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两场绵雨下过,天气陡然冷了下来,到处青灰一片。数年前,姚沉认识一个长期患失眠症的人,他记得,由于被失眠折磨得苦,那人一逮着机会就要跟人讨论睡觉问题:“你是怎么睡着觉的?”按那人的想法,一个人清醒白醒的,身体一切器官运行如常,怎么就像关电灯一样,一个个关闭了,不动了,让人不省人事了呢?尤其是大脑,本来思维着,琢磨着,感受着运转着,是哪的一片乌云飘来,或一阵毒气吹来,它就休眠了?他认为这事儿越想越怪,简直不可解释。若跟他说,人累了困了,自然就要睡觉;他会辩驳说,他也累也困,并且是极端的累和困,可是他的大脑以及身体,就是找不到一个按钮,一按下去,便走到睡眠的世界里去。他怎么找,也找不到清醒与睡眠间的那根线,因此无法跨越过去。他已经走火入魔啦,可有什么办法呢。以那人之想,睡觉似乎不是一个自然行为,而是一件智力劳动。那确实很难解释,人是依照一个什么样的程序入睡的。
姚沉的脚的问题,会不会某一天也搞成那样,见人跟人讨论:你是怎么踩到地上的?这无疑也是个荒诞的、不可解的问题,可他有时候就是忍不住去想:别的人都是怎么踩到地上的呢?
他的心态一阵一阵地变幻不定,有时觉得真算不上个什么大事,车到山前必有路,并且又不是瘫了瘸了;转眼又觉得虽不算个事,但心里一直吊着吊着的,那就是虚的、慌的。时间越往后走,他内心越是吊得慌。看心理医生呢,迟迟迈不出那一步,仿佛心力也锈住了。
按刘金莉的规划,新旧两套房子的事情处理完毕,就应当进入下一程序:考虑要孩子。刘金莉31岁,转眼就是32岁的人,以国际
流行标准,女人的最佳生育年龄是33岁之前。没时间可拖了。
姚沉很想配合老婆,把这件人生大事完成。孩子,他是想要的。为这一点,刘金莉又恨起了姚沉。他走路的问题,一无起色二无办法,是不是会遥遥无期地拖下去?那怎么要孩子?搬进新家以后,姚沉完全不跟刘金莉谈自己的脚,上一次刘金莉问他,他很不耐烦地说,你能不能保持一个礼拜不提这个事?
刘金莉就不提。搬家过来后,刘金莉其实并没怎么去管姚沉的脚,她不提,他也不谈;她提了,他还是不谈。刘金莉这就明白了,不是他的足下问题在渐渐好转,而恰恰是纹丝不动毫无转机。姚沉这个样子,面上看去也无大碍,也能生活,也能做事,实际上她是清楚的,他的精神情绪都有变化,委靡沉郁,长坐不起,复吸香烟,话量大减,有时一旦在家走动起来,他就不由自主一般,走个不停,似乎在暗自体验着,思索着,怀着什么期望一般。如此之状,让刘金莉觉得又可笑,又可气。
她给表弟刘小川打了个电话,刘小川惊问,“咋还没好啊?”他也没啥好主意,刘小川说,“总不可能在姚哥脚上绑两只铅球吧,他那种情况,估计绑上也不起作用,只能叫他走不动路。”
这天晚上,刘金莉下决心要跟姚沉再谈一通。能谈出个什么结果,她也没底,但她没底,他作为事主,这么久了总该有个对策,至少有个想法吧。实在要去看心理医生,那就去看吧。
刘金莉问姚沉:“你的脚,打不打算好了?”
姚沉看一眼刘金莉,道,“如果能打算,我当然是打算好的。”
“总该有个什么办法吧。”姚沉想了想,说,“不当回事呢,就这么着也能过,也许过着过着就习惯了。”刘金莉没表态,片刻后说,“那你就预备着一直好不起来了?
那今后你能不能帮着带孩子?等生了小孩后我们还买不买车?谁来开?还有,工作上呢?你应付得走么?”
