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有礼貌甚至很亲切地问我要找谁。我在只比我大两岁或三岁的男孩面前总感到很局促,我对他们要比对成年人更加崇拜。在那些跟我迥然不同又比我优越的男孩面前,我感到特别胆怯。现在我又胆怯了……我差点儿把尼娜·格奥尔基耶芙娜的名字和父称都给忘了。
“请进来吧,”那位小伙子说。
他让我走在前面。我走到过道的尽头,敲了敲最后一扇门。小伙子十分惊奇地看着我:我怎么会知道该敲那一扇门呢?但他什么也没问,却殷勤地在我面前打开了房门——于是我又看到了父亲的照片……又在门槛边呆住了。那个小伙子并没有催促我。他不理解我慌乱的原因,终于说道:
“不用客气。请进去吧。她很快就会回来的。”
我觉得,他的彬彬有礼的风度是从尼娜·格奥尔基耶芙娜身上学到的。
我进了房间……书柜和衣柜都打开了,地板上摆着一只敞开的箱子。我走过的时候朝箱子里看了一眼,箱底有一件花绒线衫和几本书。
“把大衣脱了吧。请在沙发上坐,”那个小伙子说。“你看看书吧,省得等着无聊。”
他瞧也不瞧,就从柜子里抽出一本厚书扔在沙发上。这是一本医学论文集。
“把大衣脱了吧,这里太热了,”他又关切地说了一遍。
我看着他那熨得十分笔挺的西服,以及没有一点皱褶的方格翻领衬衫,想起今天在课间大休息时我那件揉皱了的上衣还弄上了两块墨水,我就不打算脱大衣了。
“别管我。我还得收拾东西。”他说。
他又装箱子去了。
书架上的书摆得满满的,一本挨着一本,仿佛排着队。他从中抽出几本,书行变稀了,书与书之间出现了空隙。
他时而沉思地说:
“不记得这是不是我的书了。好像这是送给我的。假如签上名就一目了然了。”
有一次他转过身对我说:
“衣物还好办一些,不容易弄混。”
他开始往箱子里放衬衣、衬裤、背心。每件衣物他事先都仔细地看过,就跟在商店里买东西一样。
我歇了一会儿,心里想,把大衣钮扣扣得整整齐齐的,一声不吭地坐在沙发上也显得太愚蠢可笑了,于是就问了一个完全有把握的问题:
“你是舒里克吧?”
他又向我转过身来:
“你从哪儿知道的?我的脑门儿上好像什么也没写着呀,”他点了点自己的前额。“而那儿写着的是‘勇士’。”
他指了指照片上那个穿海军服戴海军帽的三、四岁的男孩。
“我昨天到这里来过。尼娜·格奥尔基耶芙娜告诉我了……她盼望你来。”
他的脸顿时变得很严肃,其中还有些悲伤。
“她很爱我,”舒里克十分肯定地说。“我也很爱她,尽管她是个怪人,似乎不是来自你我生活的这个世界。她的心地非常善良……假如我不对她表示反抗,她就会用她的好心把我娇惯坏的。对我来说这可不大容易,”他叹了一口气,看来是由于别人对他太好,他有点替自己感到可怜。“我们甚至发生过冲突。现在,我在了解了我的父亲以后才懂得,我这是继承了父亲的禀性。正是这一点把我给救了。”
他继续清理着东西。
“我必须做出选择。一个人不可能有两个母亲,更何况我的父母住在另一个城市里。那就是说,我是非得离开尼娜·格奥尔基耶芙娜不可的了。要知道,父母亲也非常爱我。他们等我等了十五年,到处都找遍了。所以,我应该离开这个家,而且不要让人再记起我。这样尼娜·格奥尔基耶芙娜会好受得多……要断就干脆一刀两断。是父亲对我这么说的。他说,有些好心人,往往是藕断丝连,拖泥带水,似乎觉得这样做要高尚些。因此我才没有回来……现在我马上就走,然后写封信来。当面告别真叫人受不了。”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这一切告诉我。
他接着说道:
“我的父母非常感激尼娜·格奥尔基耶芙娜。不过我留在孤儿院里也会是很好的,因为在我们的国家里,孤儿在生活上是有保障的。当然,有家庭环境要好得多。这简直没法比。我的父母想给她写信到工作单位去,公开向她表示感谢。但她坚决拒绝了。怪僻得很!……”
我认为,绝不能说舒里克是个“做事总有差错”的人。他大概很喜欢讲话,而且他所有的话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并且显得过于有条有理。他深知,尼娜·格奥尔基耶芙娜非常爱他,而且会以自己的好心把他娇惯坏。同时他也知道,在我们的国家里,孤儿在生活上是有保障的。他相信,他的父母也非常爱他,而他身上还具有他父亲的禀性。他毫不怀疑,干什么都应该迅速果决、一刀两断……
