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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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卷1- 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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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遗传的祸害,不至于有梅毒那样猛烈,竟至百无一免。
  即使同梅毒一样,现在发明了六百零六,肉体上的病,既可医治;我希望也有一种七百零七的药,可以医治思想上的病。
  这药原来也已发明,就是“科学”一味。只希望那班精神上掉了鼻子的朋友,不要又打着“祖传老病”的旗号来反对吃药,中国的昏乱病,便也总有全愈的一天。祖先的势力虽大,但如从现代起,立意改变:扫除了昏乱的心思,和助成昏乱的物事(儒道两派的文书),再用了对症的药,即使不能立刻奏效,也可把那病毒略略羼淡。如此几代之后待我们成了祖先的时候,就可以分得昏乱祖先的若干势力,那时便有转机,Le Bon所说的事,也不足怕了。
  以上是我对于“不长进的民族”的疗救方法;至于“灭绝”一条,那是全不成话,可不必说。“灭绝”这两个可怕的字,岂是我们人类应说的?只有张献忠〔12〕这等人曾有如此主张,至今为人类唾骂;而且于实际上发生出什么效验呢?但我有一句话,要劝戊派诸公。“灭绝”这句话,只能吓人,却不能吓倒自然。他是毫无情面:他看见有自向灭绝这条路走的民族,便请他们灭绝,毫不客气。我们自己想活,也希望别人都活;不忍说他人的灭绝,又怕他们自己走到灭绝的路上,把我们带累了也灭绝,所以在此着急。倘使不改现状,反能兴旺,能得真实自由的幸福生活,那就是做野蛮也很好。——但可有人敢答应说“是”么?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十五日《新青年》第五卷第五号,署名迅。
  〔2〕 Nordau 诺尔道(1849—1923),出生于匈牙利的德国医生,政论家、作家。著有政论《退化》、小说《感情的喜剧》等。
  〔3〕 “国民之敌” 指挪威剧作家易卜生剧本《国民之敌》的主人公斯铎曼一类人。斯铎曼是一个热心于公共卫生工作的温泉浴场医官。有一次他发现浴场矿泉里含有大量传染病菌,建议把这个浴场加以改建。但市政当局和市民因怕经济利益受到损害,极力加以反对,最后把他革职,宣布他为“国民公敌”。
  〔4〕 mob 英语:乌合之众。
  〔5〕 张之洞(1837—1909) 字孝达,直隶南皮(今河北南皮)人,清末大官僚,洋务派首领之一。“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见他所著《劝学篇。设学》:“其学堂之法,约有五要:一曰新旧兼学。四书五经、中国史事、政书地图为旧学;西政、西艺、西史为新学。旧学为体,西学为用,不使偏废。”又在该书《会通》中说:“中学为内学,西学为外学,中学治身心,西学应世事,不必尽索之于经文,而必无悖于经义。”
  〔6〕 这里的“思想昏乱”“是我们民族所造成的”等话,是针对《新青年》第五卷第二号(一九一八年八月十五日)《通信》栏任鸿隽(即任叔永)致胡适信中的议论而发的,该信中有“吾国的历史、文字、思想,无论如何昏乱,总是这一种不长进的民族造成功了留下来的。此种昏乱种子,不但存在文字历史上,且存在现在及将来子孙的心脑中。
  所以我敢大胆宣言,若要中国好,除非人(疑“使”字之误)中国人种先行灭绝!可惜主张废汉文汉语的,虽然走于极端,尚是未达一间呢!“等语。按任鸿隽,四川巴县人,科学家。这里所引的话,是他为了反对当时钱玄同等关于要废孔学、灭道教,驱除一般人幼稚、野蛮、顽固思想,必先废灭汉字的论点而发的。
  〔7〕 牛二 小说《水浒》中的人物。他以蛮横无理的态度强迫扬志卖刀给他的故事,见该书第十二回《汴京城杨志卖刀》。
