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读那些该死的书,对他们来讲,就是对自己智力的侮辱。吴红巾在父母的观点上又加进了自己的看法,说了一句让大伙振奋的话:念上八年书,如果知道自己错了,还是有救的;八年是一个极限,再往前走半步,你这一辈子就彻底他妈的毁了。
即将毕业的前夕,一伙比那帮削尖了脑袋想进重点高中的蠢货们更蠢的蠢货开始想办法对吴红巾他们献殷勤,想进入这个快乐的集体。他们知道,就算再给他们八年,也迈不过初级中学这个坎。这帮蠢货尽管蠢,但也清楚马上就要从教室里滚出去了,也许一辈子也找不到这么舒坦的地方了;他们的蠢脑袋告诉他们,没有书念,也就没了在家吃白饭的资格,无论遭父母的冷眼还是躲到大街上饿得头昏眼花,都不怎么好受。看到吴红巾他们这几个没了书念还那么高兴的人,一个个蠢脑袋便开始交头接耳地嘀咕:跟着他们,兴许真的有混头呢。
吴红巾想都没想,就无情地拒绝了这帮蠢货。
第一章新鲜玩意
10
从窗玻璃发出的声音判断,风似乎没那么猖狂了。邱大立想,来自内蒙古的臊味此时大概已渐渐从街上消散。杨波在茶几上摆好军棋,邀请吴红巾跟他来上一盘,吴红巾已经向杨波说过自己不下了,但是脸上又带着一丝犹豫不决的神色——既然都已经摆好了,是不是索性跟他搞一搞呢?之前杨波也对邱大立发出过相同的邀请,邱大立回绝他时面无表情,杨波看出邱大立心里根本没有装着军棋,便将希望寄托在了吴红巾身上。
杨波继续向举棋不定的吴红巾发出邀请,还一边拿一个手指头点着将领和士兵们已经埋伏好的棋盘,用挑逗性的目光诱惑吴红巾跟他较量一番。吴红巾终于坐到了那张闲置的冷灰色单人沙发上。
战争由一位率先露面的团长拉开帷幕,时隔不久,正为杨波卖命的那个颇为他器重的军长不幸被一枚突如其来的炸弹尥出了战场。杨波心疼地张嘴大叫一声,重重地拍了下自己的膝盖,难过得几乎要昏厥过去。精神几近崩溃的杨波拖着一个刚刚赶来助阵的师长一路横冲直撞,见人就杀;不幸的是,这位累得气喘吁吁的中层领导在企图消灭一名旅长时,被吴红巾的司令堵在了死胡同里,也牺牲了。不过,这时候吴红巾也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员大将,其他一些职务卑微的官员和士兵的尸体在茶几上横七竖八地躺倒了一大片。
一个声音在召唤着邱大立,起初只是小声地倾诉,接着便成了呼吁:
找点新鲜玩意。
找点新鲜玩意!
邱大立霍地站起来,揪着那块用塑料纸做成的战场的一角,把它从那些正酣战的幸存者脚下抽了出来。
哗啦!
杨波吃惊地抬起头,眼神惶惑不堪。咦,这是哪儿呀?那个他为之拼搏的世界不见了,只留下一些拼杀的念头没着没落地悬在这个与刚才的小天地毫无关联的地方。
邱大立也被吓了一跳,杨波失魂落魄的模样使他确信,岂止是生意,就是军棋也能要了人的命。
内心的呼吁停息了,邱大立有些心虚地轻声说,找点新鲜玩意儿。
他们想了好半天,谁也想不到什么新鲜玩意儿。杨波建议再杀上一盘,由他对吴红巾和邱大立两个人,而且让他们一个师长。杨波当然不会指望邱大立对他的提议有所表示,令他伤心的是,从吴红巾脸上也找不到昔日可以钻的空子了。杨波说,让两个师长怎么样?他耐下性子等了五六秒钟,狠下心来接着说:
“军长我也不要了,这下你们总乐意了吧。”
邱大立一反常态,很有兴趣的样子,说:“你要是再拿掉司令、旅长和团长,我就跟你下一盘。”
“你这不是想要我的命吗!”