刘金莉提到这些事,尤其是工作,姚沉陷入了冥想。这些日子来,他的脑袋没停止过转动,就各种各样的事情翻来覆去地推想,设问,盘算,他是不是该改变一下生活状态?事实上,那意味着心态上先要有所转变,他该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来生活?这是个人生问题。刘金莉又在说什么,而他已然充耳不闻了。他站起来,走进厨房,为是的更好地安静地想,他如此希望好好地想一想,好像一辈子没想过问题似的。
姚沉就这么,坐在厨房里的一只小几上,一直坐到身子发僵,头脑发黑,黑得跟窗外的天色一样。
刘金莉自己睡下了,姚沉走进卧室去躺到她的身旁,看一看刘金莉,把被子盖好。
他闭一会儿眼睛,又睁开。刘金莉睡得很不安稳,姚沉感觉到,她没睡着,想翻身又克制着不翻,出气也是压抑着的。
半夜里,姚沉将刘金莉推了一下,又推了两下,刘金莉慢慢翻过身来,姚沉伸过手臂把她搂住了。
“对不起。”姚沉说。刘金莉的眼泪一下奔涌出来。
姚沉全身贴着刘金莉,感觉到她皮肤的温暖与柔软,她的气息,她实实在在的肉体,和睡得乱蓬蓬的头发。他跟她说,他是想踏踏实实好好过日子的,他怎么不想呢,生孩子,带孩子,买个车,度假,会朋友,看电影,做饭吃饭,等等。这么说着,他觉得这就是他想过的日子,几个小时前他似乎还不是这么想的,但此刻,他嘴里就这么源源不断地说出来了,犹如说着梦话,但他又是清醒的。
刘金莉也主动搂住了姚沉。她止住了哭泣,说,那就尽快去看医生。还有,她以后每晚都继续给他做足底按摩。
姚沉的眼泪也下来了。他俩彼此搂得这么紧,几年来从来没有搂得这么紧过。那是后来他们回忆起来的。
那天的凌晨,还发生了一件事。刘金莉睡着后,姚沉似睡非睡躺到天空蒙蒙露出点青色,他爬了起来,脑子里有个事盘旋着,是戴琳琅说过的那句话,即高空跳伞和蹦极跳,其实就是说,站在一
个危险的高处,看脚下是个什么感觉?他们现在这个家在8楼,从阳台望下去,还是有高度的。他走到阳台,心里充满了试验的激情。
凌晨6点刚过,刘金莉被一阵急促狂乱的敲门声惊醒。那敲门声把她惊得不轻。床上不见姚沉。她披件衣服下了床,从门镜里一瞧,竟是小区里的清洁工。清洁工一边敲门还一边乱喊:“屋里有没有人?快开门!”
刘金莉一拉开门,那清洁工就喊:“你们家有人要跳楼!”待刘金莉随着清洁工跑到阳台,只见姚沉正站在栏杆外面,腰上用一根背包带将自己捆在栏杆上。姚沉被刘金莉和清洁工颤颤抖抖连拉带抱弄进阳台后,对一屁股坐到地上的刘金莉说,“你别瞎想,我没想跳楼,真的。”
(刊于《中国作家》2009年第6期)w w w。x iaoshu otx t。c o mt。xt…小。说。天堂
第25章 所有花朵开满的春天(1)
郭严隶
荷花
在白丘我看到了最美的荷花。但我不是到这儿来看荷花的,我是来找一种叫白珍珠的石头。人们说,要是在这样的石头上下工夫,就会离自己的梦想很近,成为雕刻大师的梦想。是在一本书上,我知道白丘这地方,它的怀抱里,藏着梦一样的白珍珠。
那时候,不知道更有一种意外,白丘竟是向文登出生的地方。白丘荷花的美,在娇羞,这显然是因为远离人迹的缘故。它们逃开了人的眼睛,所以能营造一个纯粹心灵的世界,并沉浸其中。其实,并不是根本没有人注视它们,有的,是一双儿童的眼睛,七岁半的一个男孩。不知道是哪一年,他独自个儿跑到这离家很远的地方来,一眼看见了这些荷花。他叫向喜儿。这时就该猜到,他是向文登的儿子了。他们家有一座坚固气派的小楼,三层,房檐和屋脊,都像那些坐落在风景区里美丽的建筑一样,刻着繁复的花纹,是这一带最阔气的一户人家了。和它相比,四周那些矮塌塌的农民的房子,都像托举着一枝鲜艳的荷花自己却已委顿了的荷叶。
我来到的第二天,喜儿就把我领到这隐逸着荷花的地方来。显然,这是一个能够给予他快乐的地方。一开始,是他跟在我的后面。我清早出来锻炼身体,在荔枝林里走着走着,一回头,看见他在后面。我这样一看他,他就回过头去看小狗,他的后面,跟着一条小狗。
我非常高兴,惊讶于他也会这么早起来,这样跟在我的后面。但我问的话,他一句也不回答,只低下眼睛去,看小狗。小狗摇头摆尾,表达着跟小主人的亲昵。他呢,对我的友好通过四周的空气传递。
我朝前面走了,他也走,我停下,他也停。后来,树枝横斜,遮蔽了路径,走不成了。我回过身,做了个无奈的示意。他也用示意说,没关系,跟我来。于是,就把我领到了这荷花盛放的地方。他的父亲,在远远的,五百华里以外的慈悲山市,很风光地,当着文化局副局长。那是一个因经济发达而全世界都知晓的城市。现在,就应该看到事情的蹊跷了。
