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韶呷了一口茶,微微笑着说:“赵小姐不必过于拘谨。赵小姐的情况,刚才新儿都已经给我说了。”
赵瑞芝又略略抬了抬头,望着宋文韶宋老先生,带着一种歉意地微微一笑,轻轻地说:
“这么深更半夜的,来打搅贵府,打搅老伯,瑞芝心中实为不安,深感歉疚。”
宋文韶放下手中的茶盅,朗朗笑说:“哪里话!哪里话!赵小姐勇敢抗婚,反对封建黑暗,乃当今女子争取自身解放之楷模,有鉴湖巾帼英杰之风。我和新儿都很敬佩赵小姐。赵小姐光临敝舍,是我宋家之荣耀,何以谈得上‘打搅’二字?”
宋维新赞同地点头:“我和家父都完全支持赵个姐的这种英勇抗婚的行为。”
宋文韶接着说:“这几天,就请赵小姐先住在敝舍,与小女茗儿一起住上几天、茗儿已经替赵小姐准备被褥去了。”
赵瑞芝心里一阵热浪涌腾,两眼也一阵湿润,噙满了感激的泪花,轻轻地颤巍巍地说:
“瑞芝不知该怎样感谢老伯!”
宋文韶笑笑:“赵小姐不要客气!只是敝舍较为清寒,各方面都很简陋,会使赵小姐受到委屈,还望赵小姐多多包涵,尤其小女茗儿,从小娇惯,有点任性,有时说话没高没低,缺乏教养,与赵小姐住在一起,若有什么不到之处,也请赵小姐看我老朽的面子……”
宋文瑞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好哇,老爹,你又在背地里说我的不是。”随着带有娇嗔的清亮的话语声,宋一茗裹带着一阵风进了客厅。
“小妹,快来见赵小姐!”宋维新起身把宋一茗拉到赵瑞芝面前,“这就是赵小姐!”又向赵瑞芝介绍宋一茗:“这是我家小妹,小辣椒,有名的凤辣子。”
“你坏!”宋一茗狠瞪了哥哥一眼后,向赵瑞芝大方地自我介绍:“我叫宋一茗。”
“我叫赵瑞芝。”
“以后我们就在一起了。”
“给你们添麻烦,很不好意思。”
“哎呀,再别那样客气了!平空多了个这么俊巧、又这么勇敢、让人喜爱、又让人敬服的好姐妹,我都要高兴死了!哪还谈得上‘麻烦’二字?只要赵小姐不嫌弃我们这里就行。”
赵瑞芝双颊泛起一阵红晕,眼睛扑闪扑闪着,羞涩地轻轻说:“宋小姐过奖了……”
“赵……噢,你看,我也是。咱们说好,既然是姐妹了,就别再一张口就‘小姐’长,‘小姐’短的了,咱们以后都叫名字。好吗?”
赵瑞芝点点头。
“我小你一岁。我知道。”宋一茗调皮地眨巴眨巴眼睛。“以后我就叫你瑞芝姐,你就叫我茗妹,或者直接叫小妹也行,好吗?”
赵瑞芝高兴地赞同地点头。
两人一见如故。
尤其是赵瑞芝,一下子从心底里就喜欢上了这位初次见面的被称之为“凤辣子”的宋家小妹。
五
两位湘妹子,一柔一刚,一文一烈,但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简直就好得像是一个人似的。
宋一茗,一个典型的湘水养育大的辣妹子,对人实诚,快人快语,嫉恶如仇,心底又是那么善良。人们,包括公馆外头的一些熟人、同学和朋友,都亲昵地喊她“小辣椒”,喊她“辣妹子”,都是因为她性情豪爽泼辣,而且又都特别喜欢她的那种泼辣劲儿。有时喊她“凤辣子”,也是亲昵的称呼,说她像《红楼梦》里的王熙凤那样泼辣干练。一茗的泼辣,从小小的时候、梳两个羊角小辫儿的时候,就显示出来了。“凤辣子”这个昵称,也是小时候一个和他们家关系特别好、来往很密切的洋人最先叫开的。那还是宋文韶在上海机器织布局任上的时候,在一次圣诞晚会上,小一茗玩得很开心,显得特别活跃,跑上跑下,笑声朗朗,一个洋人工程师笑着说:“噢,茗,宋小姐,你像《红楼梦》里的凤辣子一个样,王熙凤的一样,哈哈哈,凤辣子!小凤辣子!”自此后,宋文韶一高兴,就叫小爱女“小凤辣子”。别人有时候也叫“小凤辣子”。后来,小一茗慢慢长大了,宋文韶和一些人有时还亲昵地叫她“凤辣子”,只是把前面的“小”字去掉了。