“随便你,爱下不下。”邱大立用他爸爸的口气说。
“拿军棋开玩笑可使不得。”杨波边嘟囔便迅速地布置起棋盘来。一旦他的棋瘾上来,就算让他搭上命,他也顶多犹豫十几秒钟,就依你。
邱大立把他杀得一个子儿都不剩,但自己的司令被炸掉了,三颗地雷挖得干干净净,要不是杨波兵力太弱,始终没有机会让工兵出动,他早就被扛旗了。你得承认,杨波是个军事天才。但在二十一世纪的这个小镇上,他只能低三下四地哀求别人跟他摆布这些永远也死不了的小木头。
第一章菜市场里
11
风果然停了,尽管元气大伤的天还是沉着那张灰黄的老脸。
人们已经从家里走出来,三五成群地在街上走着。几天来被风搞得不怎么敢出门,此刻他们都在使着劲,过走路的瘾,隔着柏油和二至五厘米的鞋底跟大地套近乎。今天是星期六,好些手里提着各种食物的人已经成功地从菜市场出来了,他们的表情跟其他动物是一样的——脸上一律挂着进食前的愉悦神色。还有一些两手空空的人,只要你稍稍用点心思观察一下,也可以判断出他们的去向。他们正走在去往菜市场的路上,尽管此刻愉悦尚未在他们的脸上着陆,但很快就会了,那种发自内心的对未知食物的憧憬使他们精心培育过的食欲毕露无遗。
在街上,吴红巾他们还遇到了一个自初中毕业就没有见过的同学。半年多不见,这个痴呆白了,也胖了,眼睛片更厚了,自然,相对也痴呆得更无可救药了。他正在读重点高中。他那白白胖胖的爸爸妈妈戴着跟他一样的金边眼镜,一左一右牵着他们的宝贝儿子,远远看去,就像一组发育得很好的三胞胎。这一家三口已经或正在被砍凿成社会的栋梁,与他们擦肩而过时,几乎可以听到电锯和斧头在他们身上工作的噪音。小痴呆见吴红巾、邱大立、杨波正盯着自己,立马把痴呆腰杆儿挺得笔直。等一家三口走过去,邱大立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哎呀,果然不出所料,半年不见,那只巨大的蠢屁股又无可挽回地膨胀了,宛如两只成熟了的西瓜。看样子,再不摘下来,就要烂在地里了。
去颜峻家必须得穿过菜市场。找不到新鲜玩意儿,他们仨只能把要求降下来,降下来的结果便是去颜峻家转转,保不准颜峻会有什么好主意呢。
菜市场里人可真多。
品种齐全的蔬菜琳琅满目,被小贩们整齐地摆放在摊子上,几个卖肉的扎着油渍渍的围裙手持砍刀不停地对往来的人吆喝,都希望那些已经面目全非的猪早一点卖完,好回家吃饭。
邱大立又看见了那个读重点高中的痴呆同学。他的爸爸妈妈手里提满了吃的,可他还不满足,两眼透过圆圆的眼镜片吃力地睃巡,他的爸爸妈妈更吃力地跟踪着儿子的目光,最后一起在一个装满活鱼的大铁皮鱼篓上停下来。
好端端的一条鱼即将毁于一旦。
邱大立还注意到一个胖乎乎的小姑娘,约摸十一二岁,长得不太好看,也没有父母陪着她。大概她驾驭学业的能力达不到家长的要求。她的爸爸妈妈兴许还对她的胖和不美丽感到不满。但她一点也不沮丧,小胖脸蛋尽管难看,却红扑扑的充满了勃勃生机。她一定用了很长时间才攒下了那些钢儿,可那个卖烧鸡的少女数完那堆零钱,却不再打算将已经称好的鸡腿递给小姑娘了。小姑娘很着急,痴痴地看着那根正被从秤盘上取下来的鸡腿,涎水和泪水一起流了下来。这样,那个卖鸡少女才很不情愿地换了一条稍小的鸡腿放到那只伸得老长的小胖手上。她根本不去考虑这些钱来得多不容易。不过,她要是总想着别人的难处,那自己就会度日艰辛。想到这点,邱大立原谅了她。
小姑娘一口下去,半条鸡腿就没了。一定是家境贫寒,搞不好来自一对父母双双下岗的前工人家庭。不然,即便孩子长得丑,做父母的也不会忍心让他们没有肉吃;不过,话又说回来,一户穷人养着这么个胖娃娃,也的确是悲剧。
鸡腿虽然经过宰杀和烹调两道工序,而且还被啃掉一半,但依然能辨认出那是一条鸡的腿。邱大立想到了那些已经被彻底弄成肉的猪。
千万不能进化成大动物,不然,会死得很难看的。
腿的缺口暴露出肌肉纤维,高温的凌辱和作料的侵蚀也没使它们屈服,一根根倔强地绷直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忠心耿耿地维持着那条腿的面子。但此刻被小姑娘轻而易举战胜了,不仅如此,她还会进一步在嘴里快乐地咀嚼。鸡腿在她嘴里的样子将不堪设想。
它生前一定很健康,喜欢阳光和空气,热爱自己的生活;但小姑娘那纯洁的食欲也无可厚非,你其实也不能怪罪卖鸡少女。都是为了生活啊。
邱大立有十多块钱,吴红巾和杨波肯定也能从口袋里找到一点,把这些钱凑起来就可以买下好多鸡腿。找个僻静的地方坐下来,让他们仨看着那个小姑娘好好吃一顿不也挺好吗?
