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夫人冷笑道:“凡出去见过世面的人,肚子里花花肠子定然更多,要我说,还不如在乡下置一个庄子,几亩房产,乡下人没见过世面,难得老实,倒是由得青儿的性子闹去的好。”
李汉年听见她夹七夹八的又在含沙射影,不由得一股子恼怒渐渐冲上脑门,待要驳她,又无甚可说,只得哼了一声,抬脚就走。
李夫人在镜子里瞥见他出去,连忙叫道:“站住!我还有话问你呢。”他只得停了步子,头也不回地道:“那就快说。”
李夫人笑了笑,倒又慢条斯理地坐了下来,在镜子里盯着他道:“我前儿上你办公室找你不见,便想叫谭副官给你带句要紧话儿,他们跟我说谭副官为你上南京办事去了,怎么昨儿个却恍惚听见说你手底下跑了个副官,姓谭。这是怎么回事儿?”
李汉年未曾料到她问的居然是这件事,心里越发不自在起来,喝道:“军部里的事自有军部来管,你瞎打听什么?哪里来的野道消息,也当个正经事问起来,我瞧着你是闲得昏了头了!有这起闲心思,不如好好管教管教青儿。”
李夫人抿了一抿嘴,忽然哗啦一声将桌上的首饰盒子扫了开去,刹时只听见环佩叮当,一只耳环溅在镜子上,锐声一发即止,随即便滚进四下厚厚的地毯里,悄无声息。李汉年吃了一吓,忙回过身来,见他夫人怒容满面,一手指着他便骂道:“亏你还好意思说出‘管教’两个字,我瞧着青儿倒是有情有义有良心,从来不做不讲理的事情。你不要行动便搬出青儿来堵我的嘴,好像你有多疼女儿似的,我告诉你,虽说我是见天儿埋在麻将堆里,可女儿的事我没有一刻不放在心上,今天这个谭锦鹏若不是青儿想要的人,我绝不在你面前多一句话!”
她哼了一声,冷笑道:“怎么?想着把女儿嫁给老苏家,能扒拉多少好处出来?你也知道说他们世家商贾,能做赔本的买卖?他们家老三,从法国遮着掩着的带了个大肚子女人回来,大帅您这么手眼通天的能不知道?你让我青儿嫁过去算什么?做小?还是一进门就让大肚子女人喊声姐姐伺候着?”
李汉年绝想不到自己这个每日里只知道打牌的太太竟然什么都一清二楚,又说得分外刻毒,一时恼羞成怒,扬手便要打下去。他太太却不闪不躲,笔直站在那里,直瞪着他,他看着她那样倔强的样子,又无论如何打不下去,僵了半晌,方才回身颓然在沙发里坐下:“他们家已经答应将那个女人送走了,青儿过去,是断不会受委屈的。你既然什么都知道,又怎么不替我想一想?老实告诉你,就连老苏他们家能给的,都填不了这个窟窿,还得求着珠宝榭家帮衬,才能勉强顶过眼下这这一摊子焦头烂额的军务,若是再筹不到军款,这一家子只怕连个耕田种地的安稳福分都没得享了。那时候青儿要受的委屈,才叫人想不到呢。”
李夫人自从跟他到城里来,难得听到他说几句心里的烦难,这会子见他愁到这个地步,心里早就软了下来,便走到他身边坐下道:“我也不过白问一问,女儿的这头婚事,我看着实在不妥当。不说旁的,那个谭锦鹏的事情,青儿跟他的情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固然是想绝了后患,可青儿这个脾气,好端端的人突然没了,怎么不翻箱倒柜地追查到底?这当口儿又要她定亲,这不是生生逼死她吗?”
李汉年叹了口气道:“那也只得走一步算一步了。”
夫妻两个无语对坐了半晌,还是李太太先回过神,诧异道:“怎么青儿还没回来,不是叫人接去了吗?我下去瞧瞧。”走出去扬声叫道,“张妈,张妈!小姐回来没有?”
张妈慌慌张张地跑出来道:“小姐回来了一会,才刚又出去了,说是同学来电话,叫她出去吃。”
李太太道:“既然这样,就不等她了,吩咐厨房开饭吧。”
39
桌上一灯如豆,映出满屋昏黄。韩戎卸去一身戎装,只穿着家常的月白短衫,手里握着一封电报,只是来来回回地踱步,忽然门上被人拍得山响,他一惊,忙将电报塞在案几上的一堆书里,一面问道:“谁?”
门外那人应道:“是我。”顿了顿,见无人开门,又喊了声:“韩大哥!”
韩戎却已听出来了,将门一开,那人便夹着一蓬冷风扑了进来,扭着他的衣襟便一迭声地问:“韩大哥,我爸爸究竟把锦鹏怎么了?你一定知道的是不是?他在哪里?你一定知道他在哪里的是不是?”
