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却因此称我们为朝圣者?
夜晚游荡的幽灵,我们在月光下宿营,
梦想着大海,和它那一万里平铺的星辰。
(1991。3)
西渡的诗(二)角宿一
角宿一
当我从赤道上升,在回归线以北
我把手中的麦穗抱得更紧
在漫长的岁月和轨道的尽头
微微感到晕眩。
我赐给你们蟋蟀、月光和
秋日原野的风景,当我在天空中
短暂地停留。
在你们仰慕的目光注视下
我已倦于起落:对命运更加专注
无怨地居留在自己的体内,虔诚、冷漠和怠慢。
我仍要上升,远离尘寰。
我因此赐自己永生。
(1991。3)
西渡的诗(二)琵琶行
琵琶行
枫叶红了,荻花白了
码头上的相逢就像一场秋天的病
有时候一件抱在怀里的乐器
会比那在春天传播花粉的风
做得更像一个贪婪的媒人:
两只鸟在空中相遇
两条船在水上接吻
但这情景并不包含我们所称道的风情和诗意
我回到水上,就像一个水手
从青楼上高高挑起的灯笼
回到嘈杂的码头,一条长长的青石板路
啊,岁月早已在我脸上写满风尘
但我更愿意做一个一掷千金的浪子
在异乡挥霍了麦子、房屋和显赫的家声
越过条条‘水系,回来面对故乡的落日
我愿意如此把头埋在双手荒凉的墓碑里
“你是我的命运”,这熟悉的腔调
如此富于暗示的情调,但已很少能拨动我们的心弦
我曾如此慷慨地施舍那些萍水相逢的女人
我的心和肝已被她们分食,对着镜子
她们叹息道:“啊,我常常以泪洗面”
但却羞于承认,她们的泪水其实是我的骨血酿成
你瞧,此刻我千金散尽,从水上归来
对命运已无多少爱情可言,怜悯也所剩无几
“恨不相逢未嫁时”,这诗句里所说的
正好是相反的情景,但假如你却已
嫁作浔阳江头犹抱琵琶的商人妇
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赐给你一夜风情
用三叶草占卜命运,用命运来安慰心跳
那是女巫的份内事,而我们要做的
无非从水上流落到岸边,重新回到水上
因为这江上往来的正是安慰过我们梦境的盐商大贾
1991.4.8
西渡的诗(二)云中君(献给戈麦)
云中君(献给戈麦)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屈原
辽阔的街衢,坦荡的风
牧马人停止仰望悲伤的晴空
秋天的远游一无所有,这唯一的晴空
背对着农场和亲人的麦垛
灾难的时刻梦见南归的云朵滚滚流逝
福音的使者,三千门徒在晴空中竖起天梯
那在天梯上传递凶讯的吉祥天使,七个盲女
比主还要悲伤。比人的母亲还要悲痛
迷途的火呵,报复了人间的全部苦难
自己烧成灰烬。迷途的羔羊
走失了遥远的乡村和星夜的灯光
彗星在九月熊熊烧尽,在彗核深处
紧紧抱着全部的泪水和绝望,天马踢踏
云路上光辉四射的天马呵,以朝霞为粮
以火为饮,这谷仓和朴素的岁月全部消逝
这圣人和隐士全部凶残的美德随之飞去
眺望时光消逝的人也眺望过自己的消逝
高大的圆木之上,是众天使的合唱
云海之上,是五月复活的众神,
黑暗的舞蹈,黑暗的玫瑰,这盲女的眼中光辉一闪!
