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这一年,他们三人仍然同在市第一中学,分别编在三个班里,造纸厂的家属房拆迁了,拔地而起一家超市,原居民分别安置其它住处。李婷家搬到城东南方向,杜大浩和王力伟楼上楼下。有一桩不幸往事,发生在动迁的前一年:大浩父亲、母亲死于一场车祸。
搬进新楼,杜大浩和妹妹住楼上,王力伟住楼下。杜家两位老人罹难,王力伟从一个群体中分离出来,独立撑门过日子。已长成大姑娘的杜芳,楼上楼下照顾两个哥哥,一个无法回避的现实摆在王力伟面前,杜芳表现出对他爱慕,可他的心里,牢固着李婷。他还清楚,杜大浩也在追求她,和对自己有恩的杜家人争夺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错综复杂的情感刀子一样割削自己。
“我心里有一棵爱的小树再成长!”王力伟在给李婷的情书上写到。这是他的第一封情书,交给她后他在动荡不安的两天中,盼望李婷出现,又怕她出现。她电话中说:“我妈想吃野韭菜……”
黄花甸子的晨光飘洒中,他用挚爱的目光抚摸了沾着湿漉漉夏天成熟草籽的裤脚,他说:“你腿肚子好像刮破了。”
“锉刀草割了一下。”她朝上抻下裤角,说。
“割了一下”已是很好开端,谈锉刀草划伤,不需绕道便可进入实质性的谈话,把情书中的话重复一下,这并不难。何况她两根手指在轻抚一处割伤的血口,这本来就是最好的谈话切入点。
许久,湿湿的晨风中发出很低的声音:“我们采韭菜吧!”
这个季节韭菜大部分已经老了,拔出莛儿,不久的日子里,就要开出白花。鲜嫩的韭菜很难找到,他们整整找了一个早晨,直到露珠从草叶上消失,她说:“我们回去吧!”
王力伟常带着茫然去回忆那湿漉漉的早晨,一个十年前的期待,一直在期待——她始终没提那封情书,可是一种期待仍然沿着十年前采韭菜的路延伸,有时那个早晨回想起来十分虚幻,睫毛沾着露珠的目光注视自己,她希望我对她说什么?
“我决定退出了。”王力伟对杜大浩表这个态时他们都在大学读书,杜大浩和李婷上警校,王力伟学化工专业。暑假里,他们相约来到城北山间,野韭菜已沉甸了种子。山间草地此季节已没有野百合花,她仍然在荒芜与空旷中寻找。
阳光从蒿草缝隙中泻出下来,光柱杂乱两张脸,他们彼此猜出所思所想,那个谁都不愿最先切入但最终必须切入的话题。杜大浩与他过去岁月里——孩提、少年来黄花甸子动作习惯毫无二致,折根蒿草,黄蒿或柳蒿,折成一定长度,用牙齿一点一点啃去外皮,剥去皮的蒿子杆,洁净而新鲜,他的身旁堆了蒿子的残体。在剥蒿子杆中,他见到一个女孩突然在蒿草中成长,朝他粲然一笑,于是他情不自禁奔过去,女孩像一只风筝飘飞,他紧紧追去,他感到追赶风筝的幸福,喊道:“我爱你!”风筝飘着穿过片片白云……有一次在警校的操场上,他对她道:“你是一片云!”她极目天空,果真有一片白云在飘,几双翅膀盘旋云端,她说:“我见到两只燕子,它们在追一片云。”
“我相信只有一只燕子能追到。”他说。
“云不一定这么想。”……
“百合花!”李婷的喊声从荒草中飘出。杜大浩嘴停住剥蒿子皮,脸上出现了迷惑神色:“这个季节?”
王力伟泥塑在一墩矬柳旁,胳臂抱着双腿,头贴在膝盖上,像一只蜷曲的刺猬,将自己身子往夏季里沉得更深,依稀回想起很久以前大院里的情景。但很难回忆清楚是怎样进入那个话题的:“假如日本鬼子让你交出大浩和力伟其中一个,交出哪个呢?”杜大浩母亲毫不迟疑地说:“交出大浩!”为什么?她说:“力伟是没爹没娘的苦命孩子。”杜家将自己养大,没机会报答两位老人的恩情。记得杜妈妈说过,将来娶李婷做儿媳妇,多好啊!于情于理,自己该风格,给大浩机会。这样选择,对王力伟来说近乎残酷。因此,他情绪相当低落,纸似的尽量把自己揉团很小。
李婷弄到一朵很稀有的野百合花,捧着来到他们两人面前,一会儿放他的鼻前,一会又放他的鼻前,与当年无猜岁月中没什么两样。
那个大学暑期的夏日山间草地在他表明“我决定退出”后被他赶得很遥远,有时它像一只蜜蜂跟他而来,他轰赶它,它不走,他便极力轰赶……王力伟近日来山间草地,就是对那大学暑期山间草地的寻找。倘若找到那个时刻,他想重新选择一次,说:“我坚决追下去。”追下去的结局,也许徒劳无果,但他不会像今天这样后悔。
一个割牧草的人突然走近,王力伟像一只草叶间惊起的飞虫,慌然站起,准备逃走。来人手握的镰刀锋刃在晚霞中闪烁血光。来人说:“我注意你半天啦。”他握刀的胳膊随着镰刀朝白色出租车指去:“我以为你是偷车贼。现在看不像,偷了车不能不跑呆坐着等警察来抓。喂,有火吗,我抽支烟。”
王力伟掏出打火机扔给割草人。
割草人自卷支纸烟,沉重的声音滑出胸膛:“我侄女死啦,她也是开出租车的。”
“开出租车?”王力伟心里一激凌,他一下想到因遭抢劫、强暴而自杀的女司机高露雨,他问:“你姓高?”
