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稀奇;然而,在灰泥、木头和织锦布料之间,老鼠看起来不免惹眼又奇怪。店
里的人错会我的意思,开始不断地道歉,脚用力踩踢,想把老鼠赶走。
这些混杂的声音,对我而言像极了锅里的烧煮沸腾;我猛然想到老鼠的小脚,
想到我从来没有好好研究过老鼠,或其他活生生的小动物。我走过去轻易举抓起老
鼠,细看它的脚,细瞧它的小趾甲,又细细打量趾於趾间的肉,凝神之间,把旁边
的人全忘了。
突来的一阵静寂无声唤醒了我,旁边的人全目瞪口呆地盯着我。
我尽量装做若无其事、孩子气似地对他们微笑,放掉老鼠,继续用心在购买上。
他们未作任何表示,但是我倒学了一课,我势必谨言慎行,不能再折磨吓坏人
啦!
那天晚上稍晚,我交给律师一个最後任务,他必须送出一百钱币当做礼物,交
给瑞诺剧场的老板瑞诺,并附上我诚挚致谢的字条。
『设法了解这家小剧场的财务状况--』我说:『打听看看有没有什麽债务对
剧场不利。』
当然,我绝不会走近剧场,他们绝不能猜出真正发生何事,剧场不可以因我声
名受损。如今,我对所爱的人已有所付出,不是吗?
当该办的事办完,当白屋顶教堂钟声敲了叁声,我四处闻寻鲜血,口乾舌燥心
绪不宁;我发现自己正站在空荡荡的杜登波大道上。
由於车轮的辗转,雪地已变成一片烂泥;我看到瑞诺的小剧场,剧场污秽的墙,
墙上张贴的破旧演员名单;名单上,红色的黎斯特大字,依然闪烁着。
10
紧接而来是一连串疯狂暴乱之夜。我在巴黎大肆掠杀,好像它乃是一座血之城。
黄昏时,我突袭最坏最乱的区城,那里多的是盗匪於杀手;我先让他们反抗,戏弄
他们一顿,然後 咆哮怒吼而上,给予致命一抱,老饕似地欢宴一顿。
我品尝各种不同的杀戮对象:体形笨重的,瘦而强壮的,毛发蓬乱的,皮肤黝
黑的;那些年轻的恶棍,为一毛钱就可以杀人的,则是我最心爱的猎获物。
我喜欢他们喃骂於诅咒,有时一手捉住他们横加嘲笑,直到他们暴跳如雷;我
把他们的刀丢到屋顶,把枪在墙上撞坏。他们萌生恐惧时最让我厌恶,被害人一旦
真的魂飞魄散,斗志全失,我常常为之兴趣索然。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学着延缓杀戮,我在一个人身上吮吸一些,另一个再多吮
几口;第叁或四个人时 真正斗殴致死。在追逐於挣扎之间,我的享受得以激增。
有时一夜之间,我穷凶极恶,啜饮六个吸血鬼对足以解渴的血,然後 把注意力转
到巴黎另一面,享受以前未曾享受的灿烂夜生活。
只有到罗杰那里,等待母亲和尼古拉斯消息的那一晚,我 算鬼性稍泯,人性
复萌。
母亲的信充满了快乐,她为我的好运而高兴。她答应我只要身体许可,春天一
定到意大利去。目前她需要巴黎送去的书报和琴谱,好让她练习我送给她的大键琴。
她想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快乐,想知道我是否已实现梦想?只是对突如其来的财富,
她不免有些怀疑。我在瑞诺剧场不是很开心吗?我必须跟她吐露一切详情。
听完她的信,我的心情十分沈重;我已经变成说谎专家,撒起谎来面不改色;
这是我从来没有过的。但为了母亲,又能怎麽办?
至於尼克就更麻烦了,我原该知道,他不会满足於礼物,更不会对一个含混的
故事感到满意;他一定会再叁追问,并且会再叁要求见我一面。罗杰被他弄得有些
紧张和惶恐。
不过,尼克的坚持发生不了作用,除了我的说词以外,罗杰对尼克也无可奉告
;我唯恐见到尼克,连他新搬家的地址都不敢问。只是坚持一点,尼克一定要和意
大利名师学琴,除此之外,他尽可以想要什麽就有什麽。
律师也告诉我,尼古拉斯并未离开剧场,无视於我的意愿,他仍然留在瑞诺剧
场演奏提琴。
这让我极为冒火。真该死!他为什麽非违背我的心愿不可呢?
当然了,他爱那里正如我一样,这就是原因。这还需要有人告诉我吗?我们在
那个破烂的剧场里,亲密一如家人。哦!老天!我怎麽能想帷幕缓缓上升的一刹那?
怎麽能想观众的喝采於掌声……
不,我不能想。就送整箱的香槟和酒到剧场去罢!送花给珍妮和卢琪娜,她们
是我最最喜欢的女孩!再送更多的礼物给瑞诺老板,帮他还清债务吧!
