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特殊的情况下才会偶尔提到他。比方说,我妈妈在牌桌上跟人闲聊,牌搭子说起了自己的儿媳妇流产了。我妈妈会说:“哎呀,真是作孽,那可要受罪了——我当年怀臻臻之前怀过一个儿子,怀到四个月掉了——那次差点要了我的命。”——在这样的场合,哥哥才会被想起来。
我曾经问过哥哥,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没能来到这个世界上,他轻蔑地说:“因为我不稀罕,所以不想来。”
电话就在这个时候响了,是启哲。启哲说:“你睡着了对不对?响了这么多声才接电话。”他笑了,我在楼下,我这就上来了。”
放下电话的时候,哥哥已经走了。
—2—
哥哥总是在夜深的时候才会来找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大概是幼儿园的时候。那时候哥哥和我一样,是个小孩子。有小孩子矮小的身材和稚嫩的嗓音。由于是出现在夜里的关系,我没能看清楚地看到他的脸。我都忘记他有没有自我介绍了,总之,从我有记忆起我就知道他是谁,我就是知道。他每次都会坐在我的小房间的窗台上,我从小床上正好能望到他顽皮的、晃晃悠悠的腿。于是我就从被子里爬起来,热情地邀请他分享我藏在床底下的零食,还有小人书。他话不多,很多时候都是他听我唧唧喳喳地聒噪不停,我跟他讨论孙悟空的七十二变到底包括多少种东西——我已经学会从一数到一百了,孙悟空会变成花,会变成树,会变成猪八戒,会变成牛魔王——可是我怎么觉得这样数下来,好像数到一百也数不完的。我困惑地看着暗夜中哥哥的轮廓:“到底是一百更大,还是七十二更大呢?”他托起了腮帮子,他和我一样,觉得这个问题真的是伤人脑筋。
隔壁大人房间里的灯亮了。哥哥轻轻地冲我挥了挥手,然后打开窗子,就这样消失了,和浓重的夜色融为一体——小时候,我们生活的城市还没有那些醉生梦死的霓虹灯。
然后我就“哇”地哭了,其实我并不想哭,只不过我心里存了太多的疑问。比如我问什么不能像哥哥那样,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去却不会摔死;比如哥哥到底是不是住在月亮上以及他到底能不能带着我到月亮上去看看;比如我们还没有约定好哥哥下次什么时候再来——当这些事情此起彼伏争先恐后地侵略着我的大脑的时候,我除了哇哇大哭,就没有别的方法来表示我的焦灼了。
妈妈抱起我,轻轻拍打着我的脊背:“妈妈知道,臻臻做梦了——”奶奶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说:“会不会是看见什么了?小孩子的眼睛干净得很。”妈妈不出声地笑笑,对这种农村来的老太太的迷信言论表示无奈。
一转眼,已经过去二十年。
我十一岁的时候,班上开始有一些女孩子不知为什么,神神秘秘地去跟体育老师请假,那时候哥哥说话的声音也在奇怪地变粗,有一次他还让我伸出手去摸他脖子上那块凸出来的积木;十五岁的时候,我喋喋不休地跟哥哥讲述着我明恋的电影明星和暗恋的隔壁班男生,他从鼻子里轻轻发出“哼”的一声以示嘲笑;十八岁那年夏天,我考上了医学院,也经历了人生中第一次刻骨铭心的失恋。北方明朗的夏夜,哥哥轻车熟路地从窗户进来,我们相伴了这么多年,那是他头一回紧紧地拥抱我。哥哥的胸口是凉的,不过不是那种没有生命迹象了冰凉。我流着眼泪问他:“为什么曾经那么深刻地眷恋着的人,明明还活着,却已经和我永别?他还不如死了好,如果这样的诀别是自然力造成的,我想起他的时候就还不至于这么难过。”哥哥说,他不懂这些,他心里没有我们的贪嗔痴,只不过他和我是永远不会诀别的。这点,我也坚信。
哥哥没有严格意义上的肉体,没有名字,没有存在过的证据,连生命也没有,所以他当然不会幻灭,不会归于无形。这么想想,就觉得无比安慰。
