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拉山脉,路经荒凉的安多西部、双湖与班戈交界处,千里迢迢苦苦寻来,最终找到自己的归宿——色林湖。 初春的扎加藏布江刚刚解开封冻的面纱,舒缓地在宽大的河床里流淌,江面上千只冰舟竞相追逐,奏出一曲竖琴般柔顺流畅的音乐。然而,这便是格桑旺堆为什么清晨不敢过江的原因所在。这种浮冰会给过江的人畜带来诸多不便,甚至会造成伤害,更何况在江的两岸 还有像堤坝一样的坚冰。
格桑旺堆巡视江水,好像是对我们也好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这江可不大好过啊。”然后 踩着冰堤,像是要踩出一条能让驮牛们毫无畏惧地下水的口子。可是二百头驮牛要过江,岂能一人一马就可踏出一条路来?无奈又从沙滩上用衣襟兜起沙子,在岸边的冰面上撒下一条防滑 的小路,好让领头牛下水。
驮队下了河床逼近江边,几百只牛蹄踩踏江边沙砾的声音像地动般低沉,盐人们声嘶 力竭的吆喝声一阵高于一阵,生来具有口技表演天才的牧人们的哨声此起彼伏,而驮牛们踩响空心冰面的声音像是交响乐队的架子鼓一样高低有序,中间还搀杂着一两声马的嘶鸣与牛的吼叫。
在阵阵声浪中,驮牛们不情愿地迈进冰凉刺骨的江水。这些号称高原之舟雪野之舟的驮牛,不慌不忙地在主人的一再催促下慢慢地涉水过江。
索加试图骑着他的小花马过江,但小花马似乎没有经历过这种惊心动魄的场面,显得惶恐不安,无论怎样驾驭,都无济于事,别说下水过江,就是听到驮牛踩冰的声音都惊得竖起耳朵直往后躲。索加抚摸着小马的脖颈,亲昵地呼喊着它的名字,耐心地牵引着,让它习惯踩冰时发出的各种声响。他的每样动作都显得那样的小心谨慎,惟恐小马养成不良习惯。但是,小马不领主人的情,寸步不进,非要跟主人僵持下去。格桑旺堆的确是当之无愧的驮队首领,他关切地对索加说:“骑这种小生马过江太危险,弄不好会连人带马在江中摔跟头,还是找一头驮牛过吧。”
索加应了格桑旺堆一声,但他还一门心思地想制服这匹小生马,只不过已失去了刚才的耐性,大大咧咧地走过去,勒紧马鞍肚带,骑上马背狠狠地抽了两下鞭子。可这招更不灵,小马不仅不依他的策骑,却侧身向后狂奔乱跑,险些人仰马翻。无奈的索加使出全身的力气勒住 缰绳,气得脸上的肌肉直哆嗦。
牧民有时会表现得很乖,乖得为了一件不必要的事情较真儿。索加其实并不是为了调教一匹生马,而是想表现一下自己驾驭生马的能力,不想却给盐队的同伴留下了“空着坐骑,骑牛过江”的笑柄。
索加最终犟不过小马,他把缰绳交给了前来救援的桑多。小马还是不敢下水,蹬着前腿后撤,有几次差点把桑多从马背上掀下来。这时索加在桑多的指使下,忍痛割爱 地用牛皮鞭子猛抽猛打,小马这才战战兢兢地下水,跟在桑多的白马的后面。
人们赶牛的声音经久不息。索加一边吆喝着将最后一拨驮牛赶进江中,一边慢慢靠近一头 大驮牛,当这头驮牛正欲下水的刹那,索加像一个鞍马运动员那样利利索索地跳上牛背。这头受惊的驮 牛往牛群中挤了几步后,似乎明白了怎么回事,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步态,驮着索加向对岸走去。
索加像一坨驮子稳稳当当地坐在牛背上,还忙不迭地吆喝着驮牛过江。 相比之下狗的惨象更令人揪心。
驮队开始过江的时候,两条牧狗已表现出焦躁不安。它们在江边来回嗅着跑着,希望能找到 一条不用涉水的道路,并发出一种低吠的叫声,像是向人们求救。可是驮牛涉水而去,人们骑马而去,没有人理它们,连个同情的信号也没有。其中有一只牧狗像下了天大决心似的跳进了江水中,在江中斜着漂游过去了。而另一只似乎胆子更小,在江边的冰堤上跳着跑着总是不敢下水,刚才还发出像求救般的低吠,现在却像狼一样朝天嗥叫。牧民称这种狗叫为狗哭,想想真的是坐地哭天,向苍天求救。那只狗哭天天不应,哭地地不应,最后干脆豁出去了,跳进江中漂 游过去,总算渡过了江。
驮队又恢复了正常的行军方阵,越过河床形成的缓坡远去,两只牧狗也如释重负,竞相追 逐,想必是在以此御寒吧。 现在要考虑我们自己怎么过江的事了。