遥远的晴空呵,这是拒绝沉沦的秋日
谁停止仰望,谁就要懊悔终生
君临洁白美丽的云海,太阳是痛苦的帝王
高悬在被遗弃的农场上空,直捣疯狂的核心
1991.12.28
西渡的诗(二)残冬里的自画像
残冬里的自画像
人须有相反的心境
才会懂得怎样开始一种生活
不能设想冬天灰白的马路上
飞落一只燕子,让匆匆赶路上班的人们
当作奇迹围观。动物园里人迹杳然
而悲伤作为一种情景,在我们身体里最幽暗的
部位
正和外面暮色里降雪的氛围相吻合
一切还不曾开始
这是一个前提,它使怀念的企图成为
对自身的一种嘲弄。正如威廉斯所说
开始可以肯定也就是结束,因此
困难的是我们要怎样献身给生活
结束是不可能的。你无法像死者所干的那样
在一钞种内把一生彻底抛出去
还会有什么呢?今晚最后一次天气预报
明天小雨加雪,偏北风三到四级
事物的来临总是如此艰难
一群饥饿的黑鸦盘旋上秃树的枝头,在那里
它的秃尾被残冬料峭的末端牢牢粘住,而仲夏
的洪水
在寒风中继续搜寻它的牺牲品。
一只被早早放起的风筝
此刻倒垂在故宫的红墙上,证实一种猜想
开始是不可能的。第一场雨落下
这时候将会有丁香细碎的绿色
挣破苍白的芽苞,屋檐下
我们看到一树梅花悄然独放。
但开始仍然是不可能的:在我们内心里
一种即将复活的希望开始被淫雨淋着
(1992。3。20)
西渡的诗(三)天国之花
天国之花
一一献给戈麦
谁提着木桶,在恒河之滨洗马
谁在希腊的海岸洗涤约柜和银器
谁在约旦河中洗手,洗清了骨头
和一生的艰辛,谁在黎明时分进入耶路撒冷
天堂的云朵在东方闪现,主的荣光在东方闪现
这么多的玫瑰,这么多的心灵,这么多的歌手
这么多幸福的灵魂在云端飞翔和舞蹈
神子的脸庞无比安详,那天界之水无比安静
那会是谁血染银河之水,谁在河上坐到天亮
鹊桥上行走的灵啊,谁在更高处指引
谁见过天堂的秋风和落叶,谁在幸福中独自悲
伤
谁的不安惊动了主,谁在独自饮泣吞声
虎和狮,谁提剑在天空漫游
谁在杀戮,谁是主的万钧雷霆
谁的震吼抵达遥远人间,谁是大地和母亲
谁曾在人间独自生活,谁曾在大地之上仰望天
堂
蔚蓝晴空无比高远,万人在其中歌唱
花朵的军团,花朵的汪洋,其中灵魂欢乐无边
这是灿烂和锦绣,这是前程和远大
万人在其中复活,遍历炼狱的万丈烈焰
谁珍藏着幸福的云图,谁在天路上独自歌唱
这是艰难和险阻,这是冒险行善和失败
天堂之花披麻带孝,佩在谁的唇上
谁在中途一命归天,谁两手空空远走他乡
谁曾在良心的床上安睡,谁曾是白云和远游
天堂如此广大而空虚,至高的幸福谁人得享
主的侍女在谁的怀中,谁曾携妻带子
在天界的草地上徜徉,像走上故乡
(1992。1)
西渡的诗(三)死亡之诗
死亡之诗
……这时候我所向往的另一半是死亡
在故乡的天空下重新回到泥土
把最后一份财富分给贫穷的儿童
瘦弱的臂膊上搭着最后一名
双目失明的民歌手,走下水中
在背阴的山坡后面彻底消失
这时候我还能看到最后的
宝石之光、在静止不动的水面上……
(1992。3。15)
西渡的诗(三)颐和园里湖观鸦
颐和园里湖观鸦
仿佛所有的树叶一齐飞到天上
仿佛所有黑袍的僧侣在天空
默诵晦暗的经文。我仰头观望
越过湖堤分割的一小片荒凉水面
在这座繁华的皇家园林之西
人迹罕至的一隅,仿佛
专为奉献给这个荒寂的冬日
头顶上盘旋不去的鸦群呼喊着
整整一个下午,我独据湖岸
我拍掌,看它们从树梢飞起
把阴郁的念头撒满晴空,仿佛
一面面地狱的帐单,向人世
索要偿还。它们落下来
像是被生活撕毁的理想的契约
我知道它们还要在夜晚侵入
我的梦境,要求一篇颂扬黑暗的文字
