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伦比亚的“黄金博物馆”中收藏了将近一万几千多伯纯金的艺术品。制造它们的工具在那个时代却是最最简陋的石块和木条。金饰的精美和细腻在灯光和深色绒布的衬托下,发出的光芒近乎神秘。
特别注意的一群群金子打造的小人。有若鼻烟壶那么样的尺寸。他们的模样,在我的眼中看来,每个都像外太空来的假想的“人”。
这些金人,肩上绕着电线,身后背着好似翅膀的东西,两耳边胖胖的,有若用着耳机,有些头顶上干脆顶了一支天线般的针尖,完全科学造形。
看见这些造形,一直在细想,是不是当年这片土地上的居民,的确看过这样长相和装备的人,才仿着做出他们的形象来呢?这样的联想使我立即又想到朋友沈君山教授,如果他在身边,一定又是一场有趣的话题了。
博物馆最高的一层楼等于是一个大保险箱,警卫在里面,警卫在外面,参观的人群被关进手肘还厚的大铁门内去。在那个大铁柜的房间里,极轻极微号角般的音乐,低沉、缓慢又悠长的传过来。
全室没有顶光,只有专照着一座堆积如黄金小山的聚光灯,静静的向你交代一份无言的真理——黄金是唯一的光荣,美丽和幸福。
步出那层严密保护着金器的房间,再见天日时,刚刚的一幕宝藏之梦与窗外的人群再也连不上关系。下楼时一位美国太太不断叹息着问我:“难道你不想拥有它们吗!哪怕是一部分也好了!天啊,唉!天啊!”其实它们是谁的又有什么不同?生命消逝,黄金永存。这些身外之物,能够有幸欣赏,就是福气。真的拥有了它那才叫麻烦呢!
在中南美洲旅行,好似永远也逃不掉大教堂,美国烤鸡,意大利馅饼和中国饭店这几样东西。
对于大小教堂,虽说可以不看,完全意志自由,可是真的不进去,心中又有些觉得自己太过麻木与懒散,总是免不了去绕一圈,印证一下自己念过的建筑史,算做复习大学功课。
至于另外三种食的文化,在博各答这一站时,已经完全拒绝了。尤其是无孔不入的烤鸡、汉堡和麦克唐纳那个国家的食物和文化,是很难接受的。至于中国饭店,他们做的不能算中国菜。
在这儿,常常在看完了华丽的大教堂之后,站在它的墙外小摊边吃炸香蕉,芭蕉叶包着有如中国粽子的米饭和一只只烤玉米。
这些食物只能使人发胖而没有营养。
博各答虽是一个在高原上的城市,它的附近仍有山峰围绕。有的山顶竖了个大十字架,有的立了一个耶稣的圣像,更有一座小山顶上,立着一座修道院,山下看去,是纯白色的。只想了那个白色修道院的山顶去。它叫“蒙色拉”,无论在哪一本参考书,甚而哥伦比亚自己印的旅游手册上,都一再的告诫旅客——如果想上“蒙色拉”去,千万乘坐吊缆车或小铁路的火车,不要爬上去,那附近是必抢的地区。城里问路时,别人也说:“坐计程车到吊缆车的入口才下车吧!不要走路经过那一区呀!”
我还是走去了,因为身上没有给人抢东西。到了山顶,已是海拔三千公尺以上了,不能好好的呼吸,更找不到修道院。山下看见的那座白色的建筑,是一个教堂。那座教堂正在修建,神坛上吊着一个金色的十字架;神坛后面两边有楼梯走上去,在暗暗的烛光里,一个玻璃柜中放着有若人身一般大的耶稣雕像——一个背着十字架,流着血汗,跪倒在地上的耶稣,表情非常逼真。在跌倒耶稣的面前,点着一地长长短短的红蜡烛,他的柜子边,放着许许多多蜡做的小人儿。有些刻着人的名字,扎着红丝带和一撮人发。
总觉得南美洲将天主教和他们早期的巫术混在一起了,看见那些代表各人身体的小蜡像,心中非常害怕。再一抬头,就在自己上来的石阶两边的墙上,挂满了木制的拐杖,满满的,满满的拐杖,全是来此祈求,得了神迹疗治,从此放掉拐杖而能行走的病人拿来挂着做见证的。幽暗的烛光下,那些挂着的拐杖非常可怖,墙上贴满了牌子,有名有姓有年代的人,感恩神迹,在此留牌纪念。对于神迹,甚而巫术,在我的观念里,都是可以接受的,毕竟信心是最大的力量。
就在那么狭小的圣像前,跑着一地的人,其中一位中年人也是撑着拐杖来的,他燃了一支红烛,虔诚的仰望着跌倒在地的耶稣像,眼角渗出泪来。
那是个感应极强的地方,敏感的我,觉得明显的灵息就在空气里充满着。
我被四周的气氛压迫得喘不过气来,自己一无所求,而心中却好似有着莫大的委屈似的想在耶稣面前恸哭。出了教堂,整个博各答城市便在脚下,景色辽阔而安静,我的喉咙却因想到朋友张拓芜和杏林子而哽住了——他们行走都不方便。
又回教学里面去坐着,专心的仰望着圣像,没有向它说一句话,它当知道我心中切切祈求的几个名字。也代求了欧阳子,不知圣灵在此,除了治疗不能行走的人之外,是不是也治眼睛。
走出圣堂的时候,我自己的右腿不知为何突然抽起筋来,疼痛不能行走。拖了几步,实在剧痛,便坐了下来。在使人行走的神迹教堂里,我却没有理由的跛了。那时我向神一直在心里抗议,问它又问它:“你怎么反而扭了我的腿呢?如果这能使我的朋友们得到治疗,那么就换好了!”它不回答我,而腿好了。
代求了五个直字架给朋友,不知带回台湾时,诚心求来的象征,朋友们肯不肯挂呢!