日子一天天过去,礼物一一派人送往。瑞诺开始感到 扭不安,十四天之後,
罗杰告诉我,瑞诺提出他的建议於要求。
瑞诺希望我买下剧场,他则留下来当经理。他建议另外投资改建大型舞台,增
添更多更好的布景和设备。他认为我的钱加上他的才能,我们将使剧场变成巴黎人
的谈话焦点。
我一开始的反应是『不』,并且用力关上门走了。过了一阵 恍然大悟,自己
为什麽不可以拥有剧场呢?这跟我拥有木箱里的宝石,身上穿的衣服,或者送给侄
女的玩具屋,有什麽不同? 我回心转意,重返罗杰的家门。
『好吧,就买剧场。』我说:『给他一万银币,他爱做什麽就做什麽。』一诺
千金,非比寻常,为什麽贸然就做决定,我自己也不明白。
我想,痛苦总该过去,也非过去不可。我必须学会主宰自己的心智,我的心灵
毫无枷锁,不为任何事物所役使。
无论如何,我现在得以奢华挥霍,在巴黎最豪华的剧场,不论是芭蕾、歌剧,
或是莫里哀和拉辛的戏剧,我都保留最好的位置。当舞台灯闪耀在伟大男女演员之
前,我已坐在剧院里。身上穿着五颜六色的整套行头,手上戴着各式各样的宝石戒
指,头上戴着最时髦的假发,脚上穿着钻石扣环於金跟的鞋子。
我拥有生生世世世世生生,可陶醉於诗歌的咏诵;陶醉於美丽歌声於曼妙舞姿
;陶醉於圣母院大厅的宏亮管风琴演奏;陶醉於为我计时的回荡和谐钟声;陶醉於
安静的杜勒利花园,於雪花的飘落无声。
一个夜晚又一个夜晚过去,在凡人群里,我越来越不紧张,越来越自在了。
不到一个月,我已鼓足勇气,走进皇宫的拥挤大厅。在杀戮之後的温暖於红润
下,立刻加入跳舞行列。我没有引起任何怀疑和骚动,反倒是许多女士被我吸引住
了;我喜爱她们温暖小手的碰触,她们柔软胳膊於胸脯的紧贴。
那天之後,我大胆走在黄昏人潮汹涌的大街上。匆匆穿过瑞诺剧场,我挤进另
外一家小剧场,去看傀儡戏,看模仿表演,看杂耍特技;不再避讳街头路灯,我走
进咖啡屋买咖啡喝,顺便温暖我的手指头,只要看顺眼,我也会找人闲聊。
我跟人争论君主制度,狂热於打撞球於玩扑克牌;看起来我就是走进瑞诺剧场
也没问题;只要我愿意,何妨买一张票,溜到楼座,看剧场的当即表演,看尼古拉
斯去!
唉!我不能进去。我怎麽敢做梦走近尼克的身边?瞒过不认识我的陌生男女是
一回事,蒙蔽尼古拉斯怎麽行?只要他注视我的双眼,注视我的皮肤,他会看到什
麽呢?何况我有太多的事要做哩!我自言自语。
对於自己的癖性於能力,我越来越了解了。
譬如说吧,我的金黄头发比从前颜色淡了一些,也更浓密些,但不会再变长了
;同样的,指甲和趾甲也不会变长,只不过,如果我把它们剪短,第二天它们会恢
复老样子,也就是说,长短正如我『死去』那一天一模一样。虽然一般人不可能察
觉这类小秘密,但他们能另外看出端倪;像眼睛不寻常的闪闪生辉,反射出太多的
颜色;像皮肤的微微发光等等,都难免引人注意。
当我饥渴时,皮肤的发光现象更加显着,那正表示啜饮时刻的来临。
我也了解到,当我的眼睛注视人太热切时,那个人情不自禁就中魔了;说话时
我需要仔细控制音量,太低了凡人听不见,太高了或笑太大声,难免震坏别人耳膜!
甚至也可能伤了自己的耳朵。
我的动作也是麻烦所在。我可以走跑跳笑动作一如常人,但是在惊讶、恐慌或
悲伤时,身体却会不自然弯曲歪扭,就像一个玩特技的人一样。
甚至我的表情举止,也会失之狂乱夸大。有一次,走在杜登波大道上,想到尼
古拉斯而浑然忘我;我坐在一棵树下,双膝合抱,双手放在头一边,像是童话故事
里悲哀的小精灵。一个穿着织绵外衣、白色丝袜的十八世纪绅士,绝不可能出现此
种举措,特别是当街公然如此。
另外有一天,在变幻莫测的灯光照耀下沈思,猛然间我跃上马车顶,双肘抵住
膝盖,双腿交叉盘坐。
这些行为会让人们紧张而害怕。好在平常倒也没事,即使他们吃惊於我过分白
皙的肌肤,他们只是转移视线,他们会欺骗自己。我很快就了解到,十八世纪的人
由於理性主义使然,他们认为凡事都有合理的解释。
毕竟一百年来已没有攸关巫术的案子发生,我所知道的最後一位是拉莫辛,一
个看相算命的人,在太阳王路易十四时代被活活烧死。
何况这里是巴黎,倘使举杯时不小心揉碎了玻璃,关门时太用力撞坏了墙壁,
旁边的人也不过误以为我喝醉酒而已!