离我们不远处的江岸有一座孤零零的平顶土屋,这是目及之处惟一能见到的人迹。这里 有一座木桥——帕那桥,这便是上次我们宁肯绕道上百公里也没敢过的那座桥。平顶小土屋是守桥人的屋子。 当追随驮队而去的牧狗从摄像机镜头中消失之后,我们收拾好器材,直奔帕那桥驶去 ,在临近木桥的土路上,我们高兴地发现了新近的车辙印。
到了桥头,只见桥上拉着一根铁丝,却不见守桥人的影子。下车察看桥况,让人不寒而栗 :只见桥面的木板破损不堪,木板与木板之间布满一个个大窟窿,从中能看见桥下流淌的江水。如 果你是一个富有童心的人,可以重温孩提时代那种俯瞰流水的感受。但是此刻的我们却 没有那种心境,人站在桥上,随时能感觉到浮冰撞击钢架立柱的震动。
更糟糕的这座钢架桥桥身只有十多米,中间却有一个弯 道。这实在让人有些费解,在我知道的为数不多的桥梁中,没有见过哪座桥的中间有一道拐弯,更何况跨度只有十多米的钢架桥。无论当时设计这座桥的专家出于何种考虑,这个弯道 足以让我联想起前些年一辆东风货车从桥梁的弯道处栽进江中的惨景。
就在我们踌躇不前时,从土屋里出来一位穿光面羊皮袍子的妇女。她说:“这里每天有 好几辆满载盐巴的牧民车队通过,小汽车的安全绝对没有问题。”
这与我们在桥头看到的车印完全吻合。其实稍作思量,我们的顾虑完全是多余的。既然 有守桥人就证明有车辆通行,既然有车辆通行就证明桥是安全的。回想起来足以嘲笑自己一番。 我们的两台车,在摄制人员的簇拥下安然无恙地过去了。一个电影摄制组,在20世纪90年代,开着小汽车在一座钢架桥上顾虑重重地渡过江去。
第三章 扎加藏布江悲歌格桑旺堆讲的故事
驮队过了江后,就在一个坐东朝西的甘泉旁扎下了营地,与一家牧户隔河相望。盐人们到牧户家去要牛粪。这是一种约定俗成的传统习惯,盐人不会不要,住户不会不给。要牛粪回 来的桑多信口开河地说:“这家只有女人,今晚可能要犯忌了。”
索加大喊:“妈妈,煨桑师犯大忌了。”顿珠总是不慌不忙地说:“犯什么大忌 了?”
索加说:“他说今晚他要到那家去打狗。”
格桑旺堆说:“在盐湖附近可不得犯这种口忌啊。”
顿珠微笑着说:“那就给他吊上小盐袋转一圈营地再说吧。”
“觉达,(盐语,意思是对不起。)”,桑多忙赔不是,“向营部所有盐人及大首领,觉达!”索加开心地笑了,笑得特别夸张和放肆。
吃完饭,盐人们喝着茶,听格桑旺堆讲他当年随驮队过扎加藏布江时发生的一个故事——
大概是六十年代的初期,我记不得确切的年份。我们还是在赞宗采的盐,那年的盐质特别好。驮队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寥寥无几,有当雄宁中的盐队,有娜根拉山以北的广大牧民,包括属于那曲县的巴塔、桑雄一带的牧民和属于申扎县雄麦部落的牧民。
因为盐质好,在赞宗采盐的驮队自然就很多。我们到赞宗的时候,已经有几十顶盐队帐篷 在湖边安营扎寨,采盐驮盐。后面来的有些盐队没处下手,只好暂时等候。由于盐层厚,只要肯干,要不了几天就可以驮上上等盐巴返回故里。就这样,一拨拨的驮队来了,又有一拨拨的驮队走了。后来,我们还在湖里采盐的时候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说是扎加藏布江发大水,很多驮队困在江边,无法过渡。这对所有驮队而言都是非常不幸的消息。
但是,我们不可能在盐湖待着,赞宗到扎加藏布江还有两程路要走。所以,我们还是按 原定的计划启程。俗话说“坏事假不了,好事真不了”。我们到达江边,果然不出传言所说,沿江搭满了盐队的帐篷,满山遍野都是密密麻麻的牛羊。过去有很多羊驮队。渡口附近搭满各式帐篷,好在这里是北方,不怕没处扎营。我们就在离渡口很远的地方扎下营地。无法想像当时的情景,不知道这北方的扎加藏布江从哪来的那么多水,可不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种在河床底下流淌的蓝色江水。当时洪水灌满了整个河床,看不出哪里是江边 ,哪里是江心,像一汪黄色的湖。
没有办法,所有的驮队只能在江边等待。你知道这种日子有多难熬吗?过了七八天,水还是那么大,水位没有下降的样子。派了一些人马到上游巡视到下游察看水情,一切都无济于事。这么大一条江,哪里是头哪里是尾?既没有桥也没处绕。
