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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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狮-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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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文才接着说:“在这县上时,我们一起上的小学,一起上的县立师范学校,后来,我们又一起去长沙上中学,中学毕业后,我考到了北京法政专门学校,他考取了北京大学文科院。”
  赵瑞芝问:“他姓什么?叫什么名字?见了面,我怎么称呼人家?”
  孔文才回答说:“他姓宋,名维新,你就叫他宋维新好了。”
  “宋维新?维新?”赵瑞芝沉吟着。
  “对,宋维新。日本明治维新的维新。”孔文才望着赵瑞芝有些奇疑的眼神,解释说:“这是他最近才改的名字,他原来叫宋维时。他特别推崇日本的明治维新,也很赞赏康有为。梁启超他们的‘公车上书’。尤其是,他对谭嗣同、刘光第、林旭、杨锐、杨深秀、康广仁’戊戌六君子’从心底敬服不已。他把名字改成宋维新,就是立志于学习日本明治维新之意,他还给自己取字继陆,继,学习、继承之意,陆,六的大写,合起来就是立志学习、继承‘戊戌六君子’的雄心壮志和为民族强盛而甘愿抛头颅、洒热血的壮烈义举的意思。”
  赵瑞芝听着,不由得对这位未见过面的孔文才的同学,从心底油然升腾起一股敬意情潮。
  孔文才略微停顿了一下,又说:“刚才我说了,他还有个妹妹,准备去北京上女高师。他那个妹妹,和他一样。也是一位极其爽朗活泼的女性,叫宋一茗,跟我关系也挺好,将来你们也一定能成为好朋友的!走,我们去吧!”
  赵瑞芝心虽已动,但仍还有些迟疑:“我总觉得,天已经这么晚了,深更半夜的,去打搅人家,怕是不大好……”
  “没什么。真的,不要紧!不光是我那同学和他妹妹人好,他们家里的人,包括那位宋文韶宋世伯,人都特别好,都很新派,还都很通情达理,一定都会很欢迎你。而且一定都会很支持你的!”
  四
  这的确是一个很新派的家庭。
  老爷子宋文韶,字东溪,早年间,曾是清皇朝咸丰年间进士,在同治年间和光绪年间,先是在北洋大臣、文华殿大学士李鸿章手下,追随李鸿章办过“自强、求富”的洋务事业,在江南制造局、江南轮船招商局、上海机器织布局、北洋水师学堂等处任过职,在此期间,曾被派往英国、比利时、法国外驻过几年,在那里学会了英文和法文,后又在内阁学士李端囗手下任职,追随李端囗上书光绪皇帝办学堂,建议在京师办大学堂,依次往下,在府、州、县也办各类学堂,还提出在各地兴建藏书楼、仪器院、译书局,设立报馆、选派人员外出游历和学习等。在李端囗向光绪皇帝秘密推荐康有为、谭嗣同,实行变法期间,宋文韶也积极参与了变法活动。变法失败后,李端囗被革职充军新疆,宋文韶本也是厄运难逃的,或许下场还要更惨,幸亏有李鸿章在老佛爷慈禧面前保了一下,才使得宋老先生保住了命,被削职遣送回老家。自此后,宋文韶就一直在家,有时著文介绍一下西洋的经济、文化和风土人情,有时也翻译一点东西。
