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从对面来了一辆自行车。那是松子。自行车前面的椅子上坐着孩子。好长时间没见面,松子的脸变了。正如我所期望的那样,她的脸上满是斑点和皱纹。孩子不但不可爱还有点怪怪的。下眼皮是浮肿的,你一点也不会以为那是东京长大的孩子。我对着松子和她的孩子露出了笑容。“好久没见了,呆到什么时候?”但是,她却对我不但没有什么季节的问候,也没有什么近况的汇报。“当然比不上人家能盖那样的房子啦。”
她说话的方式又回到了少女时代那样的鲁莽。
“能给老人看看自己的孙子就是尽了最大的孝心了呀。连这些都不能做的话,便是女人的失职。”带着恶意和不体面的孩子,骑着自行车就这么走了。我忍不住扑哧一声要笑出来了。松子终于露出了她的本性。而且,我们的位置关系又回到了原来那样。松子是嫉妒和憎恨我的。这个就是我们俩固定的、本来就应该有的样子。松子粗鲁的言辞使我感到非常的幸福。那真是一段让我感到莫大满足的往事。
第三部分:回乡回乡(4)
岁月流逝,我和松子都回到了这个村子。三十八岁这个年纪,在农村已经是顶级的老姑娘了。这里干燥的空气,马上使我的眼角生出了小皱纹。从头发到皮肤都失去了光泽。在村子里,人们是不能容忍有生气、充满活力的女人的。他们所期望的女人们,就像香袋一样宁静而干爽。而且,离了婚回来的女人出乎意料地受欢迎。如同当地的寡妇一样看待。松子从东京带回了三个孩子。最大的孩子在东京一所有名的高中读书,当然,这也是松子的母亲说出去的。他带着耳环,白天骑着摩托四处兜风。中间的女儿是初中生,听说很快便融入了当地的学校。令人不解的是最小的那个孩子,这女孩才刚刚五岁。有人说,之所以和哥哥、姐姐的年龄相差很大,是因为松子为了拴住男人的心而勉强生的孩子。虽然如此,男人的心也还是被别的女人夺走了。但是,听说作为离婚的补偿,松子得到了一大笔赡养费。附近的人都传言,要不是这样的话,母子四人不可能半年多时间这么悠哉悠哉的。
另一方面,对我来说,可以说事态正在一点点好转。我把回乡看成是尽义务。母亲开始拼命活动着身体。现在,不管怎样已能凭借着轮椅,可以做一些简单的、自己身边的事情。即使是在这样的乡下,社会福利体系也很完善。如果向市政府申请的话,每周四次可以派帮手来家里。我几经思考之后,决定把家里的客厅开放出来,教孩子们学习英语。虽然公司破产倒闭了,但我至今还认为,我的公司卖的教材并不坏。在做推销的那段时间,不知不觉地已掌握了美式的语言学习方法。总之,从那儿学到的、最关键的方法便是反复练习、集中注意力。
因为附近也有一些规模大的私塾,所以,还担心是否能够招到学生,但是,是否因为学费便宜的缘故,附近来学习的孩子的人数超出了我的预料。我用饼干、苹果,一边做游戏一边让他们记住了单词和句子。还教了他们几首英语歌。为了让他们能正确地发音,还采用录像,观看舌头形状的动画片。还算是好评不断吧。连松子竟然也把她的小女儿给带来了。是为了什么时候让女儿回到东京的学校做准备的,松子是来这儿虚张声势的。“嗯,你的小女儿叫什么名字?”“叫理沙呀。”松子不耐烦地说。这让我又回想起了遥远的往事。名字古怪、哭着鼻子的松子的样子。给女儿取一个可爱而又时髦的名字,肯定是她的梦想。
所幸的是,理沙是一个一点儿也不像她母亲,天真、纯朴的孩子。脑子也聪明,对五岁的孩子来说很难、很长的句子,她也能很快记住。
这些孩子们的歌声和对他们的关注,使母亲非常高兴。她还不停地说,那些孩子的发音跟美国人的没什么两样。时间在慢慢地流逝。我的皮肤也越来越干燥,那些小皱纹已再也无法改变地深深地刻了下来。虽然谈不上幸福,但我却向往着能平静安稳地度过每一天,这种想法也许有点太肤浅了吧。那个男人又打来了电话。我觉得自己也好像一直在等着这一天。不是,也许正是为了这个,我才回家乡的。
如果我一直住在东京的话,他大概不会跟我联系的。住在都市里的女人,还会处于一种备战的状态。但是,回到家乡的女人,就是解除了武装的士兵。也许男人断定自己已不会再对他产生什么危害了吧。所以,尽说些温柔的话。坦然地说着那些让女人流泪的话。
男人说,把你弄成这样,都是我的责任。听说你回乡了,你是不知道我是怎样的心情。我也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人。我从你那儿得到了许多,而我却什么也没能给你。把你逼到这步田地的是我呀……。
