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牌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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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牌楼-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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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告诉你吧,‘造反派’的内心深处,是一种可能他们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强奸欲……人成了兽了!”小哥轻声把从程雄那里听来的惊心动魄的话语转述给你,你也震惊,但小哥似乎总也不能真地理解程雄那么早就讲出来的这种感慨,你也一样,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你才忽然醒悟,确一种超出形形色色厚厚薄薄的符号包装的人性深处的东西,在这人世上趴伏着,一旦被调动、被释放,那跃起的利爪便异常狰狞! 
  黄绿青死了!你还依稀记得这个人。你不想对此动用自己的感情。“文化大革命”中死了很多人,其实就是在最清明的社会状态中,也几乎每天都有人死于比如说车祸那类无足怪讶的事件中。你只想探索这样的问题:有着颀长的身材、仿佛法国电影明星钱拉·菲利普(此人早就死于胃癌)那般俊俏的美男子黄绿青,他为什么在太平日子里,把到舞台上装扮成一个丑媒婆视为一桩乐事?而至今在春节所举办的游园活动中,也还很有一些郊区的农民兴高采烈地跑着旱船、踩着高跷演出着所谓的“花会”,那里头总有若干男人,甚而是满脸褶子的老头心甘情愿,乃至洋洋得意地装扮成戏曲舞台上的丑媒婆,手里拿着个烟袋锅,扭着屁股晃着脑瓜儿地随着旱船队或高跷队前行。他们那一生存状态同黄绿青临死前的生存状态的不同之处究竟何在?他们不仅不怕围观的人们看他们,还生怕人们注意他们不够,而黄绿青却恰恰是在围观的人们的眼光中感到生的屈辱和死的必要的……人啊,个体的人啊,你对他人的眼光,为什么会有如此不同的反应? 
  ……程雄又是怎样得知黄绿青情况的呢?与小哥合作过《锁麟囊》的黄绿青的死,究竟给予了小哥心灵怎样的一种刺激呢?你都不清楚,小哥只很偶然地说及了一次,从此任凭你问,他再也不提,小哥希望你写的,绝非这一类的事…… 
  ……程雄好端端的为什么被女学生中的“造反派”揪了出来,打入牛鬼蛇神范畴?程雄家庭出身不错(城市贫民),本人历史清白,在大西北时卓有贡献,腿残回京教书工作一贯认真,对待久瘫在床的母亲又是一位邻里称颂的孝子,并为此一直未能结婚成家,他怎么会终于也惨遭冲击?…… 
  ……是程雄隐瞒了一些具体的原因,还是他不屑于转引那些外在的原因?“外面的都是包装,里头那真正的东西没人肯说,也许是好多人还没看穿,还没悟透,告诉你吧,不是别的,就是人性恶,嫉妒,权力欲,虐待欲,兽性……还有就是男不成男,女不成女,那么一种苦闷,苦闷了就发泄,就专找最过瘾的对象发泄,你还不知道吗?男‘造反派’,就专爱斗女反革命,越漂亮的越爱斗,女‘造反派’,就憋着要斗我这样的……你不明白吗?天哪,你这家伙!你也早给弄得不像个人样儿了!你就总长不大嘛!总是个儿童!幸亏你没成了个儿童‘造反派’,那你一定专爱斗老头儿!……”程雄的这些话,直到很多年后小哥转述给你时,他还是发愣,他也许一度懂得过,但他的天性又使他复归于不懂,不愿懂不忍懂……   
  四牌楼 第十一章(5)   
  ……你战栗地想像到那一切,那些女子中学的“红卫兵”,那些“造反派”,她们把头发剪得短短的,她们革掉了裙子的命,她们穿得和男子几乎没有任何区别,她们忽然从温驯听话的女学生一变而为比男子中学的“红卫兵”和“造反派”更暴烈的斗士,她们揪出了程雄,她们剃去了他的头发、胡须,乃至于眉毛,她们用绳子把他捆在柱子上,用铜头皮带抽打他,她们强迫他下跪,她们给他戴上装上铁块的高帽子,她们又给他脖子上挂上铸铁的哑铃……她们轮流用绳子牵着他让他去男厕所拉屎撒尿,绳子一头套在他脖颈上,另一头握在她们手中,她们在厕所外的走廊里还总不断收紧那绳子直至他在蹲坑中摔倒…… 
  “是呀,你可解释成,她们被革命热情冲昏了头脑,她们不能掌握‘要文斗,不要武斗’的政策,她们真诚地认为她们在捍卫什么,缔造什么,走向什么……可是我看透了这一切,一切其实都很简单,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她们要竭力忘记她们是女人,是年轻的姑娘,是生殖器官和异性不一样的人,但她们却又无法根本地彻底地抹杀这一切,她们有一种确实连她们自己也不自知的大苦闷,而这场横扫牛鬼蛇神的大革命使她们能够大大地、充分地发泄一番,她们终于不放过我,因为批斗我、折磨我最让她们过瘾……” 
  程雄说的是不是一派疯话?是不是?……他跟小哥说的一定更多,而且未必像小哥所复述的这样,但小哥极其偶然,并且事后十分失悔地透露出的这些,已足令你心魂震撼…… 
  “盈平,我逃出来了,可是我也已经不是人了,你知道吗,我也不是了……” 
  小哥为程雄的这话而大惊异,他问:“为什么?为什么?” 
