脉皆弦(9),因平日郁结所致。〃说着,玲珑也出来站在里间门口。那鞠大夫便向玲珑道:〃这病时常应得头晕,减饮食,多梦,每到五更,必醒个几次。即日间听见不干自己的事,也必要动气,且多疑多惧。不知者疑为性情乘诞,其实因肝阳亏损(10),心气衰耗,都是这个病在那里作怪。不知是否?〃玲珑点点头儿,向吴奎道:〃说的很是。〃鞠太医道:〃既这样就是了。〃说毕起身,同吴奎往外书房去开方子。小厮们早已预备下一张梅红单帖(11),鞠太医吃了茶,因提笔先写道:
六脉弦迟,素由积郁。左寸无力,心气已衰。关脉独洪,肝邪偏旺。木气不能疏达 (12),势必上侵脾土,饮食无味,甚至胜所不胜,肺金定受其殃。气不流精,凝而为痰;血随气涌,自然咳吐。理宜疏肝保肺,涵养心脾。虽有补剂,未可骤施。姑拟黑逍遥(13)以开其气,复用归肺固金(14)以继其后。不揣固陋,俟高明裁服。
又将七味药与引子写了。吴奎拿来看时,问道:〃血势上冲,柴胡使得么?〃鞠大夫笑道:〃大爷但知柴胡是升提之品,为吐衄(15)所忌。岂知用鳖血拌炒(16),非柴胡不足宣少阳甲胆之气(17)。以鳖血制之,使其不致升提,且能培养肝阴,制遏邪火。所以《内经》(18)说:'通因通用,塞因塞用(19)。'柴胡用鳖血拌炒,正是'假周勃以安刘'(20)的法子。〃吴奎点头道:〃原来是这么着,这就是了。〃鞠大夫又道:〃先请服两剂,再加减或再换了方子罢。我还有一点小事,不能久坐,容改日再来请安。〃说着,吴奎送了出来,说道:〃舍弟的药就是这么着了?〃鞠大夫道:〃麟三爷倒没什么大病,大约再吃一剂就好了。〃说着,上车而去。
这里吴奎一面叫人抓药,一面回到房中告诉慧兰茗筠的病原与大夫用的药,述了一遍。只见秦怀家的走来回了几件没要紧的事,吴奎听到一半,便说道:〃你回大奶奶罢,我还有事呢。〃说着就走了。秦怀家的回完了这件事,又说道:〃我方才到茗姑娘那边,看他那个病,竟是不好呢。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摸了摸身上,只剩得一把骨头。问问他,也没有
话说,只是淌眼泪。回来玲珑告诉我说:'姑娘现在病着,要什么自己又不肯要,我打算要问大奶奶那里支用一两个月的月例银子。如今吃药虽是公中的,零用也得几个钱。'我答应了他,替他来回奶奶。〃慧兰低了半日头,说道:〃竟这么着罢:我送他几两银子使罢,也不用告诉茗姑娘。这月例银子却是不好支的,一个人开了例,要是都支起来,那如何使得呢。况且近来你也知道,出去的多进来的少,总绕不过弯儿来。不知道的,还说我打算的不好;更有那一种嚼舌根(21)的,说我搬远到娘家去了。秦嫂子,你倒是那里经手的人,这个自然还知道些。〃秦怀家的道:〃真正委屈死人!这样大门头儿,除了奶奶这样心计儿当家罢了。别说是女人当不来,就是三头六臂的男人,还撑不住呢。还说这些个混账话。〃说着,又笑了一声,道:〃奶奶还没听见呢,外头的人还更糊涂呢。前儿秦怀回家来,说起外头的人打谅着咱们府里不知怎么样有钱呢。也有说'吴府里的银库几间,金库几间,使的家伙都是金子镶了玉石嵌了的。'也有说'姑娘做了王妃,自然皇上家的东西分的了一半子给娘家。