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我来,都会听到一曲树叶的吹奏。我长久地坐在那道小土坎上,就像那上面长出的一株木棉树。童木偶只要坐下来歇息,乐音就会响起。有一次是在黄昏,我看见那条小河像是都不流了,止住步子倾听。这河眼前这段窄,渐渐就流得宽出来,往前面柏油路上的那座桥就大得多了,那是一座有着白色护栏的公家的桥了。
就是那天,回来时候,我见到扶桑园。因为心绪的缘故,那天我没坐公交车,一路走回来,故而能够有新的发现。
在扶桑园里,那个夜晚,我并没跟向文登提起这件事。后来,在说了许多其他的话之后,向文登终于表示,明天就可以送我去白丘。他是这样说的:明天我休假,干脆咱们去老家吧。不过这次去不成仙来山的,他只有三天时间。
向文登匆匆走了,我留下来。白丘民俗的最大特点,恐怕就是家家户户的不设祖坟了。人们把对先人的无限缅怀和追爱,都倾注在祠堂中一个一个端正的牌位上。每户人家都建有祠堂,矗立在住宅的旁边,建筑规模和质量因家庭经济情况而决定。不消说,向文登家的祠堂,是很气派的了。那是一座崭新的建筑,有二层楼那么高,但并不是楼,因为没有门窗,也不设层次,峻高地径直拔上去,撑出轩朗一片空间。开初,我曾百思不得其解,这是做什么用的呢?它在居住的楼房的右侧,两两并肩。看上去更显得华丽考究。
向文登一笑,把我带到近前,指着轩间里,高高飘立在空气中的牌位们,解说了究竟。他说你看,那些牌位就是我的先祖们呵,它们下面的供桌上,不是摆放着一盘一盘鲜果么?我眯起眼睛细看,果然看到了鲜果,有红艳艳的苹果,黄灿灿的橙子,以及香蕉雪梨等等。
我们这里,祠堂就是要比住的房子修得好,就得这样才行。住屋颓坍些没关系的,祠堂却无论如何不能破败,除非这户人家破败了,绝后了。向文登说,越是家里出了人,越要留下守祠堂的人,哪怕是官做到了京城,财发到了国外。几乎可以说,是祠堂里的存在,保佑着后代子孙的青云之路呢。
现在就该知道,喜儿的未来了。就该知道喜儿是为了派什么用场了。他的幼年,驱赶爷爷奶奶的晚年寂寞。他的成年,是向家忠诚的守祠堂人。
向文登有些羞涩地,说,这老宅的祠堂,总得有人守呵。他还说,花钱雇来的人总是有折扣的,不比这自己家族的血脉。
我相信所以是这样,完全是由于喜儿的长相造成的,那真是一个丑陋的孩子,不知道这世界上,在哪里还能见到如此丑陋的面孔?并不是畸形,但比畸形还叫人看了难过。从喜儿身上,是丝毫看不到向文登影子的,所以我刚来的那天,乍见这个默默无言的孩子,一点儿没想到他会是喜儿。我问过向文登,那个安徽姑娘是不是长得很丑?他羞羞地笑了,反问说,要真是那样,他怎么可能把钱花在她身上呢?也是呀。可,究竟是为什么呢?
很久很久以后,在一个春天里,油菜花儿将云霓城外的田野染出夜间都不会消失的明亮时,漫步在那一片诗歌一般的金色中,我忽然想破了这道题,是因为,喜儿的母亲,那个十七岁的年轻女孩儿,她是在一种畸形心态下,孕育了喜儿的缘故。向文登的一个行为,制造出一片畸形人生。竟是在那么美的一幅自然图画中,得到这个答案,这使我伤怨得忍不住流下了泪水。
永不能解释的,是喜儿对我的亲。本是第一次相见,可他的流露,好像我是这世界上他唯一的亲人。他投向我的眼神儿,是他的父亲、爷爷、奶奶等等人永不能得到的。因为我是从远方来,而他
知道,自己的母亲在远方么?向文登摇头。我立即就领会了他的意思。我并不是他第一次带来老家的女人,不过无数中的一个,这从他,他的父亲,尤其他母亲的表现,都能看得出来。何况此行并非只是他我二人,还有一个年轻而有钱的老板,经营建材的他热络的朋友。
我来的第二天,喜儿就将我带到了荷花的面前,可是向文登,并不知道有荷花的存在。那天我和喜儿回来的时候,早饭早已开过了。所有人都追问我们去了哪里,我刚要回答,一眼瞥见喜儿的目光,就顿住,笑了。喜儿眼睛一霎就低下去,欢喜的低。晚上在荔枝林里散步时,喜儿不在旁边,我问向文登,这里有荷花吗?他嗔怨地笑了,说,这里怎么会有荷花呀,这儿是粤东南山区呀。
我其实也是奇怪的,为今天清早看到的荷花。那是上天专门呈示给喜儿的爱慰么?