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真切的心情了。如果是在东京听到这个电话的话,或许会给对方几句讥讽和嘲笑的话吧。但几个月的乡间生活,我好像已经彻底地洗心革面了。当我回过神来时,我们已经说起了贴心话,甚至还商定好了下次的约会。
从东京到乡下,乘特快列车只需两个小时这么近。所以,用这个来衡量男人的诚意是没有多大作用的。虽然如此,还是为特意赶来的男人而高兴和依恋。按照他的邀请,我们来到了邻村的汽车旅馆。在床上,男人又旧话重提。公司生意好的时候,两人有时以出差为名出去旅行。真想去欧洲去,但是当着公司别的职员的面,只好去了香港。那真像是蜜月旅行般的愉快啊,男人抚摸着我的脖颈,回忆着往事。然后悄悄对我说:“我们的孩子,我也一直没有忘记啊。有时我还面对佛龛。双手合十祈祷呢。”
我上班的时候,曾打掉了和他的孩子。虽然他说,如果实在想要的话,生下来也没关系。但我还没有愚蠢到会相信这种话的地步。
之后,我拒绝了他要送我回家的请求,在途中叫了辆出租车。这里不是东京,不知到会被谁看见呢。
男人说还想再见面吗?我含含糊糊地摇了摇头。有“落魄”一词,男人的现状跟这个词相当地匹配。由于身体发福了,看上去一副又老又穷酸的样子。连汽车旅馆的费用都是我付的。这世上存在的悲伤和同情都是从不成熟演变而来的,我不想成为这种当事人。
在桥上,我下了出租车。在防护堤上走着。临近黄昏,天空被染成了淡紫色。我看见了自己的家。也看见了沿着小路不远处的、掩映在丛林中的松子的家。
我一无所有。而松子却拥有了很多的东西回到了故乡。被这种思绪所困扰,我痛苦地停下了脚步。我的过去全被消耗掉了,只剩下个零。剩下的只有身体里那个男人的精液而已。这些精液,到了明天,也肯定会流走的。世上如果存在着这种称之为“丰收”的东西,那么,至少松子是得到了一定的收获了。这不仅仅是指孩子,她肯定还带着什么东西回到了故乡。
对面走来了一个小小的影子。是戴着保育院黄色帽子的理沙。“老师”她笑着招呼道。松子也是这样,牙齿长得太不整齐了。但是,那是一副惹人喜欢的、可爱的笑脸。“理沙。去河滩吗?”她深深地点了点头。寺院里办的这个保育院,我和松子都呆过。蓝色的被套依然和从前一样。纯棉的、软软的感觉。
河滩的水是冷的。在浓浓的黑暗中越发觉得寒冷。理沙依偎在我身旁。见我把手放进水中,她也模仿着把小手也放了进去。“我们再往中间走进去怎么样?”理沙毫不犹豫地翻过了石头。我突然觉得好像看见了水面上漂浮的红、白相间的凉鞋。如果让理沙也像凉鞋那样的话会怎样呢……。
夜色转瞬间更加浓郁了。我拼死也无法阻止那不听使唤的手指。
第四部分:秘密雪之声(1)
这几年来,因癌症而死的事情在田川克己家犹如家常便饭一般。八年前,从父亲田川克武开始,伯父和两个堂兄也相继死于癌症。相处得最好的堂妹也于去年秋天离开了人世。年仅四十七岁。
紧接着,克己的母亲初子也濒于死亡的边缘。听说初子得了乳腺癌时,克己大吃一惊。这也许是对自己一点儿也不小心的吃惊吧。因为他从来也没想到过七十八岁的母亲的乳房,还会留有癌细胞滋生的肥沃土壤。
并不仅仅是这些。虽然动手术切除了乳房,但癌细胞却转移到了母亲身体的各个部位,令人惊呼不已。完全像是出乎预料地品尝到了充足、美味的乳汁一样。母亲的身体已经被他彻底地吸吮、消耗殆尽,几乎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毕竟上了年纪,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一点儿也不奇怪。主治医生嘱咐尽量呆在病房里,是这个星期的事情了。这种时候,不是工薪阶层真是太幸运了。五十一岁的克己是在出版社从事翻译工作的。在这个行业已干了二十年且有了一定的知名度。翻译过的几本书有的还成了畅销书。与年龄相仿的同事相比,虽然没有令人羡慕的收入,但却有自由的时间。这种自由的证明之一,大概便是这种时候能为母亲剪剪指甲吧。这是一种喜悦,还是一种悲伤?克己无从知道,他实在是孤独得很。