他口口声声地把尼娜·格奥尔基耶芙娜称为尼娜·格奥尔基耶芙娜,尽管在以前(我突然想到了这一点)他当然是称她为妈妈的。他一次也没有发生过口误,一次也没有照过去那样来称呼她。
但是,在他的言谈话语中,我还是听得出他想作些解释,并且为自己辩护。
大概就是因为如此,他才向我讲了我根本就没问他的事情。
“你以为,我用得着这些衬衣和书籍吗?我的父母可以给我买新的……我只是不愿意让这些东西引起尼娜·格奥尔基耶芙娜想我罢了。她会感到难过的……最好是一下子就离开,难过一阵子——以后就再也别想了。你看,在箱子的背面写着:‘舒里克·叶麦梁诺夫,第二大队。’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带着这口箱子去过少先队夏令营。她可能会反复念叨这几个字。何苦呢?倒不如我把箱子带走。”
我和他同姓。这一点我不喜欢。同时我注意到,他的鬓角留着没剃,耷拉着两绺暗白色的头发,乱七八糟的,就跟毡毛一样。看到这一点,我顿时觉得他那张漂亮的面孔变得令人厌恶了。
他走到我身边,抓住我的肩膀,用一种诡秘的腔调说道:
“你叫什么名字?”
“谢尔盖。”
“帮帮我的忙吧,谢尔盖!你等着尼娜·格奥尔基耶芙娜回来。她很快就会回来的,今天是她给家长们辅导答疑的日子。请你告诉她,我感到非常难过,我是在心里同她告别的。这你都亲眼看见了,把这些都告诉她吧……你反正要等她回来!你是来参加家庭答疑的吧?”
“来参加什么?”
“什么参加什么?难道你不是病号吗?你不是我们学校的码?”
“不是,我是别的学校的……”
“把我全弄糊涂啦!我还满以为你是来参加家庭答疑的呢……”
“参加什么答疑?”我又问道。
“她是我们学校,也就是我原来那个学校的校医。她为家长和学生们额外安排了些答疑看病的时间。有时在学校,有时就在家里……她的自觉性真达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经常是一点也得不到休息,说不定啥时候就会从我们那所七年制学校来一个看病的笨货,他把上衣一脱,一会儿用鼻子,一会儿用嘴呼哧呼哧地喘气,就像个火车头一样。按说她这样做当然应该受到极大的尊敬,可是并没有人向她说过一声谢谢,至少我是没有听见过。可你是为了什么事来的呢?”
“我找她是因为别的问题。”
“问题?我不详细问了,没工夫了。可惜你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要不我想帮你个小忙。可以说是对你的报答!”
“什么样的报答?”我好奇地问。
“你不是我们学校的,跟你说又有什么用呢?我想起了少年时代的恶作剧……”
他挥了挥手,似乎为了那些不光彩的童年回忆而感到惭愧。但他还是讲起来了:
“尼娜·格奥尔基耶芙娜几乎什么也看不清,可她又非常客气。所以有时她就是不相信,也不肯表现出来,以免得罪人。‘别伤人!’她常这么说。同学们自然不知道这一点,可是我出于交情悄悄地告诉了他们。我说,你们要想逃学,就要想法逃得合法,符合规定。我悄悄地告诉他们,如果坐在离尼娜·格奥尔基耶芙娜哪怕只有三步远的地方,拿着体温表,轻轻地把度数弹上去,她绝对发现不了。我记得,我们整班整班的同学都弹过。尤其是在测验之前,同学们就像是突然都得上了传染病一样!可她什么也没有发现……她照样给人开假条,让他们回家休息。想起来真可笑!小时候干的荒唐事儿……我本想在告别的时候为你效点劳。像常说的,好心换好心。可惜你用不上……”
他不知为什么得意洋洋地慢慢把胳膊肘一弯,上衣的袖子打个皱褶缩了上去,于是我看见他手腕上戴着一块漂亮的薄壳手表。
“爸爸送我的,”他顺口说了一句。接着又马上着起忙来:“我该走了!尼娜·格奥尔基耶芙娜一会儿就要回来了。我倒是很想见她,但我们一谈起来只会使她难过,还不如我以后再给她写信。”
他回到箱子边,开始关箱盖,可是箱盖怎么也关不严:一会儿露出一角衬衣,一会儿又露出一条短裤。于是他就往箱盖上一坐,这才把它锁上了。但是一条蓝色的短裤还是在外面露着……
舒里克在临走时又一次对我说:
“你到这来真是好极了。我以后再给尼娜·格奥尔基耶芙娜写信。请你告诉她,说我很难过。这是真话。我是爱她的。我好多方面都多亏了她……可是父母找到了,又有什么法子呢?这怪不得我呀。”
8
舒里克砰的一声把门关上的时候,我心里暗想:“这一个也把她抛弃了。”
但他马上又返了回来,我以为他还是想等她回来。
可是舒里克将两把钥匙往桌上一放,说:
“请转交给她。这把英国钥匙是开大门的……不过这她知道。这回我可没有归路了。”
“没有就没有好了……”我想。
他生怕在路上遇见尼娜·格奥尔基耶芙娜,三步并做两步地走了,右手拎着沉甸甸的箱子,身子向右边一歪一歪的。他溜了……
我望着墙上那张穿着海军服,帽上缀着“勇土”两个银字的男孩照片。我喜欢将人们过去的照片同现实生活中的他们进行对比,他们有的变为成年人了,有的老了,有的则判若两人。
我心里想:“你呀,勇士!好汉!溜之大吉不算……还说什么这样她会好受一些!在孤儿院里也不错……在我们的国家里孤儿在生活上是有保障的……说得都对。千真万确。”
我想象着,尼娜·格奥尔基耶芙娜多年前是怎样为舒里克买了这身漂亮的海军服,在带他去照相之前又是怎样精心地给他打扮了一番,还故意把几绺浅色的卷发给他露在了海军帽的外面。不过,她还没有来得及给他买手表。
舒里克的照片同我父亲的照片几乎并排挂在墙上,这使我感到不快。我对自己说:“他们可是截然不同的人,也是以完全不同的方式离开这个房间,离开这个家的。”尽管我不知道我父亲离开这里时的细节,但我对这一点却深信不疑。我的记忆似乎是想同我进行争辩,一次又一次恶意地使我回想起尼娜·格奥尔基耶芙娜信中那几行我所不理解的话:“如果你不来,我也不会生气。因为归根结底,你并没有责任这样做。而且你有权像上次那样,不想来就不来……”
大门砰地响了一声。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又是那种急促而不知疲乏的脚步声,她走得很快,以为舒里克在等她。况且舒里克逃开时没有把房门关严,一束光线从屋里透进了走廊。
我立即抓起桌上的钥匙,塞进了大衣的口袋里。我不假思索就这么做了,事后我才明白这是因为留在桌上的两把钥匙会泄露那件根本无可挽回的事。
尼娜·格奥尔基耶芙娜不相信自己的近视眼,绕着房间走了一圈。她连招呼也没打就冲我问道:
“他藏起来了?”她用信任的口气小声地告诉我:“这是他小时候的习惯。藏在衣柜里了吗?”
她去打开衣柜。想必衣柜以前装的都是舒里克的东西,现在里面空荡荡的。
尼娜·格奥尔基耶芙娜坐在了椅子上。我和她就这样面对面坐着,穿着大衣,一个扣子都没有解开。
“他来过吗?”她问。
我点了点头。
“他这会儿在哪儿?”
“他走了……他说会给你写信来。”
她拱起背,低下了头。我觉得,舒里克是用他那埋得很深的禀性给了她重重的一击。
帽子把她那深色的发辫全遮住了,因此没有什么东西使她的脸显得年轻,她的面容苍白而憔悴。我安慰她说:
“舒里克会给您写信的……您将来可以和他通信!”
“他不得不做出选择,”她说。“于是他选择了妈妈和爸爸,这是正常的,是可以理解的。”
这时我自己也不知是怎么了,在沙发上再也坐不住了。为什么她总是“能理解”那些给她带来痛苦的人呢?为什么她把自己遇到的坏事和不公平的事看成是“正常的”呢?我已经不想再安慰她了。我对她不是说,而是喊道:
“您的舒里克是个叛徒!他背叛了您。他利用了他对您的了解……像叛徒那样!”
现在已经是我在打击她了。
她摘下眼镜,似乎觉得是眼镜欺骗了她,而不是我在房子里大嚷大叫。我看见她那双稍稍眯缝着的近视眼,神色是那么茫然。但我心中没有怜悯,恰恰相反,我想使她不安,使她愤懑,我想让她同我一起叫喊。我虽然已经不像开始时那么大声,但还是固执地继续说道:
“他对他的好朋友们说,您的视力不好,您的心肠好……他们就欺骗您。为了逃学,他们把体温表的度数弄高——是他教唆他们这么干的!而您却相信了他们。”
她的背驼得越发厉害,头也垂得更低了。她皱着眉头看了我一眼——非常奇怪,她仿佛是为她刚刚听到的一切在谴责谁。她谴责的不是舒里克,不,不是舒里克,而是我。我不明白这种目光的含义,心里一害怕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