韩戎连忙掩了门,见宛青一身家常的素花中衣小袄,冻得双颊通红,臂弯里挂着狸皮外套,显是心里着急,竟忘了穿上。韩戎瞧着这情形,心里便猜着了七八分,当下不动声色,先将宛青推到里屋,亲自把火盆拨得旺了,端来搁在她脚边。宛青骨碌着眼睛直盯着看他忙了半日,忍不住又腾地站起来,道:“韩大哥,你倒是说话呀。”
韩戎瞥了她一眼,气定神闲:“嗯,大小姐吃饭没有?”
宛青又气又急,见他一副浑不着意的样子,明知是敷衍自己,若是平时,早就炸开了,可如今锦鹏的小命都不定捏在他手里,心中一酸,眼眶儿便不由得红了起来:“韩大哥,你好歹让我心里有个底,这事儿不弄清楚,我哪里还吃得下饭?”
韩戎管自去碗柜里端了一碟子细巧糕团出来,搁在桌上,笑道:“我瞧着你还是先填填肚子的好,这事儿你就是问到天亮也没用,我本来就不知道怎么回事,命令是军部下的,我只管放兵拿人。”
宛青情急之下,一把攀着他的手臂,仰头问道:“那人呢?你们拿到了没有?”
韩戎不动声色地将手脱了出来,望着她道:“现在还没有消息。”
宛青不及思索,脱口而出道:“阿弥陀佛,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一句未完,瞥见韩戎正静静地站在一旁望着自己,方才回过神来,自悔失言。韩戎常日带兵在外,偶尔回来遇见,又最是个冷竣寡言的,连她也不敢轻易招惹,故而素来就没有什么交情,若不是今日听见父母争吵一时情急,也不会这样冒冒失失地撞了来,平白地漏了心事。饶是她素日胆大任性,此刻被韩戎这么一望,竟也局促起来,越发觉得脸上发热,只得嗫嚅着补了一句:“既然这样,就不打扰你了,我,我回去了。”
韩戎也不挽留,只将自己的外头拿来披了,道:“你先吃点东西,我去给你叫车。”宛青赶着说不必了,他却仍旧开了门出去,只远远地说了句:“天晚,女孩子家走夜路不便。”
宛青怔怔地瞧着他去得远了,方才回过身来,地上火盆烧得极旺,温热的炭火气一阵一阵熏上来,身子一暖,倒越发觉得肚子空空,竟是饿得不行,当下便坐在桌边,伸手拿了一块糕团吃起来。
那糕团还是热呼呼的,又糯又甜,她吃过一块仍觉不够,索性将盘子都端到身边,谁知偏有一块儿团子粘住了旁边的书页,宛青唯恐弄坏了韩戎的东西,便小心将那书页先拨开来。触手一捏,觉着不对,又一摸,竟是一封加急电报,她抬头望望窗外漫天的雪,没有半个人影,这才放了心,小心地将电报抽出来,展开看时,上面只有八个字:“人已接到,计划不变。”
宛青翻来覆去地瞧了半日,仍然看不出个所以然,电报上下都无落款,电文又如此没头没脑,显是事情极为机密,她皱眉想了半日,忽然省悟,忙将电报封壳翻了过来,果然在邮戳上罩印着“南京”字样,顿时心中又惊又怒,正在出神,外头已经有了响动,她也不及多想,连忙将电报重新装好,压回了书堆里面。
韩戎进来时,宛青正抓着糕团大嚼,听见他进来,回头笑道:“车可找到了?”他道:“就在外头,大小姐早些回去吧。”顺手将她的狸皮外套取过来给她披上,嘱咐道:“夜里不安全,路上不要多耽搁。”
宛青应了一声便起身出去了,站在院子里又回头道:“韩大哥,今天真是不好意思,打搅你了。”想了一想又道,“谢谢你。”
韩戎见她脸上虽然笑着,眼里却殊无笑意,知道她心中必定烦难,便微笑答道:“大小姐客气了,一路小心。”
宛青回身便踏上车去,微一沉吟,对车夫道:“麻烦你,送我去火车站。”
韩戎直看着那车在夜色里消失不见,方才掩了门回到屋里,旁的不理论便先去捻那电报,果然上面粘着小块糕团屑子。他抽出电报,望着那八个字渐渐出神。
桌上的灯不安地跳了两跳,暗淡下去,谢宝华赌气似地倒在床上,心里那声音一遍遍地哄响:“我不过是个熬不过冻的逃荒花子,怎能跟堂堂寿王府的格格平起平坐。”
他翻一个身,将枕头压在头上,意欲掩了耳朵不听,却挡不住他娘的声音,也一阵阵地翻滚过来:“我只有一句话,她绝不是你小姑姑的满儿。”
他翻来覆去,那些声音叠乱纷杂,将自己严严地裹着,裹到透不过气来,他心里又是气,又是恼,原来,原来,她才是!他简直觉得自己快要爆开来,绮罗,绮罗,你注定是我的!他这样气咻咻地想着,红袖,这死丫头也不曾安着好心,从一开始就瞒着自己骗着自己,叫他拐了这许多弯,白耗了这许多功夫,早知如此……他翻身坐了起来,早知如此,就该一个窝心脚踢死这贱蹄子!