二十二岁,我到苏格兰去做了半年的交换生。那个地方的海岸、礁石,还有无边无际的寂寞让我知道了原来一切的生命力都起源于荒芜。午夜,我躺在宿舍里听电台的谈话节目。鬼使神差地,某一天,我给那个节目打了电话——我一开始纯属无聊,我自己也没想到电话居然真的打通了——我忽略了苏格兰那个地方人很少,我是说,跟我从小生活的城市比较的话。我不知道是什么驱使我跟主持人说出了关于哥哥的事情——对,我完整地说了所有的故事,从妈妈的流产说起,到童年,到现在,我说如果妈妈真的顺利生下了哥哥,那就绝对没有可能在次年的六月生下我了——那么我又会在什么地方,在哪一个生命里寄居呢?也许是异乡深入骨髓的寂寞让我觉得没什么能算得上隐私,也许是因为用另外一种语言讲述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
主持人说,是不是因为我自从知道了哥哥曾经存在过——他用的是过去时——这件事情就给童年的你留下阴影呢,所以你才总是有哥哥会回来看你的幻觉,如果哥哥顺利出生的话,你就不可能存在了,你觉得你偷了别人的人生,这让你对自己的存在产生某种恐惧?他的语气温和,但是毋庸置疑。于是我把电话挂了,沮丧地发现自己很蠢。我根本就不应该跟人谈论哥哥,根本就不应该试图让人明白这件事情,不管那个听众说什么语言,不管他是否聪明,不管他是不是怀着善意——他总归会认为我在讲一个幻觉。这真让人恶心。
然后,哥哥就来了。他出现在苏格兰的老房子的壁炉里面,把身体弯成了一个奇怪的姿势。他轻轻地微笑着:“你又在做蠢事。”我说过的,哥哥没有严格意义上的生命,所以时间和空间都束缚不了他,他可以无处不在,他也可以同时或在好几个年龄里面。就好像现在的样子——他操着二十几岁的人说话的声音,可是弯着腰顽皮地抱着六岁的膝盖,像个十四岁青春期的男孩子那样语气嘲讽,微笑的那点余音明明是五十岁以上的沧桑。我开心地伸出手臂,把他从壁炉里拉出来。什么证据都不重要,我们总是可以团聚,在世人看不见我们的时候。
—3—
周末,我和启哲去逛商场,然后把我的爸爸妈妈接出来吃晚饭。我们给爸爸选了新手机,给妈妈买了羊绒衫。爸爸和妈妈神色悠闲地坐在新开的湘菜酒楼里,白色瓷杯里的绿茶倒映着错落的灯光。他们在和启哲讨论着我到底是国庆节还是明年春节的时候跟启哲回一趟他的家乡,去见他的父母——那是一个离我们这里很远的城市。“臻臻的假期太难凑了,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值班。你跟你父母说,不好意思,刚开始工作的小医生都是这样的,过几年会好一些。”爸爸看着启哲,语气中像是代我致歉。
这就是所谓的幸福吧。每个人都对现状感到满意。我知道我应该珍惜,应该懂得感激所有的一切。又一道菜上来了,色彩缤纷的一桌子,有什么理由不说“谢谢”呢?启哲为我舀了一勺板栗,说,“很好吃。”
妈妈又在习惯性地感慨时光了。她说:“怎么一转眼,女儿都这么大了。”然后她笑着看启哲:“其实就差那么一点点,你就遇不上臻臻了。”
“对,就差一点点,我们今天说不定就是坐在这里,招待我们的儿媳妇。”爸爸也笑。
“谢天谢地”我说,“还好生了我,不然的话,妈,你该是个多恶的婆婆。”
“我本来就更想要个女儿。”妈妈不服。
“你当然这么说。”爸爸悠闲地靠在椅背上,看着启哲,“那个时候我们的男孩子没了,都是她的错,所以她只好强调她本来更喜欢女儿。”
“什么叫都是我的错?”妈妈眼睛瞪起来的样子像个小女孩。
“其实都是因为那时候我们年轻,就像你们现在一样。”爸爸微笑地看着启哲,用筷子指了指妈妈,“我们俩吵架,她跟我赌气跑到大马路上去。结果下雨了,是雷阵雨,那时候夏天,天气说变就变。然后就发高烧,到医院去打点滴,不知道输了多少青霉素进去,医生就说,保险起见,还是放弃孩子吧……”
“那还不是你的错,”妈妈抢白,“你和孕妇吵架,还不算丧尽天良?”
我没有听见后面的对话,耳边有一种奇怪的、持续不断的蜂鸣声,脑子里似乎是一片雪地一样的空白。一颗心在不断地往下沉、往下沉。很奇怪,我一米六八的身高,为什么能容得下一个看不见尽头的深渊呢。一直以来,他们告诉我说,是因为妈妈生病吃药,药物影响的关系,不得已才只能放弃哥哥。我从来不知道,原来这后面还有年轻男女的意气用事。这么微不足道,这么可笑的事情,一些他们如今都可以当成青春岁月里的美好回忆的事情,可是就是这些事情,让我哥哥失去了成为他自己的机会。你们不应该忘了哥哥,你们怎么可以忘了他,你们怎么可以如此轻率地谈论他,就像在说一个笑话?