  “我一个男人被她们这么折磨过,这么玩过,我还是人吗?我活着就够不上一个人!” 
  小哥听不懂这话,他不知道怎么安慰程雄,小哥嘴唇哆嗦着…… 
  “你看!你看呀!”程雄一把抓开了棉袄,原来他是光着身子穿一件棉袄逃出来的,他使劲一抓,原来已经松动的几粒钮扣便都崩落了。小哥看见,那敞开的、裸露的胸膛上,紫红的淤着一大片…… 
  “她们用剪子剪掉我胸脯上的乳头!” 
  小哥这才看明白,剪掉的地方进了脏东西,已经发炎、化脓…… 
  小哥忍不住扑到了程雄身上,紧紧地贴住他的胸膛,拥住他那仍旧非常厚实的脊背,哭泣起来…… 
  你无从判断,当时,那桥上有没有其他的路人,或驶过的车辆里坐着的人,注意到他们那可疑的言谈和行为;他们当时又是怎么应付那周围毕竟险恶的环境的…… 
  程雄的眼泪也落到了小哥的脖子上。程雄的眼泪不多,不成线,是单粒地落下。小哥听见程雄忽然异常平静地跟他说:“我安心的是,母亲总算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就过世了,我给她从从容容地送了终。可怜的是我自己,因为原来太傲气,也因为确实家有瘫痪在床的老母,自己腿又有毛病,不轻易接受女人的情爱,结果到如今只受到了女人的凌辱,没有得着过女人的爱!” 
  “我爱你,阿雄呀,我爱你……我疼你,我只恨我不是一个女儿身,要不,我愿意把自己完全献给你!……” 
  程雄感动地把小哥拥在怀中…… 
  “可你不是一个女子,并且,你也不是一个男子,你……怎么总长不大啊!……”程雄用大手拍着小哥那脊柱突出的硬邦邦的脊背。 
  “干什么哪?!” 
  终于有人走过来干涉,是军人,还是民兵,还是别的什么人?不清楚,总之该出现的干涉终于出现了…… 
  “他有点晕,他犯病了……你们有药吗?”在小哥慌乱无措的时候,程雄沉着地应付着…… 
  干涉竟很轻易地排除了,但那桥上显然已经不宜再呆,程雄就对小哥说:“该分手了。我心里现在很舒服。我把想说的话总算都说了。这些话也许没有什么意义。这个世界谁要听这些话?你原来也没想要。可你听了。我感谢你,盈平,你快长大吧。你还有希望成为一个人。” 
  小哥懵懵懂懂地问:“你回哪儿去?我有介绍信,我找到个接待站,要不,我们一起去?我不想离开你,我也还有好多话要跟你说……” 
  程雄笑笑说:“该分手了。你那个接待站在桥北?我要去桥南,我那儿有个地方……” 
  小哥站着只是不动。 
  程雄便说:“不要又惹得人家来问:干什么哪?……要不,明天再见吧,明天一早再来……” 
  小哥痴痴地问:“几点钟?几点钟?” 
  程雄说:“八点钟吧,就八点钟吧。” 
  小哥点头。你知道,小哥为此后悔一生…… 
  小哥望着程雄转身,望着程雄头也不回地朝桥南那边走去,有几辆汽车接连迎面开来,前灯打出的光很强烈,有一些嘈杂的声音,小哥便不由自主地也转身,朝桥北那边走去……   
  四牌楼 第十一章(6)   
  小哥走了一段路,大概因为心里头很沉重,脚步拖得很慢,所以实际并没有走很远,忽然他隐约听见背后传来一些人的喊声:“有人跳江!”“什么人?!” 
  小哥猛回头,木雕般定在那里,两秒钟后,他便发疯地朝那边跑去……一些人,不算多,趴在桥栏上朝下望,几辆汽车在那个位置急刹车,车上跳下一些人…… 
  小哥趴在桥栏上朝下望,下面的江面并没有什么异常的变化,无从判断究竟有没有人跳了下去,显得十分遥远的江面上闪烁着冷冷的月光,传来闷闷的几声渡轮的汽笛…… 
  有一个人在向身旁的人形容,那跳江的人是如何陡然就翻过桥栏掉了下去的,有人在问他那跳江的人的身材面貌,有人问那跳江的人往下跳时有没有喊什么反动口号…… 
  ……小哥后来对你忏悔地说,他事后很惊异,为什么当时他五脏俱焚,却并没有也跳下去的冲动……也许是因为他不愿承认那个事实,或宁愿深信跳下去的是另外一个人…… 
  ……第二天早晨不到八点钟小哥就赶到了桥上。他在桥上走了整整一个上午。他悲痛欲绝,却也仍然没有翻越过桥栏的冲动。 
  5 
  但是一切都仍然不清楚。而且可能永远不清楚。 
  那个大桥之夜是小哥的隐私。你永远不可能弄得一清二楚。 
  说到底程雄给你留下的印象是粗线条的、模糊的。你只记得那是一个男人。世上有那样一个男人被淘汰掉了。就同老舍是一个作家,世上有那样一个作家被淘汰掉了一样。也如同傅雷是一个翻译家,世上有那样一个翻译家被淘汰掉了一样。还如同贺龙是一个革命家,世上有那样一个革命家被淘汰掉了一样。 
  是一种逆向淘汰…… 
  这样的思绪使你感到沉重。 
  ……你惊异于时下常常出现在电视荧屏上的那些舞蹈,包括为歌唱家演唱时安排的伴舞。你问: 
  为什么所出现的男子都很像女人,浑身柔媚? 
