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鱼的滋味_陈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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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鱼的滋味_陈升-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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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像悲伤的人,可以假装快乐,但是骨子里是忧郁的。

    阿翔想起很久以前认识的一个女孩。

    「婷婷吧!」名字还记得,样子却有点模糊了。

    「你叫人感到害怕!」她说。

    「我当然不是你最爱的女人!我知道。只是很奇怪!我觉得……我真的觉得,你最爱的根本不是人。」她看着他垂着眼,抽着烟。

    「你习惯于折磨你自己。」

    而这话,就真的是很折磨人。

    自己最爱的是什么呢?不知道,其实也不想知道。那些劳什子心理学家不都这么说的吗?

    你的女人,只是另外一个小母亲的影子。

    「我想!我爱上的是你的态度,对事情认真的态度,而不是你!有时候,我觉得根本没有你存在。」

    他艰难的牵动他的唇,想说些什么,但再也没有答辩,像已经知道了所有的答案,如果答案已经浮现,也就这样吧?不是每个人都要生来忧郁的。

    那是最接近……最接近心里的一次爱恋吧!

    那个叫婷婷的女孩。

    这遥远的凄美岛,像一块磁石,在这样金属一般坚硬而乾燥的季节里,把积存在心里的感觉,都翻覆了过来。他在想阿丁一路上跟他们说的事。年轻的秋伊老师,带着小女儿,辞去了本岛的工作之后来到了这里。

    阿丁笑着说:「发神经了,你知道吗?我爸爸去了一趟本岛之后,就跑了,再也没有回来。你有没有看到来的时候那块断崖,他们叫它望夫石,好好笑!我们这边几十个岛,每一个岛上都望夫石。」

    「那你呢?」小杰问他。

    「所以我才问你啊!缺不缺助手,提吉他的,我也要来去『浪』了!」

    阿翔想像阿丁这样的孩子,没有真的爱恋过吧!也许当另一个人对你的重要,超越了一切时,就没有什么不能放弃的了吧!他情愿想像这个本岛来的年轻女子,来到这里是为了守着她再也不能回去的爱人。每一段简单的爱恋,都应该有一重生死不渝,坚硬如铁的牵系吧!

    「我爱你!」这句话,一辈子说一次也就够了,他想。

    他却从来没对人说过,也许怕它褪色了,也许……一辈子都用不上,就随着自己的青春葬送掉了。

    三个人就据在小教堂的围墙上,想着自己的事。山彖后面的草原,那架从本岛飞来的小飞机,就仰躺在那儿,很安详的。

    潮来潮去!潮来潮去……。

    季风又缓缓地吹拂了起来。

    「我爱你!」这句话,一辈子说一次也就够了,真的。他想。

    有些人,只是活着,却一辈子也没能说一次:像他当年在渔港里工作,从没出过远门的母亲,和那跑得很远很远再也找不着的父亲,肯定从来也没说过一句。

    「我爱你……。」

    他觉得自己彷佛睡了半生一样,在季风中慢慢地苏醒了过来。

    有些话,是来不及说吧?也有些话,其实不用说!更有些话,想说,却从来也没说出口。像对自己的母亲那样。像海浪洗着滩上的贝冢那样。他觉得自己的脸颊上咸咸的,大概是季风的关系。如果他能说「我爱你!」,那是因为有一天,他在季风里苏醒过来了。

    三个人在草浪里慢慢的移动着,太阳西斜了。

    他们可以看见远处舞台的灯光不住的闪烁,演出前的音乐在风中弥漫着。阿翔在一片天人菊前站定,晴空中似乎听见有人在呐埒,是那个从本岛开着小飞机过来的汉子在呐喊吧?