前儿贵妃懿旨命将女孩子放置庵中诵经,我们还亲见送了几车金银过来,所以家里收拾摆设的水晶宫似的。'有人还说'他门前的狮子只怕还是玉石的呢。家里的奶奶姑娘不用说,就是屋里使唤的姑娘们,也是一点儿不动,喝酒下棋,弹琴画画,横竖有伏侍的人呢。单管穿罗罩纱,吃的戴的,都是人家不认得的。那些哥儿姐儿们更不用说了,要天上的月亮,也有人去拿下来给他顽。'还有歌儿呢,说是'定公府,富贵主,金银财宝如粪土。吃不穷,穿不穷,算来……'〃说到这里,猛然咽住。原来那时歌儿说道是〃算来总是一场空〃。这秦怀家的说溜了嘴,说到这里,忽然想起这话不好,因咽住了。慧兰听了,已明白必是句不好的话了,也不便追问。秦怀家的因又陪笑道:〃奶奶说这些人可笑不可笑?〃慧兰道:〃这些话倒不是可笑,倒是可怕的。咱们一日难似一日,外面还是这么讲究。俗语说的,'人怕出名猪怕壮',况且又是个虚名儿,终久还不知怎么样呢。〃秦怀家的道:〃奶奶虑的也是。只是满城里茶坊酒铺儿以及各胡同儿都是这样说,并且不是一年了,那里握的住众人的嘴。〃慧兰点点头儿,因叫银杏称了几两银子,递给秦怀家的,道:〃你先拿去交给玲珑,只说我给他添补买东西的。若要官中的,只管要去,别提这月例银子的话。他也是个伶透人,自然明白我的话。我得了空儿,就去瞧姑娘去。〃秦怀家的接了银子,答应着自去。不提。
且说吴奎走到外面,只见一个小厮迎上来回道:〃二老爷叫大爷说话呢。〃吴奎急忙过来,见了吴智。吴智道:〃方才风闻宫里头传了一个太医院御医、两个吏目(22)去看病,想来不是宫女儿下人了。这几天娘娘宫里有什么信儿没有?〃吴奎道:〃没有。〃吴智道:〃你去问问你老爷和你三叔。不然,还该叫人去到太医院里打听打听才是。〃吴奎答应了,一面吩咐人往太医院去,一面连忙去见吴礼吴信。吴礼听了这话,因问道:〃是那里来的风声?〃吴奎道:〃是二老爷才说的。〃吴礼道:〃你索性和你信三叔到里头打听打听。〃吴奎道:〃我已经打发人往太医院打听去了。〃一面说着,一面退出来,去找吴信。只见吴信迎面来了,吴奎忙告诉吴信。吴信道:〃我正为也听见这话,来回大老爷二老爷去的。〃于是两个人同着来见吴礼。吴礼道:〃如系渊妃,少不得终有信的。〃说着,吴智也过来了。
到了晌午,打听的尚未回来。门上人进来,回说:〃有两个内相在外要见三位老爷呢。〃吴礼道:〃请进来。〃门上的人领了老公(23)进来。吴礼吴智吴信迎至二门外,先请了娘娘的安,一面同着进来,走至厅上让了坐。老公道:〃前日这里贵妃娘娘有些欠安。昨日奉过旨意,宣召亲丁(24)四人进里头探问。许各带丫头一人,余皆不用。亲丁男人只在宫门外递个职名,请安听信,不得擅入。准于明日辰时巳时进去,申酉时出来。〃吴礼等站着听了旨意,复又坐下,让老公吃茶毕,老公辞了出去。
吴礼吴智送出大门,回来先禀权太君。权太君道:〃亲丁四人,自然是我和你们三位太太了。〃吴信陪笑道:〃我媳妇现正病着,只怕不能够去。〃权太君道:〃那么着叫谁去呢?〃众人也不敢答言,权太君想了想,道:〃必得是慧兰,他诸事有照应。你们爷们各自商量去罢。〃吴礼吴智吴信答应了出来,因派了吴奎吴廉看家外,凡吴门子弟一应都去。遂吩咐家人预备四乘绿轿,十余辆大车,明儿黎明伺候。家人答应去了。吴礼进去回明老太太,辰时进去,申酉时出来,今日早些歇歇,明日好早些起来收拾进宫。权太君道:〃我知道,你去罢。〃吴礼退出。这里董夫人韩夫人、慧兰也都说了一会子渊妃的病,又说了些闲话,才各自散了。