虽说身上没有任何东西可抢,可是走在博各答的街上,那份随时被抢的压迫感却是不能否认的存在着。每天看见街上的警察就在路人里挑,将挑出来的人面对着墙,叫他们双手举着,搜查人的身体,有些就被关上警车了。
在这儿,我又觉得警察抓人时太粗暴了。
米夏在博各答一直没有用相机,偶尔一次带了相机出去,我便有些担心了。
那一日我坐在城市广场里晒太阳,同时在缝一件脱了线的衣服。米夏单独去旧区走走,说好四小时后回公园来会合。一直等到夜间我已回旅馆去了,米夏仍未回来。我想定是被抢了相机。
那个下午,米夏两度被警察抓去搜身,关上警车,送去局内。
第一回莫名其妙的放了,才走了几条街,不同的警察又在搜人,米夏只带了护照影印本,不承认是证件,便又请入局一趟。
再放回来时已是夜间了。这种经历对米夏也没有什么不好,他回来时英雄似的得意。
这个城市不按牌理出牌,以后看见警察我亦躲得老远。离开博各答的前两日,坐公车去附近的小城参观了另一个盐矿中挖出来的洞穴教堂,只因心脏一直不太舒服,洞中空气不洁,坐了一会便出来了,没有什么心得。哥伦比亚的出境机场税,是三十块美金一个人,没有别的国家可以与它相比。
纪录博各答生活点滴的现在,我已在厄瓜多尔一个安地斯山区中的小城住了下来。
飞机场领出哥伦比亚来的行李时,每一只包包都已打开,衣物翻乱,锁着的皮箱被刀割开大口,零碎东西失踪,都是博各答机场的工作人员留给我的临别纪念。那是哥伦比亚,一个非常特殊的国家。
附记:一封给邓念慈神父的信
敬爱的邓神父:
收到您的来信的现在,我正在巴西旅行。这封信经过联合报转到台北我父母的家中,因为是限时信,很抱歉的由我父亲先代为拆阅了,然后转到巴西给我。
拜读了您的英文信之后,我的心里非常的难过与不安,在我的文字中,无意间伤害到了您的情感和国家,虽然并不是故意的,可是这件事情的确是我个人在处置上的粗心和大意。身为一位哥伦比亚的公民,在看到了我对于他自己国家的报导上有所偏差时,必然是会觉得痛心的。您写信向我抗议是应当的行为。这一点,如果我与您换了身份与国籍,也一定会向作者写出同样的信来。在这儿,我要特别向您以及您的国家道歉。
因为我这次旅行,在哥伦比亚恰巧碰到了一些不诚实的事情,首都博各答的治安也因事先阅读书籍的报道而影响了我的心理,因此便写了出来。事实上,世界上任何国家,每一个城市,每日都有大小不同的暴行在发生,这不只是哥伦比亚,是全球人类的悲哀和事实,不巧我的文字中记录下来的只有一国,这当然是不公平的。尤其使我歉疚的是——我深深的伤害到了一位为着我们中国人而付出了爱与关心的神父,这是我万万不愿意的。
在我旅行结束回到台湾去时,请您千万给我一个补过的机会,请您答应见我,接受我个人的道歉,希望这件事情能有一个挽回的机会,不但是向您私人道歉。我也有义务将这封信发表,算做对哥伦丝亚这个国家的歉意。我们都是有信仰的人,对于这个美丽的世界和生命,除了感恩之外,必然将天主的爱也分布到人间。您,早已做到了这一点,而我,却在这份功课上慢慢学习。爱,是没有国籍也没有肤色之分的,这份能力来自上天,失了它,我们活着又有什么其它的意义呢!