  孔文才和赵瑞芝来的时候,这家人正好都不在家,宋老先生带着全家人一起去一个洋人朋友家里参加那位洋人朋友妻子的生日晚会去了。因孔文才是宋公馆的常客,宋公馆的仆人们都很熟识孔府的这位二少爷,所以仆人们很热情地把他们迎进了门,让进了客厅,端来了茶,让他们静候老爷和少爷的归来。
  如同一株从腐朽霉烂的枯枝败叶堆里冲破而出的春苗,一走进这家公馆电灯通亮的大门,赵瑞芝立时就感到了有一种使人振奋的清新而富有无限生机的气息,向着她扑面而来,竟使她欢欣得心都有些微微发颤。
  宋公馆是一座中国古老传统式的那种四合大宅院,正面上房,是间坐西问东的大正厅——也就是客厅,客厅两边连挂着两套四间稍小一些的被称之为耳房的侧厅,客厅前面两边,是面对面地南北两排也挺宽敞的厢房。宅院是中国古老传统式的,但明显地可看得出来,是重新进行了彻底的改修。首先,每间房子里,点的都不再是那昏黄黯淡的烛台、煤油灯或者汽灯,都换成了一盏盏灿灿通亮、耀眼夺目的西洋式电灯。再就是,每间房子的窗户,都由原先旧的那种古老传统式的梅花型小窗户,往宽往大扩展成了两扇窗。门也开大了。窗扇门扇,都由原来的小木方格格框形,整个打通,成了大框大扇形,而且都用通明透亮的玻璃代替了原来的窗户纸。尤其是作为客厅的正房,十分宽敞明亮,门窗都改修成了更宽更大的大门大窗,窗户被改修成了那种当时在中国还是很少见的、近乎于欧洲那种西式落地式的玻璃大窗户,窗户上垂吊着天蓝色金丝绒窗帘,窗帘用滚动滑轮绳索拉开或合上。窗台上等距离地整齐地摆着几盆四季常青、青翠欲滴的冬青花。窗台下放着几个大花缸,里面栽种的也是冬青一类的花树。
  客厅里的家具,也不是赵家以及孔文才家的那种笨重的、色彩阴暗沉郁的八仙桌和太师椅,而是精致轻巧、色调明快的茶几、沙发、琴案、圆桌、圆椅等。两个很精巧的长沙发,相对着,八字分开,摆在壁炉前面,中间是一张精巧的椭圆形茶几。东面,靠墙是一个玲戏的琴案,上面放一凤凰琴;琴案角上立放着一个暗印花青瓷花瓶,瓶内插着几只娇媚鲜艳的秋菊;与琴案并排放着还有一架钢琴。西面,墙上挂着四条李鸿章关于“自强、求富”的行书屏条,看样子是李鸿章书赠宋文韶的。屏条墨迹浓重而有力,其强劲气势使人可以感到似迸然而出,扑人脸面;下面靠墙是一张圆桌,周围用六把高靠背的圆椅围着。整个客厅都是地板,地板上铺着地毯。门的左侧,两扇大窗户中间的墙上吊着一个挂钟,嘀哒嘀哒地演奏着,清脆悦耳。
  这一切,都使人感到新奇,给人一种畅快的感觉,使人在新鲜和好奇之中感到无比的惬意和舒心。
  除这些而外,尤其使赵瑞芝注目和新奇的,是壁炉上面横挂着的那幅画。这是一幅挺大的、长有八九尺、竟也有四五尺的西洋油画,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伟大的艺术家米开朗基罗的优秀代表作之一,是米开朗基罗以《圣经》中创世纪故事为题材给罗马梵蒂冈西斯廷大教堂绘制的巨型天顶画《创世纪》中的一幅《创造亚当》画的临摹复制品。
  这幅画,赵瑞芝曾在长沙周南女校向警予向大姐那里见到过,是在一本介绍西方艺术和美学的什么杂志上看到的。杂志里随画还登载有一篇专门介绍和评述这幅画的文章。《创造亚当》是根据上帝创造人类始祖亚当的神话传说而创作的。这虽说是一个宗教神话题材,但米开朗基罗并没有像大部分宗教画那样去着重渲染宗教特有的那种神奇说教的气氛,这位艺术大师把自己的理想作为画的构思的中心,把上帝创造的人类的始祖,画成一个身体健美的青年,把上帝画成一位既威严而又慈祥的老人——他正把手伸向亚当。在这里,画面上只有一只手,象征着那位上帝老人。老人的手,五指瘦削,骨骼嶙峋,满含着老人艰辛的沧桑和丰富的阅历,力透着老人深沉的内蕴和无比的威严。那向前伸去、想要把亚当从朦朦胧胧的睡幻中唤醒并从大地上牵拉起来的食指,又满含着慈祥和深切的期望。亚当正从不知不觉的混沌的睡幻状态中慢慢苏醒过来,获得新的生命和力量,他半支起了身体,仰起了头,面向着上帝老人,两眼熠熠闪亮,盛满热切的渴求和期望,渴望上帝赐予他智慧,那健壮的躯体,正孕育和凝聚着即将勃然迸发而出的无穷无尽的青春和力量。