也就应该知道,故事就藏在这叫做蹊跷的,阴影一样的生活的褶皱里。
我来到白丘真正的原因,其实也不是白珍珠,是疼痛,那被我唤作“世上一切的来处”的东西。这就要触及我的一个不能触及的秘密。
是母亲打来的电话里的一句话,似一支利箭,射穿我生命的伤疤。那句话是这样的:
好漂亮的妈妈呵!这是我的母亲转述的,我的女儿说的一句话。已经有十年了,我生活里的人们,都以为我没有女儿,没有过婚姻。而实际上,不是。女儿是去找姥姥,从而找妈妈。女儿是在看到了我的照片后,冲口说出那句话的。她哇的一声哭了,然后说,好漂亮的妈妈呵!这时,女儿就要过十四岁生日了。
那张照片摆放在母亲家的高低柜上,是西北民居里的一种家具,类似南方城市人家里的那种酒柜,倚墙放在客厅里,挨近沙发的地方。母亲总是把她喜欢的我的照片镶在方方正正的相镜里,摆放在高低柜上面。那个相镜有着蓝宝石一样明净而夺目的颜色。母亲喜欢的那张照片是我大学毕业那年的夏天照的,穿一条月白色隐碎花无袖连衣长裙,长发飘飘。
尽管听了这句话,我就再不能发声了,但是,最后,还是做出决定,不让女儿得到关于我的信息,甚至不许她再来姥姥家,态度决绝到苛厉。是叫小弟去落实后面的一条,找女儿的爸爸。小弟是在我的威胁下,才终于做了这件事的。我用冰凛凛的声音宣称,若他不肯照我说的做,那我从此就断绝跟家里的一切联系,让他们永远找不到我。
所以这样威胁,是因为知道,对于小弟,这是最接受不了的事情。始终,我都显得非常冷静,好像在处理的,并不是一件与自己血肉相关的事。但是,我正在灵思如涌地进行着的雕刻创作,却不能够继续下去了。甚至,沉迷其中的剑术,也再学不成。
我的心,出现了裂缝。我学剑,已经整整半年了。是跟着一位从紫云山道观还俗的大姐学。也许是从清凉世界归来,格外喜欢俗世温暖的缘故,大姐喜欢这样叫她,不乐意尊称她师傅。是有一天晨练,在家旁边的小公园里,看见舞着剑的大姐。她当时穿一身白色的棉纱练功衣,长袖宽襟,飘飘欲仙,手中长剑劈风拂云,银光灿烂。当执剑在手,我才知道自己在剑术方面有着多好的天赋。自然一下就着了迷,学得如醉如痴。正像通常的情况,我的出现令大姐欣喜不已,她教的每一个招式,都被我在几天后变成开出新鲜花朵的枝干,那新鲜的花朵就是化出的新招。大姐顿时明白了什么叫教学相长,我们其乐陶陶。
大姐说,这剑在空气中运出的线条,就是道。说,只要有这剑锋划出的一痕明亮,哪怕它红尘深万丈。
听着大姐这一类话语时,我的眼前每每会浮现深山里的情景,晨霭透明,露水珠儿香气氤氲,微笑的青山的面庞从雾霭和清香的
后面透出来,有如若隐若现神的缄言。剑气肃肃,化入我的雕刻刀,使它所对准的石头,感受到别样疼痛。
有一个鉴赏家朋友告诉我,要带着疼痛雕刻。现在,一刹那间我明白,得让石头跟你一块儿疼痛才行,艺术才能诞生。
你得有让石头的灵魂疼痛的能力。心裂了缝,一开始是不知道的。是后来从自己的样态中悟出。
最鲜明的表现,是注意力不能集中,忽然就涣散了,浑身无力,剑不能举,思不能成。
有天跟一位旧友通电话,说自己是有些像一种海洋动物的,挨一棍子,要到下星期三才知道疼。自以为幽默,边说就边笑。不想听者却生了感伤,说虽然我是笑着说的,她听了这话,心里却很难受。她是善的,我知道,但是为什么这话语会让她难受呢?
心裂了缝的那种痛是隐隐的,不用心体会就不能察知。那种痛是柔韧而强大的,纵是剑在手,也奈何不了它。它是一种小虫,在骨髓里游泳。是一种雾气,在大脑里苍茫,在生命里荒凉。
它让力气山野人家傍晚的炊烟一样,袅袅飘散,向不可知处。所有努力都成徒劳,人慢慢地,只能倒下了。倒在了床上。于是我拿起手机,端详片刻,缓缓将它打开。人在这样时候,是需要有人说说话了。完全像是天意,就在那日傍晚,楼下花圃里的夜来香被轻风把香气送到这高处的屋子里的时候,手机流水一样响了,有一个久违了的声音,从遥远的,叫做慈悲山的地方而来。
荷花的美丽,还在忧伤。就像世上所有真正的美丽一样。是喜儿让我知道荷花的忧伤的,因为,在面对它们的时候,他也是一句话不讲。只是眼睛,闪出那样的欣喜和明亮。小狗听到过喜儿说话的声音吧?
喜儿居住的村庄叫小寨,一听就知道,这是在农业学大寨那个时代拥有的称谓。但小寨却并不把土地修满梯田,它遍满的是橡胶树。向文登讽喻地笑着,说,嘿,那时候,你不知道呵,一棵橡胶树苗多么金贵!有一句口号呢:八个壮汉的命,不换一枝橡胶的茎。然后指着车窗外逶迤的山坡,说搞得这里人后来吃尽苦头。橡胶不值钱了,人们于是想起本土的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