“我不姓高,我媳妇姓高。”割草人忧伤地怅望一眼荒草甸子:“据说她的车就停在你停车的地方,那确实有堆玻璃纤维。”他吸口烟,待烟在肺部循环一下,继续说:“放牛的人看见一辆红色轿车,从车上下来一男一女。因为他们倒在地上,牛倌误认为又是城市情男情女,到这无人眼目的地方做那事……”
王力伟明白割草人在说什么,他端坐一旁听一个陌生人向他叙述一桩不幸的事件。
“牛倌把事情想得坏些就好啦,他觉得城里太拥挤,到乡村野地干那事的人不少。”割草人艾怨地陈述。
一种情景在王力伟内心展开,像打开缠卷着的画轴:劫匪将女司机高露雨威逼下车,按倒在地上……那个女孩的呼救声急促、绝望,他听到心颤抖不已,隐隐约约可见鲜血洇红一片肮脏土地。
“是狗改不了吃屎!我在这一带守候多天,其实我家不用草。”他移动坐在屁股底下的镰刀,又点燃一支纸烟,这次没有向王力伟借火,他用前一支烟头残火点燃后一支纸烟,悲伤地说:“侄女——她没了,可苦了我那残疾侄儿。”
王力伟离开黄花甸子时回望一眼,见一个握镰刀的身影隐进蒿草丛,像一只隐藏青纱帐里等候兔子出现的狐狸。他开车进城,远远见有交警设的路卡,还有全副武装的武警配合。
交警示意王力伟靠边停车接受检查,交警:“驾驶证、行车证……”
王力伟一一递给警察,警察反复对照证件上的照片,确定无误后将证件还给他。然后让他打开后备箱,检查后放行。
车到城里,他问一个熟人怎么满街警察?熟人告诉他:“抓罪犯!听说罪犯胳臂纹一匹狼。”
王力伟开车回家,打开防盗门见儿子珂站在面前,端着一把塑料枪,见是父亲他放下武器扑过来:“爸!”
“珂,你妈呢?”王力伟从珂有点委屈、害怕的样子,猜出是妻子杜芳把儿子锁在家里。
“妈去找大舅。”珂说。
妻子不会是听到杜大浩和出台小姐混在一起的事吧?
卧底,注定孤独
1
大岗市警方展开代号为“狂飙”的行动——扫荡社会丑恶现象的斗争,计划用一个月的时间,集中整治黄、赌、毒。把嫖娼卖淫做为打击的重点。
“老胡,”田丰局长在办室里对副局长胡克艰说,“‘8·11’高露雨的案子,人大几位主任下周要听我们的汇报。”
“这案子太棘手啦。我们调查毫无进展。司机王力伟提供的罪犯模样较为详细些,说劫匪臂纹一匹狼。”胡克艰说,“高露雨自杀后,这个歹徒没有再作案,我们分析有两种可能,一是闻到我们追捕风声藏匿起来,二是犯案后逃离本市。从案情分析,劫匪是一人,线索单一,寻找困难大。”
“此案影响太大,我们遭到来自方方面面的压力。毫不夸张地说,它超过冉局长被杀案。”田丰说,“还是按原来的分工,我抓‘狂飙’,你抓‘8·11劫案’,春玲继续破姜雨田案子。”
“此次‘狂飙行动’任务重大,你一个人怎么应付得了。我的意见是‘8·11劫案’先挂起来,抽出身我替你分担些工作,加之,专案组中有多名我局刑侦骨干,让他们投入‘狂飙行动’。”胡克艰说。
“‘8·11劫案’非但不能停下来,而且要加快破案步伐。不然,你我都无法向上向下交待。”田丰局长接下去接了一个电话,撂下电话,他转了话题:“最近我接到两封来信和一个举报电话,说刑警队里有人经常出没酒吧歌厅,带着枪去泡妞。”
胡克艰瞧一会儿手里水杯子,几块红茶梗漂上来,他慢慢将茶梗吸进嘴里,牙咬了咬,手指捏出放进茶几上的一只烟灰缸里,说:“我调查了一下,只是难以置信。”
“他是谁?”田丰追问一句。
“杜大浩。”
啪!田丰一支铅笔拍折在办公桌上,气愤道:“刑警支队的科长,一个得过省‘十大杰出刑警’荣誉称号的人,竟干出如此勾当……”
“都是我这个分管刑警的局长失职,平素对他们疏于管理。”胡克艰承担一些责任,目光再度飘向局长,“‘8·11劫案’我们也掌握一些线索,破案只是早晚的事,您放心,我会交个满意答卷的。”
“老胡,很久没在一起钓鱼了,前几天一位老朋友从日本带回个鱼竿,满不错的,可钓大鱼呦!送给你吧。”田丰起身走向内室,他临时家就在办公室里间,老婆孩子在省城,他住独身,他将鱼竿赠给胡克艰,“忙过这段,我们放量钓上三天。”
“市钓鱼协会下月有个比赛,我俩争取参加。”胡克艰带上鱼竿,说“我可夺人之爱啦,这是相当好的鱼竿。”
王力伟发现妻子情绪低落,一改往日有说有笑,他说:“怎么啦?”他用了电视广告中一句俏皮话:“让人给煮啦!”