他咣铛一声将门打了开来,连宿在外屋的丫头都惊了一跳,忙忙地披了衣服点灯出来,宝华人已经走了出去,那丫头赶上去刚问了句:“这么晚了爷要哪里去?”便觉得一股大力扑来,随即便疼得弯下了身,却是宝华盛怒中一脚踢来,正中小腹,当下便疼得连话也说不出一句,只得眼睁睁看着宝华狂怒地走远了去。
40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不更新,让我好好酝酿下接下来要怎么虐……
外面人声喧哗,歌舞正浓,恰是醉红楼正热闹的时候,绮罗却倦眼朦胧,睡意重重,凝儿见她懒懒的样子,便道:“今儿刚回来,若是累了就早点歇着吧,这会子便是有客,大奶奶也断舍不得让你就去见的。”一头说着,一头已经将被褥展开铺好,拉了绮罗床上歪着。
绮罗笑道:“可不是,在里头成天没有事情做,只得睡觉,醒来就数着那点太阳影子往东边慢慢地挪,若是没有太阳,那可连时辰也不顾了,越发睡得不知早晚,如今出来了,还是这么着成日家困的慌,可惜再没那等逍遥日子容得我想睡便睡了。”
凝儿啐道:“呸呸呸,才出来,又说这种丧气话,姑娘是个有福气的,将来长长远远地离了这里,有多少好日子等着呢。这会子左右无事,能歇着你就消停歇会吧。”说着服侍绮罗躺下,替她掖好被褥,又将帘子放了下来,守了不多会,听着里面呼吸匀停,想是已经睡了,便蹑手蹑脚地退了出来。
绮罗其实并未睡着,听着凝儿出去了,独个儿睁圆了眼睛只顾出神,想着不知锦鹏这会子在哪里,可好不好。外头并不安静,又是丝竹,又是大鼓,叮叮当当的推盘换盏,姑娘们莺声燕语的好不热闹,模糊中听得有人噔噔地上得楼来,又有人道:“姑娘才刚歇下了,请少爷别处去吧……姐妹们都在下头顽呢……身上不好……实在对不住……”
绮罗朦朦胧胧地想着,定然又是哪位熟客,觑着她今儿回来了,前来寻乐。左不过外头有人挡着,且不必管他。
正迷糊着,忽然听见“啪”的一声脆响,那声音仿佛就在耳边炸开一般,绮罗一个激灵,惊跳起来:是凝儿,刚才外头说话的是凝儿,谁这么大胆子,在醉红楼里生事!
她忙忙地起身披了衣裳,正欲出来,却听见外面的人喝骂道:“你怎么不作声?装出这副委屈样子给谁看?爷当初怎么疼你来着,你竟还糊涂脂油蒙了心,打量我就是个好欺瞒的主儿!你们姐妹一心,拿我权当相公取乐!”
绮罗在里头听得分明,竟是谢宝华的声音,她从未见宝华如此大怒,又是诧异又是狐疑,只觉得这次回来,人人透着古怪,如今不知谁又得罪了这位少爷,惹下这样一场麻烦。她原想出去瞧瞧,只是宝华素日对自己的心思实在让人为难,且今日许大奶奶来这一趟,也算是挑过了明路,如今他在外头,自己反不好出去的了。因此只端了杯热茶,坐在桌边侧耳听着外头动静。
外头此时却又安静下来,半晌方听见一个女人冷冷的声音:“爷这话真是奇了,我何曾骗过爷来?这事儿不要说我,就连她也是半点不知情的,若不是爷前儿自己说出来,我又如何能知道?爷现在自然看我横竖不顺眼的,左右不过撂开手罢了,何必这样自贱身份,来跟一个下九流的女人计较?我也自然不敢高攀的,从今后爷权当不认得我便是了。”
话尤未落,只听得众人齐声惊呼,绮罗不及多想,哐地一声将门打开,拦在了两人中间。
谢宝华不妨绮罗会这样冲出来,收也不及,一脚直直地踹了出去,绮罗只觉得背心一痛,接着便如火烧火燎一般地蔓延开来。她尤自强忍着,回身陪笑道:“谢少爷,您素来是最疼我们姐妹的,袖儿年轻不懂事,惹您生气实在是该打,只求您瞧在她素日待您的这份心上,大人不计小人过,就饶了她这一回吧。”
凝儿在一旁早就吓得眼泪汪汪了,她方才从绮罗屋里出来便撞上谢宝华,因绮罗刚歇了,便拦了几句,宝华一掌将她推得老远,正巧红袖出来,还以为能劝得住这魔王,谁知宝华见了她更如点火的炮仗,顿时炸了开来,没说几句,竟劈手给了她一个耳光。这会子绮罗拦在头里,瞧那一下挨得也必不轻,她搀了这个,又扶那个,还惦记着打发人速速去请许大奶奶,又是忙乱,又是委屈。
许大奶奶早听得动静赶上来了,见闹成这样家翻宅乱的,一个是财神爷得罪不得,一个又是楼里的第一号得意人儿打骂不得,遂抢上来先就照着红袖脸上劈了一个嘴巴子,骂道:“素日把你惯得无法无天了,竟敢跟爷顶起嘴来,还不给我滚回房里去,回头再收拾你。”一面又吩咐人将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