  为什么所出现的女子都很像儿童,满面烂漫? 
  为什么所出现的儿童都很像木偶,最得意的动作便是把头歪向一侧,然后再迅速地歪向另一侧?     
  四牌楼 第十二章   
  四牌楼 第十二章(1)   
  1 
  家里来了不速之客。一位年轻的女性。自称来自遥远的故乡。她拿出工作证给我看,我没有在家里检查别人工作证的习惯。我细细打量她,我真怀疑她来自那遥远的县城。她的衣着很入时,那衫、裙和露出的木耳领衬衣显然是价值不菲的来料加工然后又“外转内”的三件套;只是脚上的一双半高跟鞋样式落伍而且做工粗糙,透出一股土气;不过在我们这个大都会中,七成以上的摩登女性也是衣衫不让港台而鞋袜大为“露怯”。据说有位境外的摄影家来大陆后专门拍了一组都会女郎的照片,裁为两截刊载在杂志上,小腿以上的部分说明词是:“猜一猜,她们行走在香港、台北还是新加坡?”小腿以下部分的说明词则是:“不用猜,全是大陆靓女。”来客落座后进一步说明来意,是为了了解我七舅舅的情况。我不免发愣。 
  2 
  七舅舅是我母亲的从堂兄弟。七舅舅的胞妹中有一位我唤做八娘,八娘的老伴我本应称为八姨父,因为觉得绕嘴,他姓曹,我便称他为曹叔。按说“七舅舅”这么三个音节的称谓也够绕嘴的,但不仅是我,我们家族中与我平辈的,也都不简化为“七舅”,都一律叫他“七舅舅”,就是我父母以及八娘曹叔他们,提起来也是说“你七舅舅”如何如何,而不说成“你七舅”如何。多一个音节少一个音节值得这么细交代么?值得。细细推敲,“曹叔”、“七舅”这类双音节称谓,似乎体现出一种阳刚之气,而“七舅舅”,就化为柔曼的韵味了。的确,回忆起来,我的这位七舅舅,无论形象、性格、做派,都绝少阳刚之气而只使人联想到天鹅绒一类的东西。 
  3 
  50年代初,我已随父母定居北京。正上小学。一天放学回家,见家里来了两位生人。一位胖胖的男子坐在椅子上朝我眯眯笑。我觉得他处处都是圆的。圆圆的脑袋(他不留长发,我每次见到他,他总像刚从理发馆里理完发出来,不是时下时兴的那种有棱角的“板寸”,而是随头形而保持等长的短发),圆圆的光下巴;圆圆的肚皮;圆圆的手;圆圆的鞋头。他的五官似乎都是圆形的。母亲一旁对我说:“快叫七舅舅!他跟你七舅母刚下火车哩。”我叫过七舅舅,便去亲热七舅母。七舅母的形象没有什么特色,但我记得母亲多次谈过,我落生时是七舅母接的生。七舅母是个助产护士。七舅舅是个牙医。 
  七舅舅和七舅母那一回是利用休假时间来北京游览。他们来自上海。父亲因为天天要去机关上班,不能陪他们,母亲虽是家庭妇女不用上班,但一来体力不支难以天天陪同,另外也须在家里安排饭菜,所以陪得也有限;我很想天天陪他们,但父母和七舅舅七舅母都要我好好上学、用功,所以也只能是在课堂上托腮与他们一起神游。 
  别看七舅舅那么富态,似乎行动不那么利索,他的游兴可真浓得出奇。天天早出晚归倒也罢了,他的一大特点,是要按照旅游地图和指南上所标示介绍的一一游遍。没几天以后我就发现七舅母宁愿留在家同母亲折豆角、擀米粉、聊闲天,也不愿再随他出游了。七舅舅的旅游地图和指南不止一种,有解放后也有解放前的,至于当时新出版的,有多少种他就买多少种。一天吃早点时他问我父亲:“利玛窦墓怎么个去法哇?”我父亲称得上是个“北京通”了,在这个问题面前却也张口结舌。但傍晚时七舅舅兴冲冲地回来了,满面红光地向大家宣布,他终于在阜成门外的一个什么旮旯里找到了利玛窦墓。我母亲问他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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