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话,它们静静地散落在春季最好的育 羔草场上,这是它们在一年中很少光顾的地方。
“格桑旺堆回来了。”有人说。草场东头的一顶小活动帐篷里,一个牵着马的人出来了,他们说那就是格桑旺堆。小帐篷是格桑旺堆家的第二个育羔放牧点。这片长方形的春季育羔牧场上有近二十个放牧点,这里是五村三个自然村的春季育羔牧场,其中格桑旺堆家就占有两个放牧点。
从他的笑容可以看出,今年的育羔形势并没有他预想的那么糟糕。但当我们问起育羔情况时 ,他显得不十分满意,当然没有责怪旺青的意思。
他说:“年景不好,幼畜成活率只有75%。还算不错,要不是觉旺青放牧有方,恐怕连这个数字也很难保得住。这样看来,到藏历五月份,青草完全喂饱大畜的时候,能保70%的成 活率就不错啦。”
我说:“那你们家的生产形势已经很不错了。我听他们说,有些家的羊羔成活率现在就只有70%啊。”
格桑旺堆说:“要比,也有比我们高的,像央诺老头家成活率将近80%。今年是个黑年,前年我们这里的草场情况比今年还差得多,冬天的天气不好,但牲畜膘情好,羔羊成活率都 很高。” 尽管他对生产形势不很满意,但心情并不坏。 “不过没有关系。要是一个羔羊也不死的话 ,用什么做高级的羊羔皮袍呢。”他开了个玩笑。 明天是驮队最后一站路程。格桑旺堆决定明天夜行,时间不能改变。
这让我想起二十多年前的那次驮队夜行。驮队到达生产队部的最后一站,傍晚拴牛时,大 风刮得险些把我们的小帐篷给掀翻了,这是要下大雪的前奏。次日,当“老爸”把我们叫醒时 ,大地一片雪白,驮牛是白的,盐包是白的,驮盐大道被铺成一条洁白而平坦的坝子。
单增班典告诉我这是吉兆,大雪如一条圣洁的哈达迎接我们归来。我不清楚当时他为什么有那么好的心情,把这场令我不高兴的大雪与圣洁的哈达联想到一块去了。无论是吉兆也好凶兆也罢,着实把我的手冻得发疼,紧牛鞍肚带时手指几乎不听使唤,但无论如何我还是要一头牛一头牛地紧鞍带。当我才紧完四分之三驮牛鞍带时,单增班典紧完他自己的驮牛就开始帮我了。我已经很熟练地为驮牛装盐包,三拨牛队几乎同时出发,只是昨天扎营时我们的地线 钉在北边,而驮队要向南行军,这样我们比他们落后一点。
明月映雪野,我们仿佛置身于白色的世界。今天我们要到达目的地,我将以盐人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出现在同伴们当中,这是令人激动的一件大事。驮牛们回家的心情似乎比人更急切,它们一旦挣脱了地线的束缚就奋力前进。我吹起一支口哨,像老盐人们那样,跟在驮牛后边。这时我发现在雪地里掉下一对盐包,当我弯下腰试图把盐包抱起的瞬间,驮牛们受惊了,狂奔起来,将盐包撒得满地都是。收地线的马队还没有到达,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来收拾这个局面。我跑到驮牛前面,将它们稳定下来等候马队到来。这是我当时惟一能做的 的事情,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马队来了,我们把掉在地上的盐包重新驮上牛背,当我们再度出发的时候,前面的驮队早已不见踪影了。单增班典怨我多管闲事,掉下来的驮子也不是我们的。天生就缺乏应变能力的我,怎么会想到前面的驮队掉下一对盐包居然不管不问就一走了之呢。更让我扫兴的是,到达目的地后,人们指指点点地笑话我不如老加日,与前面驮队的距离拉得那么大。有的人干脆就说:“‘保布’辛苦了,是不是走不动了?”而我没法将掉队的原因向他们解释清楚,这让我白白蒙受了一次委屈不说,还在同伴和姑娘们面前名誉扫地,他们会说我还不是一个好盐人。
盐包高高地堆放在生产队仓房前面。然后盐人们扛着自己的行李走进家门。这与当年爸爸去驮盐的情形大不相同,缺少一种驮盐回来的气氛,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去驮盐了呢!妈妈专门给我打了一壶浓浓的酥油茶,爸爸用一个托盘摆了一大堆干肉、油果子,还把他自己专用的那个糌粑口袋放到我的跟前来招待我。实际上爸爸的糌粑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比大家吃的糌粑精细一点儿。而把爸爸的糌粑口袋摆在我的面前,则反映出我在家中的地位发生 了某种微妙的变化,好像我在家中的地位和爸爸一样重要。
我的盐人生涯就这样匆匆开始又这样匆匆结束了。尽管在外人看来,它是一种艰辛而枯燥的劳作,可我并不觉得如此,一天一个新的风景,一天一个新的故事,对我而言,驮盐具有迷人的魅力,我总是以去驮过盐而感到荣幸。如果真的有人对驮盐不可理解的话,我无法想像当他得知某人徒步走沙漠、某人骑车走国境线、某人徒步走青藏高原,甚至进行长漂呀黄 漂呀等极限运动时,会有怎样的感想呢?