在这种情况下,最糟糕的是驮牛没处放。你看,这种沙地里长出的牧草,本来就不禁吃,加上那么多牛那么多羊,还有马,加央是知道的,马是最能吃草的。这样每天放牧的地方就越来越远,直至放牧员没法晚上归牧,就只好把家人分成两拨人马,一拨专管放驮牛,一拨在江边守营地,隔两天轮换一次,因为放牛的那拨人没有帐篷,白天黑夜都在野外和牛在一起。
过了十来天,水还没有退,而盐队面临的各种困难越来越多,形势越来越严峻,情况越来越紧急。但江水仍旧是黄色的湖水,别说驮队过江,就是单人骑马也无法横渡,这就意味着想给家乡捎个口信也不可能。尽管人们早就开始了节食计划,食品袋里的东西还是一天天在减少,糌粑口袋越来越干瘪。开始家里的人相互接济,但这又能解决多大问题呢?我们的“老爸”决定,把家里的所有茶叶拿来与当雄、宁中的盐队换糌粑,反正他们总是带很多糌粑在盐湖边跟盐人做买卖。但在这种情况下,茶叶再珍贵也只有做亏本买卖了,眼看着人家要狠狠地宰你,只有认了。
我们在江边立了一块石头作为水文标,看每天的水位是否有变化。一天早上,我去打水,看到水位下了。我高兴坏了,回去给家人说,每个人都露出了笑容。于是,在江边的盐队都相互报告这个消息,其实几乎每个盐队都立了各种测试水位的东西,每天都有人前去察看各自的水位标志。但到了中午,水位又回升了,又到了最高的水位,可到落日时分水位又有所下降,而且这一降再也没有大的回升,水位一天比一天在下降。
水退得差不多的时候,有些人骑马、有些人赤脚涉水前去察看。总之,觉得差不多的时候,就纷纷过了江。我们驮队的首领是一个十分谨慎的人。他看到前面驮队过江时,个别牛背上的驮子被水冲走了,所以,又多待了好几天,才慎之又慎地动身。就这样还是有几个驮子被水冲走了。
我们过江的时候,从北坡下来一支羊驮队,他们的牛队在前面,这种羊驮队都会有几头 驮食品的牛。我们过江后,他们也跟着下水了,牛队在前羊队在后。结果,羊子下水后,无法立足,只有游水,一游水,背上的盐袋沉入水中,就这样(格桑旺堆做了一个四脚朝天的动作)被水冲走了。那是一支有四五百只驮羊的庞大队伍,过江之后可能只剩下三分之一的羊。那是一个多么悲惨的景象啊,都过去三十多个年头了,驮羊在水中翻身冲走的样子还历历在目。
奇怪的是,扎加藏布江发大水的事情是所有驮队关注的焦点,他们怎么会不知道呢!再说 我们过江的时候,他们应该能看出来羊能不能过得去,那支羊驮队就这样在江水中所剩无几。这事虽然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但让我至今难以忘怀。
我们虽然过了江,但形势仍很严峻,除了糌粑,整个驮队没有任何副食品,没有茶叶,没有酥油,没有肉。经过大家协商,加大每天的行程距离,每天可能要行进二十来公里 。但这也不是一个万全之策,首先驮牛累得受不了;再就是人,每天要完成那么长距离的行走,还要装卸那么多的驮子,劳动强度太大。扎营之后,只有熬糌粑糊糊冲饥,喝完糨糊一样的糌粑糊就蒙头大睡。大概这样走了两三天,终于碰见家里来接应的驮队。
到家乡以后才知道这场水患的原因:上年在扎加藏布江上游地区——我也不知 道源头在哪里——反正是上游下了大雪,来年开春,大量的雪水涌入江中,形成了洪流……
格桑旺堆不仅是一个善于演讲的牧人,而且是一个天才的演员。每次采访,他特别投入,滔滔不绝。在讲上面那个故事时,他完全沉浸在三十年前那次心急火燎的驮盐当中。
第三章 扎加藏布江悲歌阿觉的小木屋
这里到盐湖只有一站的路程,盐人们听完格桑旺堆的故事就都回到各自的帐篷去了。我们从 五村出发时,旺青说我们到了那么切可以找阿觉借他的房子住。
“那么切”是整个山谷的地名,其藏语意思是“大那杂草原”。其实,与其说是“那么切 ”,还不如说是大平原更合适些。不过,你留意观察这片宽大的谷地平原,就会发现南北走向的两条山 脚下有五六泓泉水,谷地深处是一条河流,河流两旁是长长的沼泽地,也许多少年前这里曾是一片丰美的那杂草地,然而现在却看不到一根那杂草。在这个方圆几十公里的大河谷中只 有五户人家,分布在沼泽地两旁。
这里到盐湖只有一天的牛队路程,盐湖附近的草场更丰美,但因水源因素, 宽广的天地间没有一家住户。
我们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