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拟人化的冰糖葫芦跃入脑中,颜镇长想不动了。他目前的脑力不提倡这种思想上的长途跋涉。于是,如同倒进的电影胶片似的,凝固的糖浆慢慢融化,滴得一干二净,一个个胖子纷纷从竹签上抽出圆滚滚的身子,已经死去的重新死去了,还未出生的又回到混沌中默默地等待出生。不一会儿,就只剩下一个尚处于发展中的胖子坐在沙发上,交叉的双手环抱着小腹。他抬头环顾四周,体面的家具一本正经地靠墙摆放着,墙面光滑、洁白,墙的质地也无可挑剔,由上等的砖、水泥和钢筋搭建而成,在墙体与墙面之间还有隔音效果极佳的保温层,任何风声都不可能干扰他。只要坚持坐在这张忠实的沙发上,就永远也不会将自己走漏出去。
他把这儿想像成自己的茧,而自己理所当然是一只正在积蓄生命力的蛹。
做一只永远的蛹,不干别的。
茧外面有动静。
颜镇长刚要开口支使别人开门,随即又想到了刚才的遭遇。他依照先前的步骤从沙发上站起来。
透过猫眼,颜镇长看见两个变了形的年轻人,作为背景的楼道遥远而深邃,显得极不现实。手扶着楼梯的那个留寸头的小伙子叫张红兵,站在门前伸手准备再次叩门的叫何国锋。颜镇长在门即将被叩响的一刹那迅速拧开了暗锁的旋钮。
何国锋右手的食指被惯性牵引着差点叩到颜镇长的脑门上。这个成功的小把戏让颜镇长十分满意,由此带来的决不会为人察觉的快乐让这只蛹的心情骤然开朗起来。
“来找小峻吧?”颜镇长微笑着问他们,还没得到回答,他又接着说,“进来吧,他们已经来了。”
何国锋狐疑地进了门,连“严叔叔”都忘了叫。颜镇长挺起大拇指指着颜峻房间的方向说“他们已经来了”时那与他的年龄和身份极不相符的语调和表情,让何国锋恍惚之中感到颜峻的爸爸跟“他们”是一伙的。
儿子房间里蓦的一阵喧腾,许多个年轻的声音被同一种飞扬的情绪编织成一根欢乐的绳子,他们争先恐后地抓紧这根绳子向着某个颜镇长神往的方向攀登。
“谁来了?”颜峻的妈妈问。
“啊?”
“是不是有人来了?”颜峻的妈妈几乎是在呐喊。
“噢,是小峻的朋友。”
“你说什么?”
“小峻的朋友,小峻的朋友来找他玩!”颜镇长侧过身对着厨房的方向说。
妻子的头从厨房的门缝里探了出来。
“那我得再去买点馒头。”
“我去吧。”
妻子默许了他的提议。
“再买几个小菜。”
“噢。”
颜镇长继续坐了一会儿,将出门的心理准备作充分。在对待出门的问题上,他一向是很慎重的。
“我在担心什么呢?”他扪心自问,“担心某一次出门便会变成一只蝴蝶或者呆头呆脑的大蛾子飞走吗?”
一出镇委家属院的后门,便有一长溜卖小菜和主食的摊子。颜镇长对买东西的程序和技术已经生疏了。他选了一只烧鸡、两种看起来很好吃却叫不出名字的凉菜和一斤馒头。回去的路上他老觉得忘了什么东西,越走越失落,快到家门口时他才想起来,馒头钱还没给人家呢。小贩们都知道他是谁,又出了后门,他看到卖主食的妇女正拿期待的目光望着他。
第二章一只蛹
13
颜峻和他的伙伴们将小餐桌围得水泄不通,颜峻的妈妈主动退到了厨房去吃饭,颜镇长为了能占有一席之地,颇费了一番功夫。他想跟这帮小家伙凑凑热闹,但他们只顾了狼吞虎咽,或者兴高采烈地谈论属于他们自己的话题,甚至都没人注意到他的存在。颜镇长委屈极了,像一个被大人们冷落的孩子一样感到伤心。更让他难过的是,当他识趣地从餐桌旁走开时,仍然没人注意。本属于他的座位一会儿就被一个边吞咽食物边手舞足蹈说着什么的年轻人用屁股给蹭去了一半。刚才他一直施展不开,这下好了,两把靠在一起的椅子分别担负着他一左一右两瓣屁股蛋,四肢活动的空间也大多了,可以满足他任何手势或身体其他部位的动作。
“敢不敢打赌,我要是输了,下半辈子就再也不下军棋了;如果是你输,那就得陪我不停地把军棋下下去,随叫随到!”身体得到舒展的年轻人对另一个正埋头啃着鸡翅膀的年轻人说。
颜镇长站在客厅的一角看着信心十足的年轻人,他又有了一些希望,他暗想,如果你对我投来探寻的一瞥,不管是什么样的赌我都会跟你打,其实不用打赌我就会陪你下军棋的,随便什么时候。但是仍然没人看他。
颜镇长沮丧地窝进了那只忠实的沙发里。随即就原谅了所有这些因吃了他提供的食物而显得愈加生气勃勃的年轻人。
“一只蛹,谁会喜欢看见一只半死不活的蛹呢?更不用说跟他打赌、下军棋了。”
第二章爱情离去时
14