第五章 最后的团圆饭和祭祀灶神星夜行军
西山终于把太阳藏起来了,夜幕降临,盐人们进入了在野外的最后一次梦乡,远处的山岭变 成一道虚线,偶尔在牧场上闪现育羔人手电筒的灯光。我想这是一个收获与播种的季节,他们在收获羔 羊,也在播种爱情。
晚上,我们回到村里,村民们一见如故,已不再用陌生的目光审视我们,看来我们已成为驮 队的一部分,我已成为了全村人的“叔叔”。村长问:“采盐可好?”村长的妻子亲切地邀请 我们:“回家吧。”俨然把我们当成他们家中的成员。
回到“家里”,全村所有的孩子和妇女一股脑儿钻进我们的“家里”,有的问盐情,有的问 盐 人们的健康状况。我们一边回答,一边分发糖果香烟这类小礼品。村里大大小小的妇女儿童几乎通通抽烟,这些不拥有家庭财权的“烟民”们,既不买烟也不谢绝,有烟则抽,无烟则罢。我定了一个原则,凡是十五岁以下的儿童,无论是男是女通通不在赏烟之列。
次日凌晨四点钟,我们去接迎驮队。本以为驮队还在睡梦之中,可是当我们行程刚过半,坝子上晃动着远远近近的手电灯光,停车聆听,顿时明白盐人们那熟悉的哨声和吆喝声是从原野的尽头传来。我们直冲着灯光奔去,第一拨牛队是觉嘎和扎次的驮队,他们说格桑旺堆在后面,但不清楚是第几名。
我们就地进行拍摄,于是把车灯和聚光灯通通打开,驮队就在我们的灯光前像通过安检似的走过去。已过去好几拨牛队,但是没有发现格桑旺堆和日地的身影。我们简单地收拾起器材,到后面寻找格桑旺堆。在一条河谷边上,我们发现了顿加和索加的牛队。只见一头小驮牛在强 烈的灯光下冒冒失失地跳过结冰的河床,结果河床没有跳过,后蹄在冰面上一滑,屁股朝下摔了下去, 咚的一声盐包掉在地上。这下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这是一头小驮牛,不像身经百战的老驮牛,一旦驮子掉下,就站在原地等主人重新装上驮子,而这头小驮牛竟然如释重负般地走了。顿加和索加就一人抱一个盐包追赶,但那头不负责任的小驮牛好像再也不想驮了,它东躲西藏总不让人靠近,害得两个小伙子气喘吁吁地追来追去,还是没有结果,最后顿加只好丢下盐包一阵猛追 ,这才把它抓住了,然后索加把盐包一个又一个地又驮在了小牛背上。
我们就在这里守株待兔,等待着发生更多的精彩故事,但是一拨拨的牛队过去,再也没有发 生使我们“幸灾乐祸”的场面。令人不解的是,后面的盐人说格桑旺堆的牛队在前面,可我们怎么就没有发现呢?于是就无所谓主人公不主人公的,能拍多少就拍多少。
他们似乎要跟太阳比赛时间,要赶在太阳下山前回家。
朦胧的天色中驮队在前行,哨声和吆喝声不绝于耳地回响在原野上空。我们返回村庄时,小小的牧村显出忙碌的景象,炊烟刚刚散去,桑烟又四处飘起,无论是老人还是小孩都起了大早,等待爸爸们、儿子们的归来。冬天,牧女的裙袍十分鲜艳,她们站在村口,站成一道最亮丽的 风景,与盐人们被风沙冲刷得发白的羊皮袍形成鲜明对比,给盐人们为之心动的暗示。