即将离开人世的母亲的指甲已变得发黑而且令人惊奇得又小又硬。指甲一剪,就劈里啪啦地裂开,四处飞去。也许等母亲过世后,如果要打扫病房的话,肯定在屋子的角落里到处都会发现黑色的、月牙形的指甲。
这时,门开了。随着外面的一阵风,年轻的护士走了进来。她总是用不客气的声音和语调对老太太和她中年的儿子说话。这使房间内不流通的空气摇荡了起来。“田川先生,你夫人打来的电话。”一边说着谢谢,一边站了起来。离了婚的妻子这时大概仍然还在说“我是他妻子”吧。这使人有一种说不出的佩服。和田鹤子已在二年前正式分手了,但最近又频繁地联络了起来。和田鹤子所生的独生女和美是母亲初子的掌上明珠。
就正在美国留学的女儿是否回来的事情,分手后的夫妻俩又开始了久违了的争吵。母亲已是这把年纪了,和美能有这样的觉悟才去美国留学的呀,学习期间把她叫回来,母亲大概不一定会高兴吧。听着妻子在电话里的这番话,克己想,哎,到底是女人呐。
不管怎样,你把她给我叫回来。来回的飞机票我出了。克己生气地说着,并挂了电话。那是前天的事了。田鹤子打来的电话,肯定是给个回话了。
他拿起了护士站前的公用电话。“喂,喂,是我。”“啊。”可是,随后田鹤子却说出了出人意料的事情。“那个,你大概认识石塚这个人吧。听说她是你的伯母呢。”石塚,石塚,克己脑海中在反复回想着。敞开记忆的阀门,回想着那些只见过一次面的亲戚的相貌和名字。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是叫石塚的。
“是不是弄错了?如果是我伯母的话,应该是见过面的呀。”“据说是离了婚,从石村改成她原来的姓石塚了。”如果是石村的话我就认识了。那是母亲原来的姓。这么一说的话,她好像是和母亲的哪一个兄弟结了婚了吧。
这回算是明白了,人快要离开人世的时候,从各地都有借着亲戚名义的人出面了。大概是开设了一个因特网的主页吧,母亲快要死的消息也好像是在一瞬间传开了。至今为止一次也不曾见过面的人也打来电话要求来探望。石塚苗这个女人大概就是这类人中的一个吧。
“那个石塚苗女士,今天早上已经去世了。听说有八十二岁了。是她儿子打电话来说的。”“哎?”“为什么你不知道人家打电话来家里呢?”田鹤子的不高兴是理所当然的了。激烈争吵后的结果是克己独自一人离开了家,电话号码也没有变动。只是把搬家的通知告诉了来往比较密切的人,几十年没有联系的亲戚,打电话给田鹤子也是无可非议的了。
“我给和美打过电话了。她说一旦有什么的话,她立刻就回来。她还要参加葬礼呢。”女儿大概是用另外一种语气说的吧,田鹤子肯定是用冷漠的语言转告了过来。但是妻子变得如此执拗是有原因的。离婚的原因是克己与别的女人有了关系。从年轻时开始,他在男女关系方面就非常的随便。结了婚以后还经常和周围的哪一个女人关系暧昧。从公司辞职也是由于让手下的女性怀孕而引起的。在这方面无论舆论有多么宽松的单位,也不可能对女方的大吵大闹置之不理的。最后,哭着宁愿一个人抚养孩子的那个女人,做了人流后回了乡下,克己也提交了辞职申请。这时,田鹤子也闹着跑回娘家半年多,还年轻的克己跪在地上赔罪求饶。双方的父母也极力地进行劝说。“为了和美,仅此一次我忍了。但是请你记住了。如果再有一次的话,那时就真的分手了。”但是,当时,克己一点儿也没有料想到,妻子的这句话在二十年后真正付诸行动了。自己又重复了同样的失败。
结果,也和这次的这个女人分了手,克己现在是孤身一人了。虽然自己撒谎说不后悔,但是,此时心头也会涌起这样的念头,归根结底自己就是这种命运吧。如同母亲,不,所有的人都无法逃脱死亡之手一样,每一个人都绝对不可能逃避不幸。当你明白这一切时,你不是已近暮年了吗?
于是,今天早上又有一个人,又有一个家族中的成员奔赴黄泉了。克己想,她和母亲是怎样的关系我不清楚,但还是听说过一些。
第四部分:秘密雪之声(2)
为什么呢,那是上星期的事了。母亲突然说漏了嘴。“像我这样的人活着的话,周围如果出现了死人,我也一点儿也不觉得寂寞。我还高兴呢。和在这边的人相比,还是在那边的人要多得多。一想到大家都在等着,我就高兴了。人的心呐,还是好的……。
别说这种话,您会长寿的,克己说了那些老一套的安慰的话,觉得把那个八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