  赵瑞芝在她们的向大姐那里第一次看到这画时,那画是在杂志的封面上,没这么大,笔触没这么清晰,而且又是黑白的,色彩也不大鲜明,但毕竟是第一次看到赤身裸体的男人的全身画像,不免羞怯之中有些惊恐,有些张慌失措。这一次,画那么大,尽管是临摹作品,但画面是那么清晰,赤裸裸的,甚至男人那隐秘的东西,画得都是那么清清楚楚,以至不仅比原来画上的画得清楚得多,而且还画得大得多,不知这幅画的临摹制作者为什么要这样做?是故意要向旧的传统的封建礼教公开挑战,还是有别的什么象征?就这样,赵瑞芝也没有像第一次那样惊恐而张慌失措,反之,不惊不诧,很是坦然。而且,坦然之中,还多了几分新奇。尤其是,赵瑞芝觉得,在耀眼灯光的熠熠照耀下,这画,这画上赤身露体、蕴藏着强大内力的青年男子,被罩上了一层闪闪烁烁的光同,似乎都有些动感,这更使赵瑞芝兴致盎然。
  公馆门外传来了男男女女的笑语声。
  孔文才和赵瑞芝闻声一起从客厅门上朝外望去,几乘轿子已经进了公馆大门,在客厅前的石阶下面落下。
  宋老先生带着全家人从洋人朋友那儿回来了。
  一仆人赶到一乘轿子跟前,禀报了一下。
  从轿子上下来一个年轻的男子,中等个儿,身材瘦削但极有精神,尤其是那显然是经过烫了的带一点卷的乌黑发亮的头发,那一身笔挺的咖啡色条花呢西服,那锃亮照人的银灰色尖头皮鞋,以及那一副金丝边眼镜,更给他增添了几分英气和潇洒。
  孔文才对赵瑞芝说了句:“这就是宋维新。”
  说完,孔文才走出客厅,朝宋维新走去。
  宋维新已从仆人的禀报中知道了孔文才的到来,忙走上台阶,向孔文才迎去。
  “文才兄!”
  “继陆兄!”
  两人双手紧握。
  “文才兄深夜来此,定是有事要继陆效劳吧?”
  “不瞒你说,确实是有一紧要事,急需继陆兄助一臂之力。”孔文才转头朝客厅望了一眼,轻声对宋维新简略地说了说。
  宋维新听孔文才说着,点着头,时不时地也朝客厅那边望上几眼。
  正说着,宋文韶和夫人也都先后下了轿,走上台阶。
  “新儿!”
  “爸,”
  “老伯,您好!”孔文才转过身来,向宋文韶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候道。
  “噢,是文才。新儿,怎么让文才站在外面说话?快请文才客厅里坐!”
  宋文韶宋老先生,虽说思想很新潮,但衣着服饰却还是很旧式的:身穿宝石蓝色高级丝绸马褂,上面外套一件青缎料马甲,头上戴着一顶青缎红顶瓜皮帽——若不是眉宇间还透着一股子英气,把他老先生看作是清皇朝的遗老遗少一点也不为过。
  “新儿,还愣怔着干什么?!快请文才客厅里坐!文才,进里面去坐!客厅里坐!”宋文韶热情地催促着。
  “好,好……”孔文才点点头,嗯嗯喃喃地应承着,眼睛望着宋维新。
  宋维新想了想,说:“文才兄,要不你先去客厅陪着赵小姐,我在这儿先给家父说一下。”
  “好。”孔文才赞同地点点头,完后,转身正准备先回客厅里去,后面却传来了一个响亮而又清脆悦耳的嗓音:
  “你们二位在这里鬼鬼祟祟说什么呢?”