“臻臻,汤不好喝么?”妈妈终于注意到了我。
“不,没有。”我屏住呼吸,一口气喝干了它。辣的。我感觉到脊背上有双忧伤的眼睛,缓缓地凝视着我,就像是有一把洁白晶莹的雪慢慢子啊我脊背上融化一样。于是我知道,哥哥来了,他什么都听见了。
我们准备离开酒楼的时候,我在停车场看见了哥哥。他藏在一个灯光昏暗的地方,离启哲的车很远。他像个小孩子一样,垂着脑袋,静静地坐在一辆黑色丰田的阴影里。我趁启哲拿钥匙的时候,躲过了爸爸妈妈的视线,走近他。我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好。我只能伸出右手,轻轻覆盖在他略微抽搐的脊背上。
“你走吧。”他的声音闷闷的,“我就是看着他们,看着你和他们在一起的样子。看一眼就好。”
“你不是说,你心里没有我们的贪嗔痴吗?”我停顿了一下,说:“对不起。”
“你我之间,不说这些。”他轻轻地笑。
“臻臻——”不远处传来了启哲的声音,“你一个人在那里干什么,上车,我们要走了。”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大跳,惊愕地仰起脸,启哲远远地冲我挥手,脸上带着一点轻微的不耐烦。空旷的停车场原来是种暗沉沉的,掺着灰的绿色。
—4—
又是一个夜班,回到我二十一楼的蜗居的时候,踩着一地黎明的惨白。
启哲居然坐在小小的沙发上等我。看上去纹丝不动,不知道坐了多久了。听见我进来,他没有回头看我,却一直盯着茶几上我忘在家里的手机。
“你来了?”疲倦让我大脑的转速明显慢了。
“臻臻,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他的语调听上去很平缓。
我没有回答。我在发愣。我的确不知道他指哪件事情。
“启哲,有话你就直说吧,我快三十个小时没有睡觉了,要吵架现在也不是时候。”我无可奈何。
他一言不发地冲进厨房里再冲回来,手里拿着硕大的黑色垃圾袋。在我面前抖开,十几个“燕京纯生”的易拉罐叮叮当当倾泻在地板上,宛如某种打击乐器
“别告诉我这些都是你自己喝的,你喝半杯就会头晕。”他铁青着脸,呼吸越来越急促。然后他又抓起桌上的烟盒:“前天,我来的时候,这包还是满的,今天只剩下几根……”他深呼吸了一下,“臻臻,我也不想和你吵。你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什么人都没有。”我艰难地注视着满地的金属罐子,“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我住在这里,我有那么多过去的同学,还有朋友,是你太敏感。”
他注视了我几秒钟,然后冷笑一下。拿起我的手机,在我眼前晃:“你自己看。每两三天你就要给一个号码打电话,那是谁的电话?要不是我不小心看见你把手机忘在家里……”
“你有什么资格偷看我的手机!”我像是被点燃了一样。
“你有什么资格来跟我说‘资格’?”他紧紧地扼住了我的手腕,越来越激动,“说,那个男的是谁,说,你早就不大对劲了,就连和你自己的爸妈吃顿饭,在停车场里都要找机会溜走——你是不是去给他打电话?就那么急不可待地偷情么?那是你自己的父母,你会不会太不要脸了!”
我的脑袋里“轰”的一声巨响,那使我听不见所有的声音。当启哲狠狠地把我推倒在地板上的时候,我知道我自己以一个难看的姿势爬了起来,我知道自己在缓慢地后退,站在门口的时候我说:“你说得对,我是有别的男人,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把戒指还给你,你就当是你自己瞎了眼……”
在他难以置信地发呆的时候,我夺门而逃。我跑出了公寓楼,跑出了小区,跑到了大街上,一路随着日出狂奔,自己都以为自己在追太阳。眼泪和身体一样疯狂地在清冷的空气中滑行。那个经常拨打的电话号码,是心理医生的。那是我最最羞耻的隐私。为什么一个男人就可以这么轻易地把它晒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因为他想娶我?哥哥,我没有办法向任何人证明你的存在,我没有办法向任何人解释你的存在,我去看心理医生是因为——我自己也常常怀疑你是个幻觉,你是我的妄想。原谅我把你当成了我的病,哥哥,你一定要原谅我。
—5—
我筋疲力尽地蜷缩在客厅的沙发里,哥哥狡黠地笑着,像往常那样,坐在我对面的地板上。
“我结不了婚了,你很高兴?”我没好气地捡起一个靠垫冲他扔过去。
“你能找到一个更好的,怕什么?”他满不在乎。
其实我近况的低迷,哪里是一句“结不了婚了”能够概括的。这中间的情节酷似一部肥皂剧,不提也罢,比如启哲的伤心和怨恨,比如我爸爸妈妈的难以置信,比如他们对我的三堂会审以及我的守口如瓶。我想我有生以来头一回,让父母以我为耻了。也好,人生苦短,什么事情都该经历。
沉默了很久,哥哥突然说:“你很舍不得那个男人吧。”
“那又怎么样,和他说实话?我撒谎,他认为我在偷情;我说实话,他认为我是精神病。惨不惨?”
“我连累了你。”哥哥静静地说,摇了摇头。
“是你说的,你我之间,不说这样的话。”我悲从中来,“我从很早的时候就有一个梦想。若有一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