喜儿的存在,向文登的妻子是知道的。喜儿还被接到他们慈悲山市的家中住过两个星期。向文登是怎么对他的内人解释的呢?我没有询问,因为害怕听到说,这是不需要解释的。我问向文登是怎样考虑关于喜儿的教育的。他答,你是说上学吗?然后就领我来看小学校的老房子,指着那碎了玻璃的窗子,说要是这学校不败掉,他是会让喜儿一直读下去的。他说喜儿是个非常爱读书的孩子,曾经老师说过,他听课的时候非常专心,很愿意站起来回答问题。
那么,老师和同学们是听过喜儿说话的。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呢?
我表示,就算不到慈悲山去读书,至少,在农村应该让他读,跟着老师和同学们一起转到中心学校去嘛,可以像别的孩子那样寄宿。向文登的羞涩又来了,羞涩着低下嗓子,说,嗨,他,念多了书又有什么用呢?
一时我也惘然,是呀,这样子,他也许仅仅是个与幸福无关的人,可是,一旦接受了教育,拥有了看向人生深处的能力,他必定就是一个痛苦的人。想到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之后,喜儿长成一个高大黝黑的汉子,默默无言地游走在这块远离一切的土地上,像一座移动的,永远也不曾打开过的房子,我就满心哀伤。向文登并没待满三天,在第三天的一早就走了,做建材的老板在白丘所属的长岭县城有一单生意,是向文登帮助牵线的,他们去上线了。向文登以美男的姿势钻进汽车,握住方向盘。他从来都是自己驾车。他深情地朝我一看,远去了。我问站在腿边的喜儿,喜欢爸爸吗?他眼睛一低,倏地跑开了。唉,这孩子是爱那个人的,就像天下所有的儿子们一样。
显然向文登告诉了自己的老父亲,我来是为了白珍珠。满面沧桑的老人开始为这件事忙碌起来。方圆内所有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他们坐在一楼宽敞而略显昏暗的大厅里,抽烟,喝茶,弄出一片烟雾缭绕。从他们的神态举止间,可以知道因为这座出类拔萃的楼房,向家老爷子在乡土之上是多么举足轻重。每个人都竭力地想更多说说关于白珍珠,但到头来都成了关于曾经怎样割橡胶、怎样抽水烟袋等等美好往事的回忆。由此可知,人老了之后,是多么愿意聚在一起抚今追昔。没有人能够离白珍珠近一些。许多人在开始的时候,都一脸茫然地说,白珍珠?
咱们这儿有白珍珠?恐怕,是传的吧?
我拿出那本写着白珍珠的书,指给他们看,说瞧,这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广东,白丘,就是你们这儿嘛。不会另有一个白丘吧?不会不会,众人一齐摇头,说广东就只有这一个白丘,就只有我们这一个。这件事上人人都能肯定。
那一定就是在仙来山上了。最后得出这样的结论。
因为那是一个谁都没去过的地方。人人都没见过的东西肯定在人人都没去过的地方。
老人们表示,如果他们不是已经这么老了,如果是在年轻的时候,那他们肯定会带我去仙来山的。他们都非常愿意帮助我圆却心中的梦想,帮助别人圆梦是一件很快乐的事呢。但是不行了,他们都老了,而仙来山是那么玄远,那样缥缈得谁也不曾去过,他们做
不到了。
只能由向文登来帮助我了,因为向文登不仅正当盛年,他还有汽车。不仅会使枪还能找到枪。去仙来山那样的地方,是需要条件的,汽车啦枪啦这些东西,是必不可少的,因为谁也不知道一路上会遭遇什么,没有人保护是不行的。
文登是军官出来的,这你肯定是知道的啦。一位叫三伯的老人得意地看着我。我连连点头,表示知道。老人们就七嘴八舌夸赞起来,说文登真是给他娘老子争脸呵,谁知道去当了兵,到头来比那些考上了大学的人还有本事呢?世上的事真是不能一根眼光看死呀。
三伯忽然又看住我,说,那白珍珠是宝石吗?使我面对了一个没有思考过的问题。一时不知道是点头还是摇头了。就如实说,真实目的其实是为了能够成为雕刻大师,白珍珠是通向它的桥。
文登不是说,你已经是雕刻家了吗?向老伯毫无恶意地问。我费力地咽了口唾沫,怎样让他们明白雕刻家和雕刻大师的不同呢?曾有一位作家跟我切磋过关于作家跟文学大师的不同,说其中的关键词是境界、悲悯、灵魂的疼痛,还有神性、爱、无我等。但我怎样跟眼前的老伯们说清关于神性、境界、灵魂的疼痛之类事物呢?确实我听说过,白珍珠这种石头相对于雕刻艺术的神奇,同样的技术在不同的材料上展现,是很不一样的。
其实,说一说割橡胶、抽水烟袋之类的事是很好的,一点儿都不比说白珍珠逊色。在我们这样说着的时候,一切美的元素都在其中了。
但老人们却为不能在白珍珠方面给予我更多而感到惭愧。见我不能答,三伯宽慰地说,肯定不是宝石,要是宝石的话,那早有人成群结伙地来了。不见三圣乡的地面,只是发现了一小点儿煤,四面八方抢来的人就都挤破了脑袋。
就有白发如雪的老人睿智地发表观点,说要是那白珍珠非为宝石,那找不找得到关系就不是很大。传言的人可能是故弄玄虚。举天之下,唯有宝石是不同寻常的,余者同矣。他说,石头跟石头能差到哪里去呢?