邱大立几乎要这么干了,但那个小姑娘突然飞快地将剩下的鸡腿塞到兜里,拐进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小甬道。
第一章镇长爸爸
12
不远处就是镇政府大院,里面住着颜峻一家子和其他一些邱大立不认识的人家。颜峻的爸爸是镇长,但不是当年说“要想富,多种地”的那个。有一首以颜峻的爸爸为主人公的叙事诗已经流行了好几年。
颜肃不严肃
说话不算数
晚上爱爬树
白天爱脱裤
这些年出生的孩子,在咿呀学语的阶段,大人们都喜欢拿这首诗作为他们语言启蒙教育的活教材。这首诗的出处早已无迹可循,也没人能说出它的确切含义,但由于朗朗上口,念完一遍丝毫不觉得累,便渐渐流传开了。
颜镇长正体会着晚饭到来之前那适度的饥饿所带来的快感。他将交叉的十指抚到肚子上。这使他看起来真像个胖子。自从当了镇长,颜肃就很少出门了,他不爱动,就喜欢静静地坐在办公室或者家里。他也不爱思考。坐着,坐着,一天就过去了。
他感到很空虚。
他特别想跟儿子好好聊聊,颜峻是他的熟人里面惟一不怕他的一个。但是儿子对他似乎有敌意,好几次准备了很久的谈话在他开口不久便夭折了。
门铃响起之后,颜镇长习惯性地喊道:“开门!”
妻子正在做饭,嗡嗡响的抽油烟机蛮横地将他的命令挡在了厨房外面。
“自己开。”颜峻在自己房里不耐烦地冲外面高声说。
颜镇长将交叉的十个手指头重新恢复成一左一右对称的五指,双手撑在沙发扶手上吃力地站起身。
看到门口的邱大立、杨波和吴红巾,颜镇长很高兴,回头朝颜峻房间的那个方向说:“小峻,你的朋友们来找你玩了!”
接着,他看到了儿子。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是我的儿子,年轻,英俊,眉宇间闪耀着睿智的光芒。颜峻根本没看他,四个人很快进了属于颜峻的小房间。
颜镇长很想跟他们一块儿玩。或者就只是随便说些什么也行。他叹了口气,重新坐回原处。接着,两只手像两块阴阳两极面对面的磁铁一样又聚拢了起来,小心地呵护着他并不丰满的肚子。
他记得自己也是有朋友的,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朋友不见了。颜镇长沿着记忆的羊肠小道往远方迈开了步子,越远路越窄,天气也一步步变坏,再走下去就什么也分辨不出来了。他有点害怕,担心会迷路。稍微定了定神,颜镇长一路小跑回来。还好,客厅依然如故,沙发依然如故,坐在沙发上的姿势依然如故。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是镇长,镇上几万口子人的事情全由我一个人说了算;别的,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持续了好几天的风是如何停下来的跟颜镇长毫无关系。最近一阵子,他连走几步就会到的办公室也懒得去了,身不由己地沉溺在一种没有季节和天气的度日方式里越陷越深。整个镇子似乎跟他息息相关,又似乎毫无瓜葛。事情往往是这样的:当颜镇长把自己摆在与镇子息息相关的位置上,他感到与他毫无瓜葛;而当调整到与镇子毫无瓜葛的立场上之后,又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在告诉他,他与这个镇子的确是息息相关的。再来一遍,依然如此。他觉得自己被欺骗了,上了一种让他哭笑不得的当。
这个小镇因为有了镇长的存在才具备了存在的价值,但是,是先有镇长才有的镇子,还是先有镇子才有了镇长呢?这个问题看起来并不像鸡和蛋的难题般让人伤脑筋,但当你试图给他一个确切答案时,仍然会弄得你晕头转向。还有一点颜镇长也想不通:最新的统计材料显示,他的辖区内共有五万七千八百二十三个人在生长,假如将这五万七千八百二十三个人生长的土地按三百万分之一的比例缩小到纸上,它的形状是这样:
凡在此形状之外的便是另外一番天地。也许现在就有很多在这个形状之内和之外的人交错着站在这个形状之内或之外(也有可能恰好踩在这个形状的边缘线上)友善地交谈或者因为交流的失误而吵得不可开交,他们可能是朋友、亲戚、邻居或者敌人,有些甚至相互之间有着深厚的感情或仇恨。他们没有想到或者没有对这一问题引起足够的重视:对某些人来说,他们其实是不同世界的人,他们之间的深情或者仇恨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颜镇长边想着这些,边轻轻颤动着自己的肚子。他很清楚这个目前尚能说得过去的玩意儿总有一天会圆满得不可收拾。儿子讨厌胖子,他对胖子也没有好感。但这是命啊。自己的父亲是个不可救药的大胖子,现在轮到自己了。一过四十,儿子也会无可挽回地发福。踏上严氏家族的小径,不管是往前,还是往后,一长溜大大小小的胖子都清晰可辨,拿根竹签串起来,过过油,蘸上糖浆,冷却后,便是造物主钟爱的零食。
当拟人化的冰糖葫芦跃入脑中,颜镇长想不动了。他目前的脑力不提倡这种思想上的长途跋涉。于是,如同倒进的电影胶片似的,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