我的眼里立刻蓄满了泪水。
阿弥陀佛!
奸商的“价”位在哪儿(1)
一瞬间,她的喉头有些哽咽。她高高地举起手,高声喊道——她心里本来是想喊文大哥的,却不知为什么依旧喊成了:“文老板,慢走。”
1 万县港的石阶:红叶的“价”位是多少?
如果你是一名旅游长江三峡的外地游客,按照大多数旅行手册上推荐的最佳旅游路线,你应该从山城重庆出发,乘船顺江而下,到达一座叫万县的小城市。大多数的旅游船都会在万县港停泊数小时,补充给养。那么,在这数小时中,游客们可以下船,沿码头边长长的石梯,一边拾级而上,一边观赏或购买石梯两边小摊上的工艺品。
这篇故事的开端,就从万县港的石梯上开始。
1967年12月4日,文武出生在重庆。在他童年天真无邪的梦乡中,他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频繁地往返于重庆与万县之间,导致他疲于奔命的,是他“一不小心”担任了万县市某公司的总经理。
1993年冬天的某个下午,文武又一次踏上了万县港的石梯。他担任总经理的这家公司虽然坐落在万县,但公司的业务市场却在重庆。因此,每月数次往返于重庆、万县之间,对他本人而言,如同早晨上班、晚上下班一样的平常。久而久之,石梯两边摆地摊卖工艺品的小贩们,也都认熟了这个重庆崽儿现在的万县老板,有时候,还请求他顺便从重庆捎带一些小东西回万县。站在文武这边,他虽然无法说出这些小贩们的姓名,但却认熟了他们一张一张的脸孔。到后来,文武每次到重庆,在顺梯而下的缓慢步子中,他习惯性地朝这些小贩们挨个一一地将头点下去,口里说道:“老板,生意好不好?”
那些小贩们一边点头一边笑着说:“哎呀,我是什么老板哟,你才是大老板。”紧跟着问道,“大老板,你回重庆吗?”
等隔天他从重庆回到万县,在拾级而上的步子中,他又一个一个地将头望过去,问道:“老板,石子卖脱了多少?”
那些小贩们出售的工艺品,大多是用河边的小石子粘接成的形状各异的三峡石。
他们回应道:“大老板,你又做了一笔业务回万县呀。”
就在这个冬天的下午,霏霏细雨将万县港长长的石阶淋成一条闪闪发亮的雨中美景,从江面上吹来的寒风扑到石梯上,贴着石梯一路攀登上去。石梯两边的许多小贩在雨棚的遮掩下将双手缩回衣袖里,轮换着两只脚在原地不停地运动。
文武撑开一把雨伞,夹紧公文包,开始一级一级地登上去。如同过去一样,他朝两边的小贩们点点头。前面说过,这已经成为他经过万县港的习惯,谁也不会认真到他的点头意味着一笔生意的到来。然而,这一次,就在文武走到半途中,就在他重复了若干次的习惯中,他突然看到一张陌生的小贩面孔在他点头的一刹那间朝他粲然一笑。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个悦耳的声音穿过绵绵的雨雾叩响他的耳鼓:“老板,买张红叶吧,正宗的北京香山红叶。”
一瞬间,文武愣住了。他在万县港的石梯上上上下下过无数次,还没有一个小贩向他推销过东西。待他回过神时,他首先看到的是一把小小的雨伞,在黑布绷面的雨伞下,站着一位皮肤白净的年轻女子;在年轻女子的脚前,铺开一块塑料布,上面散乱地堆着许多大大小小的红叶——一种在枫树叶上覆上一层塑膜的工艺品。
最先使文武感到吃惊的便是地上的红叶。大家都知道,旅游者购买的是当地人用当地的原材料制作的工艺品。万县是长江上游的一个小城市,本地是不出产红叶的。现在,在万县港的石梯上,一张又一张红光耀眼的红叶摊在石梯上,醒目确实是醒目,但是,销路到底如何呢?其次,文武看到那位卖红叶的女子,在她清瘦的脸庞上,在她艰难地挤上脸皮的笑容里,露出一丝文化人的窘涩;再一回味她那声“老板,买张红叶吧,正宗的北京香山红叶”时,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的文武,立刻体会到她是刚“下海”的初泳者,还没滑到“油锅”里去。须知,在那些油嘴滑舌的小商贩的招徕术里,或许早已这样吆喝开了:“盯到起,看到来,刚从枫树的故乡加拿大进口的洋红叶。”
奸商的“价”位在哪儿(2)
怀着一份陌生而好奇的心情,文武走到那位陌生女子面前,弯腰拾起一张红叶,看了看,问道:“我怎么过去没见过你?”
那位年轻女子的脸上立刻涌起羞红,不好意思地说:“这是我第四次出来摆摊。”俄顷,又补充道,“过去从来没想过做生意的事情,也没想过做生意会这样子的辛苦。”
那张红叶在文武的手指间跳来跳去,他问道:“这种东西销路如何?”
那位年轻女子将头扭向一边,望着脚下灰蒙蒙的江面,一艘轮船刚好发出呜呜的响声。一会儿,她才细声地答道:“摆了四天,一张都没卖掉。”
“你卖多少钱一张?”
“一块。”
“这样吧,我来给你开张。”文武掏出五元钱,选了五张红叶,站起身刚走了几步,又莫名地站住了。他忽然产生了经商以来从来没有过的同情与冲动,他转身回到那位年轻女子身边,掏出一张名片给她,“这些红叶,我全部买了。你送到我的公司去,交给办公室的刘主任,就说是我订下的货。”
2 傍晚的谈话:红叶的“价”位是多少?
应该说,文武的“同情”也就是一百元的小数目,他将那些红叶赠送给公司的职员,自己办公桌的玻璃板下也压了一张。
事情原本就这样结束了。
这个季节正是多雨而阴冷的时候。
在一个傍晚,文武下班走到公司的大门口,一个似曾相闻的声音飘进他的耳畔:“文老板。”
就在文武停下脚步四处张望的时候,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影从侧面飘过来。在看到那人影的一瞬间,文武猛然想起她就是那位卖红叶的女子。他急忙伸出手,说道:“你好。这段时间红叶生意如何?”
对方握了握文武的手,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却指了指腋下挟着的一个东西,说道:“我在公司对面等了你很久。”
“你为什么不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