    山彖后面睡着小飞机的草原上。那只白色的鸥鸟迎风飞翔了起来。

    阿翔笑着跟阿丁说:「唱歌一点都不难啦!用这里!」阿翔伸出左手按住自己的心口。

    「这里?」阿丁怀疑的看着,比比自己的心口。

    对着那只白色鸥鸟扬起的方向,两个人「咿咿呀呀!」的叫了起来。小杰在旁边陪着笑。

    「怎样!舒服多了吧?」

    「是大调!」小杰在心里想,大调,他知道。虽然还是有点忧郁的感觉,但是是大调……。

    路边的小杂货铺。阿翔和小杰在电话边上,重复的拨了几个号码。

    「通了!啊!」小杰将电话塞给阿翔。

    铺子口的晒衣架上,晾着这一季刚挂上去的鱼。在季风里摇晃着,是暴牙的鲷鱼。他认得,肚皮上有一道透光的亮影。秋天里,故乡的风中都是它的滋味……。

    「妈妈!我是阿翔啦!」

    小杰在阿翔微微张着的唇上塞了一根点着的烟,自己悄悄的踱到铺子门外去了。

    好安详的岛,小杰拉往垂挂在架上的鱼,凑上去尝了尝;咸咸的,整个风中都是这个味道。

    开场的音乐起了,两个人朝着舞台的方向走去。

    「喂!」阿翔叫住前面的小杰。

    舞台上的光映在小杰的眼睛上,褐色的,像铺子口那鱼肚皮上的亮影。

    「谢谢!」阿翔盯着小杰说。

    小杰扬了扬手,阿翔看着他长年弹奏吉他,满是皮茧的指节。

    「给我唱土一点啊!太有气质是没有人懂的……。」

    「像咸鱼……。」

    「对!要像……咸鱼的滋味!」



 疯

    我要伤害你,就伤害你。

    像站在街心辱骂你、对你吐口水的疯子,

    是不需要有理由的。

    无聊真是恐怖。进门时才买的烟,已经去了一半。我打开它数了数,又放了回去,整夜重复着这样的动作,心里想应该去那转转吧?

    ‘有什么差别呢?’这样的念头又信了脚。诡异,很诡异,这城市的礼拜天最诡异了,像高潮之后的虚脱,或像占了小便宜之后的隐晦快感。

    ‘形容得真烂!’形容得真烂。自己也这样觉得,要在这里坐到天亮了。

    无聊真是恐怖。无聊真恐怖。

    自己那个破窝肯定是打了虫药的蟑螂窝,是臭的,打骨子里就是臭的。可以就这样勉强的挪动脚步把自己架回去的,回去了又怎样?鸟毛的房间里永远都有怪声音,打雷你信不信?只要有女人带回来过夜,他就放打雷的音效唱片。

    吧台那头五十十五的喊了一个晚上,不累的样子。

    那女的真丑,丑死了,配那三点多了还打着领带混酒店的猪头三正好。

    ‘不值得同情!’这吧台边上的人都不值得同情。

    在一阵唏哩哗啦的破铜烂铁的推门声后。‘那痞子又来了。’小文躲在一堆啤酒罐后面。低声的对我说,还提着一把吉他哪,假装很忙。红过一阵子的过气歌手,大热天里还穿着皮夹克,那夹克上面大概有一万支铁钉,说一万支铁钉还算保守咧。

    怪!真怪。搞乐团的干嘛都这样,非得身上要弄那么多铁钉。

    ‘没混头啊!跑这来!’目无焦距的,像在对我说,也像在对吧台上所有的人说,怕人没听见,也怕人家听得太清楚。摆了吉他,朝我旁边的座位挤了过来。

    ‘最近没表演?’没算坐稳了就发问,一副才睡醒来,很有兴头的样子。

    ‘c哥!’故意做一个立正的动作抬举他,心里想的仍然是痞子这样的想法。

    ‘没混头啊!又混到这里来!’像在说他自己,有眼屎的眼睛眨呀眨的,很心虚的样子。

    ‘没有!那有c哥你有混头。’

    ‘团散了吗?’操!明知故问,咬紧牙,舌尖抵着齿缝里的烟渣子,啐的一声,吐得老远。

    ‘还好啦!’想不出来要说什么,胡乱的应了一句。

    ‘操!散就散了,什么还好!’

    不知道这痞子今晚存的什么心。虽说这圈子还有点伦常,可也没有人让他这样到处去捅别人的疼。就说我团里那几个哥儿们,原本跟他是一路的,可他妈的,搞团就像搞杂交,有时候你得把道德摆在一边。这意思是不跟他好的人,后来跟我好了,现在不跟我好的人去跟别人好了,这不叫杂交叫什么?

    突然想起小平那娘儿们要走的那天晚上撂下的话。

    ‘真不知你们这些男人靠什么吃的?’说得好像玩我们这些玩意的人,从来也不算是正经行业。

    ‘你有没有替我想过,我要跟你在一起的话,你拿什么养我?’

    ‘这可怪了,当初你要跟我跑的时候,可没操你妈的这样说过!散就散,说这些屁话做什么!’

    记得当时是这样回她的。也帅!甩了门就再也没见过了。

    两个月没工作了,每天把自己弄得很醉,感觉很烂,疑神疑鬼的以为整个城市在孕酝酿一种阴谋要来出卖你。鸟毛从纽约取经回来,说光是市区里就有四千个团。

    疯了!真的假的,那我们玩什么呢?

    ‘两千块一场,礼拜三的,假日可以多一点,但假日有人做了,要不要?’台大那边那间的头子上个礼拜是这么说的。于是我又坐在这儿。

    操!摇滚乐死了。二十年前就有人说过了,而这一下真的是死透了。

    ‘这都市里的人,除了打炮没有别的消遣了吗?’坐边上的痞子这回儿倒说了句像人听的话了。

    ‘可罩杯(注1)再来杯啤酒吧?我请,喝死一个少一个。

    ‘谢了!’真都是没搞头的人吧!彼此惺惺相惜一下,也不泄气到那儿去。

    ‘c哥!你说,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觉得我们搞乐团的人都是怪人,都是不务正业的人?’我想就算不是这样,我也要把这股压在心中的感觉说得活络一点。

    ‘你是这样想的吗?操!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没料到他有这样的反应,好像抓到他娘跟他小叔通奸似的。

    他跳了起来。(待续)

    ‘操!因为我们喜欢向左转!’他把向左转讲得特别的响亮,好像在带兵似的。

    ‘没当过班长吗?’他斜着眼拿着我看。

    ‘你老师给你一个指令说,罩杯!你把班上整好队带到操场去。你喊向右转,偏偏有人要向左转,你怎么说?’