  孔文才知道是宋一茗,宋维新的妹妹,忙回转过身来,热情的招呼道:
  “噢,一茗!”
  “你们在这里要给我老阿爹说什么呢?神秘兮兮的。”
  孔文才笑笑:“给你找来了一个姐妹。”
  “姐妹?”宋一茗眼睛眨巴眨巴,头一歪,调皮地问道。“是姐呢?还是妹?”
  孔文才想想,回答说:“大你一岁,算姐吧!”
  “姐?”宋一茗知道不是开玩笑了,也认真起来,疑惑地望望孔文才,又望望宋维新。
  宋维新说:“你一会儿就知道了。等一会儿我告诉你。文才,你先去陪着赵小姐!”
  “好!”孔文才转身向客厅走去。
  在客厅里正焦虑地等候着消息的赵瑞芝,见孔文才进来,忙碎步子迅疾地迎上前去:
  “怎么样?文才兄。”
  现在,赵瑞芝已完全把孔文才当作她的最亲近的也是最信赖的人了,再无须生分,也无须避讳,所以,称谓上自然而然地也亲昵了许多。
  “你就尽管放心!继陆兄不仅非常欢迎和支持你,而且对你非常钦佩。”
  赵瑞芝紧张的心弦松缓了下来:“让文才兄费心了。瑞芝心里实为不安。”
  “没什么。再别这样客气!”孔文才笑笑,“继陆兄现在先去给他们老爷子打个招呼。”
  赵瑞芝心里又有些不大实落地望着孔文才。
  孔文才笑着说:“你放心!老爷子那儿同样也不会有什么问题。绝对的!”
  正说着,宋维新和宋文韶也进到了客厅。
  宋维新先叫了一声:“文才兄!”
  孔文才忙迎向宋文韶:“老伯!”
  宋维新望着赵瑞芝。
  孔文才向宋文韶和宋维新介绍说:“这是赵小姐。”
  赵瑞芝向宋文韶鞠躬致意:“宋伯伯!”又向宋维新招呼了一声:“宋少爷!”也鞠了一躬。
  宋维新一下慌得不知所措:“快别这样!快别这样!”上前一步,想阻拦一下,又有些胆怯。
  宋文韶笑着说:“到我们家来,你就不要客气!就和文才在我们家一样。”
  赵瑞芝又鞠了一躬:“谢谢宋伯伯!”
  宋文韶招呼说:“坐,坐!都站着干什么?坐下说,坐下说,都坐下说!”
  大家都依次坐下。
  赵瑞芝的心还有些慌乱而紧张地咚咚咚地跳着,她靠近坐在孔文才旁边,低着头。
  宋文韶笑着看着赵瑞芝,转过头,朝宋维新说:“新儿,给赵小姐上茶!”
  赵瑞芝慌乱地抬起头,立起了身子:“噢,不!不用!”完后,又坐下,低下了头。
  宋维新走到客厅门口,喊了句:“张妈,给客人上茶!”完后,也回到位子上坐下。
  茶端上来了,依次摆在了各人跟前。
  宋文韶招呼说:“喝茶!喝茶!”
  宋维新也紧跟父亲的话音,热情地招呼说:“赵小姐,请喝茶!”
  赵瑞芝略微抬了抬头,怯怯地说了声:“谢谢!”又低下头去,两只手在腿上抓在一起。
  宋文韶呷了一口茶,微微笑着说:“赵小姐不必过于拘谨。赵小姐的情况,刚才新儿都已经给我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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