次日黎明,各间屋子丫头们将灯火俱已点齐,太太们各自梳洗毕,爷们亦各整顿好了。一到卯时,计清和全耀文进来,至二门口回道:〃轿车俱已齐备,在门外伺候着呢。〃不一时,吴智韩夫人也过来了。接着,吴信也来了。大家用了早饭。慧兰先扶老太太出来,众人围随,各带使女一人,缓缓前行。又命两个家人先骑马去外宫门接应,自己家眷随后。年纪轻的子侄辈各自登车骑马,跟着众家人,一齐去了。吴奎吴廉在家中看家。
且说吴家的车辆轿马俱在外西垣门口歇下等着。一回儿,有两个内监出来说:〃吴府省亲的太太奶奶们,着令入宫探问;爷们俱着令内宫门外请安,不得入见。〃门上人叫快进去。吴府中四乘轿子跟着小内监前行,吴家爷们在轿后步行跟着,令众家人在外等候。走近宫门口,只见几个老公在门上坐着,见他们来了,便站起来说道:〃吴府爷们至此。〃吴礼吴智便捱次立定。轿子抬至宫门口,便都出了轿。早有几个小内监引路,权太君等各有丫头扶着步行。走至渊妃寝宫,只见魁壁(25)辉煌,琉璃照耀。又有两个小宫女儿传谕道:〃只用请安,一概仪注(26)都免。〃权太君等谢了恩,来至床前请安毕,渊妃都赐了坐。权太君等又告了坐。渊妃便向权太君道:〃近日身上可好?〃权太君扶着小丫头,颤颤巍巍站起来,答应道:〃托娘娘洪福,起居尚健。〃渊妃又向董夫人韩夫人问了好,董韩二夫人站着回了话。渊妃又问慧兰家中过的日子若何,慧兰站起来回奏道:〃尚可支持。〃渊妃道:〃这几年来难为你操心。〃慧兰正要站起来回奏,只见一个宫女传进许多职名,请娘娘龙目(27)。渊妃看时,就是吴礼吴智等若干人。那渊妃看了职名,眼圈儿一红,止不住流下泪来。宫女儿递过绢子,渊妃一面拭泪,一面传谕道:〃今日稍安,令他们外面暂歇。〃权太君等站起来,又谢了恩。渊妃含泪道:〃母女弟兄,反不如小家子得以常常亲近。〃权太君等都忍着泪道:〃娘娘不用悲伤,家中已托着娘娘的福多了。〃渊妃又问:〃麒麟近来如何?〃权太君道:〃近来颇肯念书。因他父亲逼得严紧,如今文字也都做上来了。〃渊妃道:〃这样才好了。〃遂命外宫赐宴,便有两个宫女儿、四个小太监引了到一座宫里,已摆得齐整,各按坐次坐了。不必细述。一时吃完了饭,权太君带着他婆媳三人谢过宴,又耽搁了一回。看看已近酉初,不敢羁留,俱各辞了出来。渊妃命宫女儿引道,送至内宫门,门外仍是四个小太监送出。权太君等依旧坐着轿子出来,吴礼接着,大伙儿一齐回去。到家又要安排明后日进宫,仍令照应齐集。不题。
且说董家高丹虹赶了董如虎出去,日间拌嘴没有对头,冬莲又住在如金那边去了,只剩得秋英一人同住。一日,吃了几杯闷酒,躺在炕上,便要借那秋英做个醒酒汤儿,因问着秋英道:〃大爷前日出门,到底是到那里去?你自然是知道的了。〃秋英道:〃我那里知道。他在奶奶跟前还不说,谁知道他那些事!〃丹虹冷笑道:〃如今还有什么奶奶太太的,都是你们的世界了。别人是惹不得的,有人护庇着,我也不敢去虎头上捉虱子。你还是我的丫头,问你一句话,你就和我摔脸子,说塞话(28)。你既这么有势力,为什么不把我勒死了,你和冬莲不拘谁做了奶奶,那不清净了么!偏我又不死,碍着你们的道儿。〃秋英听了这话,那里受得住,便眼睛直直的瞅着丹虹道:〃奶奶这些闲话只好说给别人听去!我并没和奶奶说什么。奶奶不敢惹人家,何苦来拿着我们小软儿(29)出气呢。正经的,奶奶又装听不见,'没事人一大堆' (30)了。〃说着,便哭天哭地起来。丹虹越发性起便爬下炕来,要打秋英。秋英也是高家的风气,半点儿不让。丹虹将桌椅杯盏,尽行打翻,那秋英只管喊冤叫屈,那里理会他半点儿。