    ‘整他!’什么怪例子,我从来也没屑过当什么班长的。

    ‘咦!第个人都像你要向左转,就有趣了!’

    ‘真无聊,大家散散的走去不就行了吗?’

    ‘你问我,我还问你呢?别太天真了兄弟。’说完仰头干了他眼前那杯。也不知道是谁醉了,每回到这火头上谁人的话听起来都有点道理。

    ‘你看这痞子。’他指着歪挂在墙角的电视,重播的论政节目,说错话的议员被其他人追着打,那人气急败坏的在辩解着什么。

    ‘操!狗养的,我帮他站过台耶!’像要把手上的那瓶啤酒扔过去了似的。

    ‘搞了十几天,就爱拼才会赢跟双人枕头没别的歌可以唱了。叫他白痴还有找呢!你真的觉得拼死了就会赢吗?拼煞费苦心了也就拼死了,那有什么赢不赢的。贱!这些家伙真是贱透了。’

    这样的地方,通常我见人对着你大声的说话发牢骚,那就真的意味着他会买单了,这节骨眼上,我也不好多说了。

    ‘报上不就说了吗?那美国总统都承认念书时也抽大麻嘛?’

    ‘有吗?’我倒也是第一次听说,很久没有看报纸了。

    ‘怎么没有,还逃兵哪!’听来不是假的。

    ‘没有啦,那是他不否认念书时曾经碰过大麻啦!’小文又从啤酒罐里探出头来抢着说。

    ‘操!什么屁话,不否认不就是承认吗?’这我懂。

    ‘对!就好像……就好像电视里的大官说……说……不排除这种可能性那样。’我挺满意我自己说了这话。

    ‘屁话!是吧?外交部就说我们不排除总统去访问非洲的可能性。美国总统也不排除他念书时吸过大麻的可能性,是吧?没听懂就是你家的事。’

    我突然因为好像懂了些事而乐了起来,是幸灾乐祸吧!幸灾乐祸于贵为我的总统或都别人的总统都也有无助的时候。懂的是他们是比我聪明了一些,知道发明一些脱罪似的话语来为自己……为自己……。

    ‘唉!’又叹起气来,气自己还是没能对自己解释好一件事,然后还是放弃。

    ‘你知道吗罩杯?我今天兴致好,就好好的给你上一课吧!’

    唉!除了搞乐团,我还会什么呢?真的!有时候我真的很嫌弃我自己,连个马子都保不住,那种感觉真的很烂。你不得不以为整个城市都在酿造着一种要出卖你的气氛。有些事情的答案,(如果那算是答案的话。因为常常几天前对自己说好的答案,还会变化)你只能期望在这些彼此瞧不起却又像蛆一样挤在一起的人们言谈之间,起码的获得。

    比如说,如果你觉得孤独的话,晚上就坐在这儿,对身边的男男女女故作潇洒的提一些其实双方都不愿意去在乎的问题。

    ‘你在乎克林顿吸大麻吗?’谁在乎!这可以提。

    ‘最近街上很多临检,条子很多!’这谁都在乎,就别提。

    ‘党国元老都搞同性恋了!’谁在乎!可以提。

    ‘什么时候出唱片?’这谁都很在乎,也别提。

    ‘阿超他们那个团出唱片了耶!’操!谁在乎!可以骂。

    ‘为什么没有人要你们去录唱片?’干!你再说,这挺伤人的。

    唉!

    不晓得是谁开头有这样的说法。总之,我不是很情愿,也不是不情愿的日日夜夜在期望着有一些不寻常的故事,在自己的生活里面发生。

    也因此,就开始习惯在一些并不很诗意的日子里,迷迷糊糊的让自己变成喝酒等待天明的人。

    我今天挺想我那个甩了门真的就不回来的女人,以前她都会回来的,只是这次特别久了些吧?

    那天抱着她,感觉她是冰的,不只是冰凉的,是冷了。脱去她的衣服,她在清晨的微光里赤裸着,没有表情的看着,没有反抗,没有呻吟,就只是盯着人看。她大概也是这城市酿造着要出卖我的一部分吧?

    如果孤独是酒,她大概会说:“我可不是给你拿来解酒的。”(待续)

    你知道她没那个意思,而伤害就造成了,因为人总是在酒醒了之后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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