最后,是喜儿说出了一句让我大为震惊的话,他说,你不是只消找到灵魂就行了么?
这是在我们行走于草野苍茫之中的时候了。那天,别人还在午睡中,我和喜儿就出门了。顺着太阳运行的方向走啊走啊。我实在走不动了,在一棵大桑树下停住,问喜儿,我们这究竟是要到哪里去?他眼睛一低,然后朝前方看去。我就知道,他是想带我去仙来山了。上午的阁老会议,他旁听了的。我循着他的目光望去,看了一眼的云烟。就笑了,蹲下来,握住他的手,说,那个地方,不是咱俩这样能够去到的,不如咱们还是去看荷花吧。他眼睛就又低了低。有的时候,他这样低眼睛是笑的意思。
便是在荷花旁边,喜儿说出那句话。大概是生长在不属于的土地上的缘故,这里的荷花一旦开了就不凋零,你看那支粉白色的,自我第一眼看见,它就是这个样子,这么多天了,周遭的所有都发生了变化,唯它一丝不变。还有它的颜色,说粉白色是很牵强的,那分明是一种空灵和玄秘的化身,不能落迹在任何确定上。
想一想听见这句话,我的情态吧。惊了我的,更是喜儿声音的色质。那纯粹是一个女孩儿的色质,袅袅,细细,宛若丝线样的一痕山泉。喜儿却若无其事的样子,似乎并没有发生一件惊动四方的事情。
我知道,是长久不说话,导致的这情形。由此知道,不管什么,经久的异常下,都会造成性质的变化。
一滴泪溢出,凉凉落下。我伸臂,将喜儿揽在怀里。是呀,也许白珍珠与灵魂就是这样的关系,白珍珠就是有灵魂的石头。这个永远沉默的孩子道出了一个真理。
他日常的不肯说话,是否就是为了这样一旦开口,便直取真理?喜儿没有躲避这陌生的行为,不太习惯的样子,倚在我怀里。
从他扑闪的睫毛,我看见他心内极致的喜悦。我开始给他讲人世间。
第28章 所有花朵开满的春天(4)
的故事,那些关于弃婴的故事。他简直惊了,眼睛睁得老大。我教给他理解那些抛弃了自己孩子的父母,那有许多是迫不得已的,是命运的意图。他不能懂得命运,眼睛睁得更大了。
想了想,我就用眼前的荷花作比,指着它们说,你看这些花儿,原本江南啦,天府之国啦,那些地方才是它们的土地,可不知什么缘故,风把它们带到了这里来盛开。那些风呵,它们就是命运。
喜儿认为这下自己懂了,眼睛一低,抿住小小的嘴唇。
清风
从此喜儿一定是非常喜欢命运,尤其是在春天的时节。当行于旷野,风从任意的方向吹来,拂着他,他就会认为是命运的手指亲亲地爱抚着自己,亲如母亲的呼吸。每当在风中他就会觉得是在命运中。
这样的想法令我安慰。我试图让喜儿知道这世上有一种叫做缘的存在,让他明白,人与人之间,本质关系,就是一个缘字,举凡亲朋、手足、母子,无不尽然。人世间,最可珍惜的,就是这个字了,若它在,一定要满怀热泪地感恩,它去了时,挥手告别,切切地道一声珍重。
无论如何,要躲开怨这个字,别使落在心上,怨是泥土,会挂累清风的翅膀成沉重。
我让喜儿的眼睛里有疑惑了,那是些睡莲投在湖水上的影子,在渺然不见的风的吹摇下轻曳。它们止我的声音如石岩息小溪。明月出东方,在这山远水隔的地方,此幅图画全然一样。四围有山,山是永世一般的无言,宣示大言。我将头侧开一点儿,问喜儿,饿了吧?看见他低着的眼睛里,清晰的回答。实在将抽象刹那冲散了,那小小的心灵的天空又是一片童子的明朗。拉着他的手,我们一起走上回去的小径。如果能够这样拉着所有喜儿的手,我宁愿永生不能爱近自己的女儿。
向文登对于我听见了喜儿说话这事的表情,与我的预计一模一样。是在慈悲山市那条著名的苍浪河之畔,风像花香一样熏人欲迷,河里有舟楫欸乃之声,柳枝比金子的颜色嫩比丝线柔软,它们在任何可能的空间飘垂。世界上哪里还能找到这样逍遥的风景呵,它们被炎热的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