  〔8〕 G。Le Bon 勒朋(1841—1931),法国医生和社会心理学家。他在所著《民族进化的心理定律》(即本文所说的《民族进化的心理》)一书的第一部第一章中说:“吾人应该视种族为一超越时间之永久物,此永久物之组成不单为基一时期内之构成他的活的个体,而也为其长期连续不断的死者,即其祖先是也。欲了解种族之真义必将之同时伸长于过去与将来,死者较之生者是无限的更众多,也是较之他们更强有力。他们统治着无意之巨大范围,此无形的势力启示出智慧上与品性上之一切表现,乃是为其死者,较之为其生者更甚。在指导一民族,只有在他们身上才建筑起一个种族,一世纪过了又一世纪,他们造成了吾人之观念与情感,所以也造成了吾人行为之一切动机。
  过去的人们不单将他们生理上之组织加于吾人,他们也将其思想加诸吾人;死者乃是生者惟一无辩论余地之主宰,吾人负担着他们的过失之重担,吾人接受着他们的德行之报酬。“(据张公表译文,商务印书馆一九三五年四月初版)
  〔9〕 道学 又称理学,是宋代周敦颐、程颢、程颐、朱熹等人阐释儒家学说而形成的唯心主义思想体系。它认为“理”是宇宙的本体,把“三纲五常”等封建伦理道德说成是“天理”,提出“存天理,灭人欲”的主张,以维护腐朽的封建统治。
  〔10〕 阴阳五行 原是我国古代一种具有朴素的唯物主义和辩证法的自然观。它用水、火、木、金、土五种物质和“阴阳”的概念来解释自然界的起源、发展和变化。后来儒家和道家将阴阳五行学说加以歪曲和神秘化,用来附会解释王朝兴替和社会变动以至人的命运,宣扬唯心主义和神秘主义。
  〔11〕 打脸 传统戏曲演员按照“脸谱”勾画花脸。“打把子”,传统戏曲中的武打。当时《新青年》上曾对“打脸”、“打把子”的存废问题,进行过讨论。
  〔12〕 张献忠 明末农民起义领袖之一。参看本卷第196页注〔10〕。
  一九一九年随感录三十九〔1〕《新青年》的五卷四号,隐然是一本戏剧改良号,我是门外汉,开口不得;但见《再论戏剧改良》〔2〕这一篇中,有“中国人说到理想,便含着轻薄的意味,觉得理想即是妄想,理想家即是妄人”一段话,却令我发生了追忆,不免又要说几句空谈。
  据我的经验,这理想价值的跌落,只是近五年以来的事。
  民国以前,还未如此,许多国民,也肯认理想家是引路的人。
  到了民国元年前后,理论上的事情,著著实现,于是理想派——深浅真伪现在姑且弗论——也格外举起头来。一方面却有旧官僚的攘夺政权,以及遗老受冷不过,豫备下山,〔3〕都痛恨这一类理想派,说什么闻所未闻的学理法理,横亘在前,不能大踏步摇摆。于是沉思三日三夜,意想出了一种兵器,有了这利器,才将“理”字排行的元恶大憝,一律肃清。
  这利器的大名,便叫“经验”。现在又添上一个雅号,便是高雅之至的“事实”。
  经验从那里得来,便是从清朝得来的。经验提高了他的喉咙含含糊糊说,“狗有狗道理,鬼有鬼道理,中国与众不同,也自有中国道理。道理各各不同,一味理想,殊堪痛恨。”
  这时候,正是上下一心理财强种的时候,而且带着理字的,又大半是洋货,爱国之士,义当排斥。所以一转眼便跌了价值;一转眼便遭了嘲骂;又一转眼,便连他的影子,也同拳民时代的教民〔4〕一般,竟犯了与众共弃的大罪了。
  但我们应该明白,人格的平等,也是一种外来的旧理想;现在“经验”既已登坛,自然株连着化为妄想,理合不分首从,全踏在朝靴底下,以符列祖列宗的成规。这一踏不觉过了四五年,经验家虽然也增加了四五岁,与素未经验的生物学学理——死——渐渐接近,但这与众不同的中国,却依然不是理想的住家。一大批踏在朝靴底下的学习诸公,早经竭力大叫,说他也得了经验了。
  但我们应该明白,从前的经验,是从皇帝脚底下学得;现在与将来的经验,是从皇帝的奴才的脚底下学得。奴才的数目多,心传〔5〕的经验家也愈多。待到经验家二世的全盛时代,那便是理想单被轻薄,理想家单当妄人,还要算是幸福侥幸了。
  现在的社会,分不清理想与妄想的区别。再过几时,还要分不清“做不到”与“不肯做到”的区别,要将扫除庭园与劈开地球混作一谈。理想家说,这花园有秽气,须得扫除,——到那时候,说这宗话的人,也要算在理想党里,——他却说道,他们从来在此小便,如何扫除?万万不能,也断乎不可!