(1994)
西渡的诗(三)一个钟表匠人的记忆
诗歌是一种慢
——臧棣
一
我们在放学路上玩着跳房子游戏
一阵风一样跑过,在拐角处
世界突然停下来碰了我一下
然后,继续加速,把我呆呆地
留在原处。从此我和一个红色的
夏天错过。一个梳羊角辫的童年
散开了。那年冬天我看见她
侧身坐在小学教师的自行车后座上
回来时她戴着大红袖章,在昂扬的
旋律中爬上重型卡车,告别童贞
二
在世界的快和我的慢之间
为观察留下了一个位置。我滞留在
阳台上或一扇窗前,其间换了几次窗户
装修工来了几次,阳台封上了
为观察带来某些不同的参照:
当锣鼓喧闹把我的玩伴分批
送往乡下,街头只剩下沉寂的阳光
仿佛在谋杀的现场,血腥的气味
多年后仍难以消除。仿佛上帝
歇业了,使我和世界产生了短暂的一致
三
几年中她回来过数次,黄昏时
悄悄踅进后门,清晨我刚刚醒来时
匆匆离去。当她的背影从巷口消失
我猛然意识到在我和某些伟大事物
之间,始终有着无法言喻的敌意
很多年我再没见她。而我为了
在快和慢之间楔入一枚理解的钉子
开始热衷于钟表的知识。在街角
出售全城最好的手艺:在我遇上
我的慢之前,那里曾是我童年的后花园
四
在我的顾客中忽然加入了一些熟悉
的脸庞,而她是最后出现的:憔悴、衰老
再一次提醒我快和慢之间的距离
为了安慰多年的心愿,我违反了职业
的习惯,拨慢了上海钻石表的节奏
为什么世界不能再慢一点?我夜夜梦见
分针和秒针迈着芳香的节奏,应和着
一个小学女生的呼吸和心跳。而她是否听到?
玷污了职业的声誉,失去了最令人怀恋
的主顾:我多么愿意拥有一个急速的夜晚!
五
之后我只从记者的镜头里看到她
作为投资人为某座商厦剪彩,出席
颁奖仪式。真如我盗窃的机谋得逞
她在人群中楚楚动人,仿佛在倒放的
镜头中越走越近,随后是我探出舌头
突然在报上看到她死在旅馆的寝床上
死于感情破产和过量的海洛因:
一个相当表面的解释
我知道她事实上死于透支,死于速度的衰竭
但为什么人们总是要求我为他们的
时间加速?为什么从没人要求慢一点?
六
这是我的职业生涯失败的开始
悲伤的海洛因,让我在钟表的滴答声里
闻到生石灰的气味:一个失败的匠人
我无法使人们感谢我慷慨的馈赠
在夏天爬上脚手架的顶端,在秋天
眺望:哪里是红色的童年,哪里又是
苍白的归宿?下午五点钟,在幼稚园
孩子们急速地奔向他们的父母,带着
童贞的快乐和全部的向往:从起点到终点
此刻,我同意把速度加大到无限
(1998。6。14…17)
西渡的诗(三)文化大革命结束的日子
文化大革命结束的日子
刚刚下过那年秋天的第一场霜
在朦胧的曙色中,我们集合在
村口的老樟树——我们就是
全村的小学生——为发生在北京的
权力更迭加入天真的阐释;一面红旗
在清晨微寒的空气中指引着我们
像一个引人注目的前引号,把我们
引入历史杂乱无章的引文里。
我们举起小拳头——这是我们
上学之后学会的第一个习惯——蹩足劲
高喊:“大快人心事,揪出”
我们绕村喊了三圈,然后大人们
起来,跳水、生火,牵出牲口
恢复了乡村生活的秩序。历史
被删除了。在我们解散之前,远远地
弟弟和妹妹在队伍后面跟着:像
一串省略号后面那个几乎被漏掉的
后引号——这使我们成为两代人,我相信
我们之间的差别就是从那个早上开始的
(1999。2。6)
西渡的诗(三)公共时代的菜园
公共时代的菜园
被公共生活开除的部分。
它看上去像我们在室外
开辟出的一片领地,其实属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