看完您的来信已经一天了,可是我心中的愧疚不能使我安睡,请您了解我的真诚,但愿因为这一篇文字,而使我们因此做了朋友。回到台北时,我要来“耕莘文教院”拜望您,如果您肯接见我,当是我最大的欢喜,因为可以当面向您解释和交谈,也但愿您对我的粗心大意能够有所教导,都是我当向您学习的地方。
许多的话,说出来并不能减轻我内心的负担,可是这封信是一定要写的,请您原谅,宽容,实在是十分对不起。急着回来见您!
敬祝
安康
晚三毛敬上
药师的孙女—前世
那时候,心湖的故事在这安地斯山脉的高原上,已经很少被传说了。
每天清晨,当我赤足穿过云雾走向那片如镜般平静的大湖去汲水的时候,还是会想起那段骇人的往事。许多许多年前,这片土地并不属于印加帝国的一部分。自古以来便是自称加那基族的我们,因为拒绝向印加政府付税,他们强大的军队开来征服这儿,引起了一场战争。那一场战役,死了三万个族人,包括我的曾祖父在内,全都被杀了。
死去的人,在印加祭师的吩咐下,给挖出了心脏,三万颗心,就那么丢弃在故乡的大湖里。
原先被称为银湖的那片美丽之水,从此改了名字,我们叫它“哈娃哥恰”,就是心湖的意思。
那次的战役之后,加那基族便归属于印加帝国了,因为我们的山区偏向于城市基托,于是被划分到阿达华伯国王的领地里去。
那时候,印加帝国的沙巴老王已经过世了,这庞大的帝国被他的两个儿子所瓜分。
在秘鲁古斯各城的,是另一个王,叫做华斯加。岁月一样的在这片湖水边流过去。
战争的寡妇们慢慢的也死了,新的一代被迫将收获的三分之二缴给帝国的军队和祭司,日子也因此更艰难起来。再新的一代,例如我的父母亲,已经离开了故乡,被送去替印加帝王筑石头的大路,那条由古斯各通到基托的长路,筑死了许多人。而我的父母也从此没有了消息。母亲离开的时候,我已经是个懂事而伶俐的孩子,知道汲水、喂羊,也懂得将晒干的骆马类收积起来做燃料。她将我留给外祖父,严厉的告诫我要做一个能干的妇人,照顾外祖父老年后的生活,然后她解下了长长一串彩色的珠子,围在我的脖子上,就转身随着父亲去了。当时我哭着追了几步,因为母亲背走了亲爱的小弟弟。
那一年,我六岁。一个六岁的加那基的小女孩。村子里的家庭,大半的人都走了,留下的老人和小孩,虽然很多,这片原先就是寂静的山区,仍然变得零落了。外祖父是一个聪明而慈爱的人,长得不算高大,他带着我住在山坡上,对着大雪山和湖水,我们不住在村落里。虽然只是两个人的家庭,日子还是忙碌的。我们种植玉米、豆子、马铃薯,放牧骆马和绵羊。
收获来的田产,自己只得三分之一,其它便要缴给公共仓库去了。
琼麻在我们的地上是野生的,高原的气候寒冷,麻织的东西不够御寒,总是动物的毛纺出来的料子比较暖和。母亲离开之后,搓麻和纺纱的工作就轮到我来做了。虽然我们辛勤工作,日子还是艰难,穿的衣服也只有那几件,长长的袍子一直拖到脚踝。
只因我觉得已是大人了,后来不像村中另外一些小女孩般的披头散发。
每天早晨,我汲完了水,在大石块上洗好了衣服,一定在湖边将自己的长发用骨头梳子理好,编成一条光洁的辫子才回来。
我们洗净的衣服,总是平铺在清洁的草地上,黄昏时收回去,必有太阳和青草的气味附在上面,那使我非常快乐,忍不住将整个的脸埋在衣服里。
在我们平静的日子里,偶尔有村里的人上来,要求外祖父快去,他去的时候,总是背着他大大的药袋。那时候,必是有人病了。
小时候不知外祖父是什么人,直到我一再的被人唤成药师的孙女,才知治疗病人的人叫做药师。
那和印加的大祭司又是不同,因为外祖父不会宗教似的作法医病,可是我们也是信神的。
外祖父是一个沉默的人,他不特别教导我有关草药的事情,有时候他去很远的地方找药,几日也不回来,家,便是我一个人照管了。
等我稍大一些时,自己也去高山中游荡了,我也懂得采些普通的香叶子回来,外祖父从来没有阻止过我。小时候我没有玩伴,可是在祖父的身边也是快活的。那些草药,在我们的观念里是不能种植在家里田地上的。我问过外祖父,这些药为什么除了在野地生长之外,不能种植它们呢?
外祖父说这是一份上天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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