“我成了煮死的螃蟹更好,什么也不知道也看不到。”她赌气说。
话里有话,王力伟还是听出来了。她不想看到什么?社会的阴暗面?人世间的……他说:“咦,啥时我的妻子改变了不用医生眼光看人啦?”
医生眼光看人,是他们夫妻婚后床间的话题,属私房话。她身上总带着浓重的医院消毒药水的气味,有时问得他很烦恼:“今晚有要求吗?”
要求的含意似乎太简单明了。他慨然:如果把做爱当成要求的话,谈情说爱也就是谈要求说要求。他说:“你们外科医生不把人的器官看成机械般的部件的话,手术刀就难以冷酷地切下去,是吧?”
“你怎么这样想?其实医护人员也并非像你想象那么简单。我们医院就发生过护士给准备上手术台的男患者备皮(刮体毛),而热吻那个昂扬东西的丑闻。”
其结果护士被医院辞退。
王力伟说:“你好像说过她姓马。”
“马爽,一个多情而美丽的姑娘。”她说,“男人喜欢漂亮女人,也不都是男人的错,有时女人也太张扬、太诱惑。”
基于女人时时诱惑男人的理论,她坚决反对卧室挂性感半裸女人画片类,他曾担心职业迟早把她变成冷血动物,说不定哪一天不高兴把他某个部件当成多余的东西割掉。原本平淡没故事的夫妻生活,倒增添了恐怖与不安。
忽然有一天,大约是儿子珂两岁时,在某个早晨她的话使他重新审视她。她说:“你昨晚要求太强烈了,我也从来没这样要求过。”
“是吗?”男子汉的自豪感使他不以为然。
“应该到神经科检查一下,你老产生幻觉,这容易诱发……”
幻觉?诱发精神病?他对她说他产生过的幻觉疑惑。她总不愿意细致解释,说:“你昨晚一直把我当她!其实,她不该是你的舅嫂。”
他明白她说的是谁,他不否认对李婷的爱,尽管她成了自己的舅嫂,爱是不能被遏制的。
“力伟,我感谢你对我的爱,但是,我毕竟成了你的大舅嫂。倘若你愿意,把对我的爱珍藏在心底里一直到永远,我会很幸福的!”这次表白已经变得很遥远啦。他一直爱着的人执行缉毒任务时被人杀害,她风一样飘逝。他不能面对她倾诉,她也不能向他表白她被爱的幸福。
“你对医生历来存有偏见,我不知道是为什么。”
“谈不上偏见,因为我无法想象一个患者躺在你面前,假若他或她漂亮。例如一个洁白的胴体——完美无瑕的腹部,你如何用锋刃割破它,留下令人遗憾的创疤?”
“噢,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是个男外科医生,一个极美丽的女孩躺在我的面前,而我正是要割掉她丰凸的一只乳房?”杜芳沿着他的思路讲下去:“你在推测我面对人的美丽器物,像见到丑陋的疖子、疔疮一样的东西,由恨而痛快地将一只乳房割去,甚至面对血肉残存处开怀大笑,是吧?”
“我想应该是这样。”他极近地举自己为例:“如果是我躺在你面前,你也会毫不犹豫?”
“一只老鼠、或蛇钻进你的腹中,折磨使你痛苦,甚至危及你的生命,我难道无动于衷?”
“所以你们作外科医生的,就缺乏感情色彩看待人体的每一个部分,我无法想象一个男子渴望另一个女人时,只想到是一个螺栓一个螺母,十分机械地把它们拧在一起……”
他们的讨论被电话铃声冲断,电话是市医院打来的,说患者高露雨从病房三楼跳下身亡,警方说有些情况需向高露雨的主治医生了解,请她立即到医院去一趟。
“她死啦?”他惊愕。
“是的,还不是那个歹徒……强暴后,歹徒胡乱抓地上的脏东西,塞进她的下身。”杜芳穿上外衣,“大量的玻璃纤维,她很痛苦。”
杜芳出门,关防盗门时,嘱咐:“珂还没洗脚,睡觉前一定给他洗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