天黑下来了。六个人在那条被他们来来回回走了无数遍的马路上漫不经心地。食欲的满足使他们感到空前的无聊。一开始六个人横成一排在大街上走,但因为不断被散步的人们打断,所以队形总是处在变化之中。后来,邱大立落在了后面,五个伙伴的背影让他想起了小学时学过的一篇描述大雁的课文——“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一字。”
本来就昏暗、稀疏的路灯隔三差五地还会坏掉一个,有时候甚至连续两个都是坏的。散步的人时隐时现,在夜幕的掩护下,很像在从事一件神秘的事情。有两个似乎很年轻的女性打他们身边经过,穿过这支队伍时,一点也没有影响她们进行得正欢快的话题,其中一个留短发的姑娘还发出了响亮的笑声,而且顺便抬头看了颜峻一眼。颜峻心里咯噔一下,他感觉这一眼含有深意。擦肩而过后,颜峻忍不住回了回头,这下问题搞大了,刚好那个留短发的姑娘也回首一望。颜峻的心几乎跳不动了,他怀疑这姑娘爱上他了。又跟伙伴们走了几步后,他认为决不能对这件事情置之不理,对爱情的渴望陡然涌遍全身,简直无法忍受。
“嗨!”他停住脚步,等他们都回过头后,说,“说了你们可能不相信,刚才过去的那个姑娘对我有意思,要是错过了,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在哪儿呢?”吴红巾眯起眼四处张望。
“就在那!”
但是那俩姑娘刚刚走到了一片阴影里。转眼间功夫两个活生生的人不见了,差点让颜峻误以为撞了鬼。不过,马上就有一个姑娘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接着另一个——那个短头发的——也踱到了肉眼可见的地带。真要命,她又回头看了一眼,正举着手指示伙伴们视线的颜峻觉得整个人突然变得脆弱不堪,浑身乏力,手臂像折了一般令他难堪地垂了下来。
“咦,看来真的是有些意思。”杨波来了兴致,但他接着对颜峻说,“不过,你怎么断定她对你有意思呢,她可能是在看我。”
“她刚才已经看了我两次了!”颜峻很着急,他想不到杨波居然跟他来这一套,“你刚才在左边,隔着大立和小何,她根本不可能看见你。”颜峻争辩道。
“看把你给急的,我跟你开玩笑,就算她真的对我有意思,要是你喜欢,我也不会跟你争;你他妈的老把别人想的跟你一样。”
眼看着那俩姑娘越走越远,颜峻都快急哭了,他体会到了爱情离去时那揪心的痛楚。
“先跟上她们,其他的问题咱们日后解决,日后解决!”颜峻几乎是在哀求。
颜峻掉头疾步往回走,其余的人也随即跟了上去。
六双时髦的鞋子率领着六对脚,六对脚各自左右轮番交替着牵引六个对年轻异性充满好奇的年轻人。颜峻走在中间,他觉得自己热血沸腾的心扉已经超越了对年轻异性的好奇,前方是一个眉目清晰的具体对象。与伙伴们比较,颜峻的脚步具有明确的针对性,不知不觉,队列中最前面最中间的位置便属于他了。他现在的地位,可真像个首脑。
距离不断缩短,颜峻的心迫切需要痛痛快快地颤栗一番。当经过的一盏路灯渐渐在身后远去,影子便从颜峻的脚下慢慢往前爬,直到爬到那个短发姑娘的脚后跟上,颜峻惊惧地看到自己的影子哆嗦着沿短发姑娘的小腿肚子向屁股的方向摸索过去了,他慌忙侧了侧身,正陶醉的影子啪一下摔到地上,委屈地瘫在短发姑娘的脚边。影子越爬越远,同短发姑娘的影子叠在一起,然后慢慢变淡了,接着另一盏需要经过的路灯为颜峻生下了另一个影子,颜峻看着自己这另一个亲生的影子像他刚刚去世的哥哥一样一步一步又一次不要脸地将它的黑爪子伸到了短发姑娘的大腿上,很快便罩住了她的整个臀部。这一次,颜峻没忍心把它摔下来。颜峻理解了它。
短发姑娘再也没有回过头,但也没有其他让颜峻不安的举动,比如加快脚步甩掉屁股后面这伙以颜峻为首的春天里的年轻人。她从容地跟同伴聊着一些轻松的话题,听任颜峻的影子在自己身上搞下流勾当。颜峻更爱她了,他真想听听她们在聊些什么。那一刻,颜峻坚信只要能跟那个短发姑娘亲密无间地呆在一起,单独享用她的声音,就算她说的是天底下最乏味的话,他也乐意听上一辈子,并且为此感到满足。
“你他妈的是不是想让我们陪你一条路走到黑?”杨波跟上来不满地问颜峻。
影子从屁股上掉下来了。颜峻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赶快把你的事情办了,咱们好干别的!”