岂知董舅母在如金房中听见如此吵嚷,叫春莲:〃你去瞧瞧,且劝劝他。〃如金道:〃使不得,妈妈别叫他去。他去了岂能劝他,那个更是火上浇了油了。〃董舅母道:〃既这么样,我自己过去。〃如金道:〃依我说妈妈也不用去,由着他们闹去罢。这也是没法儿的事了。〃董舅母道:〃这那里还了得!〃说着,自己扶了丫头,往丹虹这边来。如金只得也跟着过去,又嘱咐春莲道:〃你在这里罢。〃母女同至丹虹房门口,听见里头正还嚷哭不止。董舅母道:〃你们是怎么着,又这样家翻宅乱(31)起来,还象个人家儿吗!矮墙浅屋(32)的,难道都不怕亲戚们听见笑话了么。〃丹虹屋里接着道:〃我倒怕人笑话呢!只是这里扫帚颠倒竖(33),也没有主子,也没有奴才,也没有妻,没有妾,是个混账世界了。我们高家门子里没见过这样规矩,实在受不得你们家这样委屈了!〃如金道:〃大嫂子,妈妈因听见闹得慌,才过来的。就是问的急了些,没有分清'奶奶''秋英'两字,也没有什么。如今且把事情说开,大家和和气气的过日子,也省得妈妈天天为咱们操心。〃那董舅母道:〃是啊,先把事情说开了,你再问我的不是还不迟呢。〃丹虹道:〃好姑娘,好姑娘,你是个大贤大德的。你日后必定有个好人家,好女婿,决不象我这样守活寡,举眼无亲,叫人家骑上头来欺负的。我是个没心眼儿的人,只求姑娘我说话别往死里挑捡,我从小儿到如今,没有爹娘教导。再者我们屋里老婆汉子大女人小女人的事,姑娘也管不得!〃如金听了这话,又是羞,又是气;见他母亲这样光景,又是疼不过。因忍了气说道:〃大嫂子,我劝你少说句儿罢。谁挑捡你?又是谁欺负你?不要说是嫂子,就是冬莲,我也从来没有加他一点声气儿的。〃丹虹听了这几句话,更加拍着炕沿大哭起来,说:〃我那里比得冬莲,连他脚底下的泥我还跟不上呢。他是极伶俐的,知道姑娘的心事,又会献勤儿;我是蠢夯的,又不会献勤儿,如何拿我比他。何苦来,天下有几个都是贵妃的命,行点好儿罢!别修的象我嫁个糊涂行子守活寡,那就是活活儿的现了眼了!〃董舅母听到那里,万分气不过,便站起身来道:〃不是我护着自己的女孩儿,他句句劝你,你却句句怄他。你有什么过不去,不要寻他,勒死我倒也是希松的。〃如金忙劝道:〃妈妈,你老人家不用动气。咱们既来劝他,自己生气,倒多了层气。不如且出去,等嫂子歇歇儿再说。〃因吩咐秋英道:〃你可别再多嘴了。〃跟了董舅母出得房来。
走过院子里,只见灵芝同着冬莲迎面走来。董舅母道:〃你从那里来,老太太身上可安?〃灵芝道:〃老太太身上好,叫来请舅太太安,还谢谢前儿的荔枝。〃如金道:〃你多早晚来的?〃灵芝道:〃来了好一会子了。〃董舅母料他知道,红着脸说道:〃这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