  那时候,只要从来如此,便是宝贝。即使无名肿毒,倘若生在中国人身上,也便“红肿之处,艳若桃花;溃烂之时,美如乳酪”。国粹所在,妙不可言。那些理想学理法理,既是洋货,自然完全不在话下了。
  但最奇怪的,是七年十月下半,忽有许多经验家,理想经验双全家,经验理想未定家,都说公理战胜了强权〔6〕;还向公理颂扬了一番,客气了一顿。这事不但溢出了经验的范围,而且又添上一个理字排行的厌物。将来如何收场,我是毫无经验,不敢妄谈。经验诸公,想也未曾经验,开口不得。
  没有法,只好在此提出,请教受人轻薄的理想家了。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一月十五日《新青年》第六卷第一号,署名唐俟。
  按从本篇起到“六十六”止,都是一九一九年的作品,作者误编入一九一八年,现已加以更正。
  〔2〕 《再论戏剧改良》 作者傅斯年,当时是《新潮》杂志的主编。这里所引的一段话的原文是:“中国人不懂得‘理想论’和‘理想家’的真义。说到‘理想’,便含着些轻薄的意味,觉得‘理想’即是‘妄想’,‘理想家’即是‘妄人’。”
  〔3〕 辛亥革命后,清朝反动官僚、北洋军阀头子袁世凯,在帝国主义支持下,胁迫孙中山辞职,窃取了国家政权,于一九一二年三月在北京就任临时大总统。袁世凯为了镇压以孙中山为首的革命势力,曾宣称他“政治军事经验不下于人”,要用武力征伐反对者,并指令熊希龄组织所谓“第一流的经验内阁”。后来袁世凯又阴谋复辟帝制,清朝遗老如劳乃宣、宋育仁、刘廷琛等也不甘寂寞,同时在北京等地进行复辟活动。以后又有张勋、康有为等人于一九一七年扶植清废帝溥仪复辟的事件。
  〔4〕 拳民时代的教民 拳民时代,指义和团运动时期。鸦片战争以后,帝国主义加紧利用宗教作为侵略的工具,天主教和基督教在中国各地设立的教堂,广收信徒。这种信徒被称为教民。其中有一部分是恶霸、地痞、流氓,他们在帝国主义者的庇护下,横行霸道,欺压平民,引起群众的愤恨;在义和团运动中,一般教民也受到打击。
  〔5〕 心传 佛教禅宗用语。指不立文字,不依经卷,只凭师徒心心相印,递相授受。
  〔6〕 公理战胜强权 一九一八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英、法等“协约国”宣扬它们战胜德、奥等“同盟国”是“公理战胜了强权”。当时中国也有一些人随声附和,大肆颂扬。
  四  十〔1〕终日在家里坐,至多也不过看见窗外四角形惨黄色的天,还有什么感?只有几封信,说道,“久违芝宇,时切葭思;”〔2〕有几个客,说道,“今天天气很好”:都是祖传老店的文字语言。写的说的,既然有口无心,看的听的,也便毫无所感了。
  有一首诗,从一位不相识的少年寄来,却对于我有意
  义。——爱  情我是一个可怜的中国人。爱情!我不知道你是什么。
  我有父母,教我育我,待我很好;我待他们,也还不差。
  我有兄弟姊妹,幼时共我玩耍,长来同我切磋,待我很好;我待他们,也还不差。但是没有人曾经“爱”过我,我也不曾“爱”过他。
  我年十九,父母给我讨老婆。于今数年,我们两个,也还和睦。可是这婚姻,是全凭别人主张,别人撮合:把他们一日戏言,当我们百年的盟约。仿佛两个牲口听着主人的命令:“咄,你们好好的住在一块儿罢!”
  爱情!可怜我不知道你是什么!
  诗的好歹,意思的深浅,姑且勿论;但我说,这是血的蒸气,醒过来的人的真声音。
  爱情是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中国的男女大抵一对或一群——一男多女——的住着,不知道有谁知道。
  但从前没有听刻苦闷的叫声。即使苦闷,一叫便错;少的老的,一齐摇头,一齐痛骂。
  然而无爱情结婚的恶结果,却连续不断的进行。形式上的夫妇,既然都全不相关,少的另去姘人宿娼,老的再来买妾:麻痹了良心,各有妙法。所以直到现在,不成问题。但也曾造出一个“妒”字,略表他们曾经苦心经营的痕迹。
  可是东方发白,人类向各民族所要的是“人”,——自然也是“人之子”——我们所有的是单是人之子,是儿媳妇与儿媳之夫,不能献出于人类之前。
  可是魔鬼手上,终有漏光的处所,掩不住光明:人之子醒了;他知道了人类间应有爱情;知道了从前一班少的老的所犯的罪恶;于是起了苦闷,张口发出这叫声。
  但在女性一方面,本来也没有罪,现在是做了旧习惯的牺牲。我们既然自觉着人类的道德,良心上不肯犯他们少的老的的罪,又不能责备异性,也只好陪着做一世牺牲,完结了四千年的旧账。
  做一世牺牲,是万分可怕的事;但血液究竟干净,声音究竟醒而且真。
  我们能够大叫,是黄莺便黄莺般叫;是鸱便鸱般叫。
  我们不必学那才从私窝子〔3〕里跨出脚,便说“中国道德第一”
  的人的声音。
  我们还要叫出没有爱的悲哀,叫出无所可爱的悲哀。……
  我们要叫到旧账勾消的时候。
  旧账如何勾消?我说,“完全解放了我们的孩子!”
  K   K〔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一月十五日《新青年》第六卷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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