“哪有别的,真新鲜;你这个想法倒不错,但这些年你找到什么别的了,能不能让咱开开眼?”
“你那俩眼珠子完全被前面的腚给遮住了,一腚障目,不见天日,我他妈的怎么让你开眼?你不是说那个女的对你有意思吗,想办法搞清楚,你让大伙跟老年痴呆症患者似的跟在别人屁股后面,大家都隐隐地感到你会引他们走上一条绝路。”
听了杨波的一席话,颜峻心里挺不痛快的。他想,一件挺美好的事情、挺神圣的情感,都被他说成什么了呀。不过,他又反思了一下,觉得杨波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是啊,时候差不多了。
颜峻紧走几步来到了短发姑娘的身边,由于紧张,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像个陌生人发出的。
“大姐,麻烦您问一下,现在几点了?”
短发姑娘定睛看着因心怀鬼胎而神情猥琐的颜峻,大大的眼睛在路灯下发着又冷又清澈的光。颜峻低下了头,他怕那凛冽的目光将他击毙。他鼓起勇气又抬起头时,看到短发姑娘的嘴角挂着一丝嘲讽。颜峻想那大概是善意的。这虽然仍让颜峻心里不好受,但至少明白她并没有杀他的意思。
“现在已经到昨天这个时间了。”短发姑娘说完便收起目光,把颜峻撂在一边,顾自同女伴继续赶路。一边走,一边同女伴哧哧地窃笑。
颜峻茫然地站在原地,整个感情世界短路了,脑袋里弥漫着电路烧坏时留下的烟和怪味。伙伴们幸灾乐祸的笑声也响了起来,他知道,假如不赶快把丢失的面子捡回来,剩下的这个夜晚自己就会成为被伙伴们嗑来嗑去的开心果。朋友高兴,颜峻当然没什么大意见,但要是这得以他的难堪为代价,颜峻就不会乐意。
他硬着头皮又来到短发姑娘身边。她装作根本不知道身边多了一个人,并排走了一会儿,颜峻把在心里过了好几遍的话告诉了短发姑娘。
“喂,你不要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知道现在几点了,心里好有个数。”
短发姑娘朝颜峻侧过脸来,颜峻没等她的目光跟自己的目光交手,就很识时务地把头扭开了。
“你姓严吧?”
颜峻脑袋里“轰”的一下,刚刚散去的烟和怪味又来了,比上一次严重得多,脑袋里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他语无伦次地说,“没有,没有,我不姓严,我姓王,三横一竖的王。”
“跟小流氓一样在街上瞎转,小心我告诉你妈。”
颜峻感到自己像个不幸掉到井里的倒霉蛋,刚刚挣扎着爬到井口,又莫名其妙被一只不认识的脚踹了下去。他那受过两遍井水洗礼的心灵疲惫不堪,宁愿淹死也不想再动了。他实在想不起这个短发姑娘跟他们家什么关系,他倒不怕她刚才的恐吓,颜峻他妈从没批评过他。主要是,如果让人知道他在大街上调戏自己家的亲戚,就太丢人了,简直让他这张小脸没地儿搁。他确信自己家的亲戚里面没有这么一个人,也许是妈妈同事的女儿,也许什么都不是,她只是偶然见过我,听别人说我是镇长的儿子,现在终于找到机会吓唬吓唬我而已。颜峻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伙伴们涌上来了,兴奋地问他事情办得怎么样。还好,看来他们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比较棘手,得慢慢来,心急吃不得热豆腐。”颜峻跟他们解释道。说完了,他觉得他们不会相信,这无疑提供了一个把柄,使伙伴们羞辱起他来更得心应手。于是,他接着干脆自己动手把那捉襟见肘的面子撕了下来。
“当然,也有可能是我自作多情了;本来过得好好的,突然,几乎是一夜之间,就有了性欲。”
颜峻心力交瘁,万念俱灰。理想破灭了不算,还要拉上他的自尊作为陪葬。他不知道那个传说中操纵着他的命运之神为什么如此虐待他。他疲倦地坐到一把固定在路边的木头长条椅上,偷偷诅咒背地里设圈套戏弄他的家伙。
“妈的,哪天让你落到我手上,看我怎么收拾你个婊子养的。”
“怎么了,小峻?”吴红巾在颜峻旁边坐下,搂着他的肩膀,以假想中长者的口吻劝慰他,“好男儿志在四方,莫为儿女私情伤了志气。”杨波也凑过来,坐在颜峻的另一边,语重心长地说:“红巾说的对,小峻,你现在还年轻,应该以事业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