觉嘎的驮队抵达村口,全村的父老乡亲们蜂拥过来,向盐人们贴面问候:“孩子采盐可好?”“大哥采盐可好?”“哥哥采盐可好?”“觉嘎一路可顺?”人们以不同的身份向他问候 ,盐人们也以同样的口吻说:“爸爸住得可好?”“弟弟住得可好?”……就这样一拨拨的驮队进了村。
格桑旺堆的驮队来了。他与几个男人行过贴面礼,便对大家说:“你们都住得可好?”以此省去了一个个贴面的礼节,然后,只管继续赶路。他要越过觉嘎的村庄走一小程路才能到家 ,所以他好像没有工夫完成礼节性的贴面与问候。
格桑旺堆的家难得打扫一次,酥油茶打好,竹篮里摆好了“谷退”(等候亲人的奶渣糕),盆子里面是“谷夏”(等候亲人的干肉),油果子则是五村所有家庭必不可少的食品。一切准备就绪,驮队与朝霞同时进村,孩子们显得格外兴奋。盐人没有给孩子们带来什么礼物,身为盐人的爸爸或爷爷带给他们的就是灶神面,而这种面糕对现在牧民孩子来说并不希罕。然而 ,天性好奇的孩子们总希望能发生些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今天盐队回来了,这对他们是一个难得的日子。孩子们的小脸蛋冻 得发紫发红,但他们不放过这个机会,和大人们一起到村口迎接驮队,还像模像样地说:“爷爷采盐可好?”格桑旺堆亲昵地俯下身,对孩子们说:“好,爷爷的孩子们住得可好?” “爸爸采盐可好?”格桑旺堆妻子说。“好!妈妈在家可好?”
“爸爸采盐可好?”格桑旺堆儿媳说。“好!女儿住得可好?”
“爷爷采盐可好?”格桑旺堆的女儿以孩子们的口吻说。“好!女儿住得可好?”
但努地还是没有走近桑多,只是远远地说声:“孩子一路可顺?”保持了严父高傲的形象。
“顺利!爸爸在家可好?”桑多说。
“曲觉采盐可好?”索加姐姐永忠拉姆说。“好!姐姐在家可好?”索加说。
“孩子采盐可好?”村长说。“好!爸爸在家可好?”顿加说。
人们就这样行着贴面礼相互问候着走近家门。今天驮牛不用拴,也就不用钉地线。盐人们将各自的驮牛赶到自家门口,卸下盐包,像用砖块砌柱子一样横一对竖一对垒在各家门口,似乎以此证明每家的盐包数量与富裕程度。当然,谁家也不可能与格桑旺堆家做比较,格桑旺堆家的 盐包俨然如一堵墙般高高地矗立于院门前面。
村长、努地等几家的驮牛鞍子零零散散地放在各家门口,格桑旺堆则把牛鞍与 鞍垫都收起来放进库房。旺青的几个小孩子也帮爷爷收鞍垫,他们把鞍垫盖在身上,像一个个龟甲虫爬进院门。格桑旺堆将鞍子与鞍垫收拾停当才走进家门。这时格桑旺堆的妈妈在床榻上对驮盐归来的孩子说:“曲觉,采盐好!”格桑旺堆走到妈妈跟前,俯下身问候:“妈妈,在家可好?没有什么病吧?”
历时二十八天的驮盐队就这样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