偶尔,别人问我问题之前,我会先一步作答;偶尔,注视蜡烛或树枝之际,我
会发呆失神半天不动,别人不免以为我生病了。
不过最大的困惑乃在於不自禁大笑。我常常会情难自仰的爆笑,而且一发不可
收拾;任何事都可能引我大笑,仅仅自己的纯然兴奋,也会导致我狂笑不止。
偏偏这种情况极易发生。没有失落,没有痛苦,对於自己境遇的改变也没有深
入探讨;因此,只要碰到自己觉得有趣的事,就大笑特笑难以收拾。
这一点使得其他的吸血鬼对我极为愤怒。不过,这话是扯远了。
也许你已经注意到,我根本还没提起过其他吸血鬼,事实是我还没发现任何一
个同类。
偌大的巴黎,我尚未找到一个超自然的生物存在。
我的左边是凡人,右边也是凡人;偶尔,正当我确定附近绝无怪力乱神时,却
又会感觉到某种含糊的、捉摸不定的幽魂存在。
正如那晚在村镇教堂墓地一样,感觉大同小异,现象仍然不够具体,而且每回
也总发生在巴黎公墓的附近。
每次碰到这种情况,我总是停下来,转身,试图把它引出来。但是每次都徒劳
无功,在我尚未确定之前,异物就消失了。我自己根本找不到,而市区的公墓,味
道又太令人作呕,我不能也不愿进去里面搜寻。
这已不仅只是挑剔,或是地牢的记忆太糟糕;对死亡味道於景象的反感,已经
是我天性的一部份!
尽管时势变迁,但从阿芙跟郡来的那个男孩,一看到死刑就发抖的情况迄无改
变;看到 体我总双手蒙脸。我想死亡令我愤怒,除非我是主事者;啜饮时,一旦
被害人一死,我一定立刻离开现场。
再回到刚 幽魂乍隐乍现的话题吧!我开始怀疑是不是有其他种类的鬼魂,他
们无法於我作心灵沟通;从另方面说,我也有强烈的印象,觉得幽魂是在注视我,
甚至故意对我暴露它的存在。
不管情况如何,我在巴黎未见到其他的吸血鬼。我也开始怀疑,在特定时间内,
是否只能有一个吸血鬼存留?也许梅格能已经摧毁所有被他偷血的同类;也许一旦
他传授了法力,他就必须消失;也许有朝一日,我制造了另一个吸血鬼,我也非死
不可。
不,这一点并不合逻辑,放血给我之後,梅格能仍拥有强大力量;在他盗取力
量後,那个受害的吸血鬼,依然被铁链锁住没死。
这真是巨大的玄秘,探秘之念令我十分苦恼。不过在此刻,无知其实倒蒙受祝
福。不必梅格能帮忙,我自己迭有发现,或许这正是梅格能意图;或许几世纪之前,
他也如此这般依样画葫芦。
我回忆起他所说的话,在塔楼的秘密小室,我当找到走向成功的一切所需。
时间就在我四处漫游中流逝,只有自己密闭在塔楼时,我 蓄意离开人群。
然而我也开始省思自问:『既然你能跟他们跳舞,跟他们打撞球,聊天;为什
麽不能就跟他们居住一起,好像往昔的日子一样?为什麽不能视自己为他们其中之
一员,再一次进入正常生活的网络,在那里……?怎麽?说出来呀!』
春天的脚步近了,夜晚逐渐暖和了,瑞诺剧场排出新的剧目,新的杂技表演掺
杂在幕於幕之间。树上花朵在此绽放,在清醒的每个时刻,我朝思暮想就是尼克一
个人。
叁月里一个晚上,罗杰为我念着母亲的来信;我猝然省识,我能跟他一样念信
了,我已从千百种不同来源,学会阅读而不自知;於是我带信回去了。
小室已不再寒冷,第一次,我坐在窗边,私下里自己看母亲的信。她说话的声
音恍如就在耳边响起:
『尼古拉斯来信说你已买了瑞诺剧场,所以,你已拥有那个曾经令你如此快乐
的地方。但是你仍拥有幸福快乐吗?你何时 肯回答我的问题?』
我叠好信把信放在口袋。血红的泪 流出。为什麽她了解这麽多,却又这麽少
呢?
11
风不再刺骨,城里又洋溢着各种不同味道,市场充斥了形形色色的鲜花。漫不
经心的,我闯进罗杰的家,要他告诉我尼古拉斯住在哪里。
我只想看他一眼,确定他生活富裕,确定他住的房子够好够理想。
他住在圣路易岛,房子正如我希望的那麽令人印象深刻。但是沿着河边的窗子
全关得紧紧的。
我呆望了好久好久。车一辆又一辆穿过靠近的桥,我知道自己必须见见尼克。
我可是攀爬墙壁一如在村镇一般。我一层又一层往上爬,比起从前爬的已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