“凤辣子”口辣心善,特别爱救危济困,助人为乐,还特别爱打抱不平,这是人们都特别喜欢她的原因。赵瑞芝不愿给一个病入膏育、行将就木的人做陪葬品,不甘愿做旧封建礼教的牺牲品,违上抗命,新婚之夜逃婚外奔,很对她“凤辣子”宋一茗的脾性,所以,她对赵瑞芝一见面就特别的亲。一种满含着怜悯和满带着无比敬服的亲。尤其是,当她得知赵瑞芝把革命军中马前卒邹容的《革命军》、陈天华的《猛回头》、《警世钟》、章太炎的《驳康有为论革命书》、严复的《天演论》、以及关于鉴湖女侠秋瑾的、关于黄花冈七十二烈士、关于宋教仁血案的,好多好多的书都读过,读得比她宋一茗还多,好多地方都能整段整段地背下来,就更让她敬服得不得了。连着好几天,白天她去替她的瑞芝姐探听孔府里有没有什么动静,晚上就彻夜彻夜地和她的瑞芝姐讨论她们看过的书,谈论她们各自的体会,谈论她们最崇拜、最敬仰的人,也谈论她们的过去、她们的现在、以及她们的将来,也谈论新时代女性的革命和恋爱,等等,总之,无所不谈。甚至,宋一茗还把她心中最秘密的事情,她的春情炽热的涌动,她对孔文才的爱慕,都毫不隐讳地讲述给了赵瑞芝。赵瑞芝第一次听到作为一个女性这样大胆地直露地表白自己的春情,她作为听的人反倒很不好意思,脸红得像一块红布似的,默默地听着。宋一茗讲完关于自己的事情后,也使劲地追问赵瑞芝各方面的事情,赵瑞芝呢,只是抿嘴笑笑。
赵瑞芝是在苦笑,她内心深处荡漾着一种难言的揪心的酸楚。她在一座被一扇沉甸甸的黑色大门紧紧关闭着的、阴冷、森然、枯朽、沉寂的坟墓般的高墙深院里出生、长大,尔后又被披红戴彩地送进另一座同样的也是被一扇沉甸甸的黑色大门紧关闭着的、阴冷、森然、枯朽、沉寂的坟墓般的高墙深院里去,要不是下狠心逃了出来,那自己还不就是一具被活埋在坟墓里的活着的僵尸?哪能像一茗小妹这样大声地说,放开地笑,大胆地爱。
大胆地爱。刚才宋一茗在说到她心中正暗暗爱着孔文才,她准备要大胆地主动地向他进攻时,赵瑞芝心里隐隐地莫名其妙地涌腾起一股说不清的乱纷纷的心绪来,但是,很快地就过去了,赵瑞芝的心情又归于平静。
赵瑞芝羡慕她刚结识的这位一茗小妹命好,出生在这样一个开化文明的家庭。
“文才见很不错。”赵瑞芝半躺半坐地靠在床头上,真诚地说,“他和他们那个家完全不一样。你们将来一定会成为很好的一对儿。”
“唉,我这样炽热地恋着他,谁知道人家心里面有没有我呢?”宋一茗偎依在赵瑞芝的胸前,望着窗外深邃迷离的星空,轻轻叹了一口气,们然惆怅地说道。
“文才兄也是很爱你的。”
“你怎么知道?”宋一茗仍望着星星点点的夜空,怅然地说,有点伤感地轻轻摇了摇头。
“我说的是真话。”
“真的?”宋一茗一下转过头来,望着赵瑞芝。
赵瑞芝点点头:“他领我来你们家的时候,一路上给我讲你们家,讲你哥,还待别说你多好多好。我看得出来,说你多好多好的时候,那表情,那神态,对你特别的迷恋、”
宋一茗又一下翻身坐了起来,两手搂住她瑞芝姐的脖颈,两眼熠熠闪烁着灼人的光亮,一迭连声地问:
“他都说了些什么?他都说了些我什么?”
“着急什么?!”赵瑞芝笑着逗趣说;又把两眼一闭,头往后一仰,枕在床头横档上,故意拖着唱戏的那种道白腔调:“听我慢——慢——道——来——”长长的尾音拖着,两眼悄悄地张汗一条细细的小缝,偷看了宋一茗一下,两眼又一闭,好像睡着了似的,还轻轻地打着鼾声。
“哎呀!你坏!你坏!瑞芝姐,你真坏!”宋一茗用纤细的小拳捶打着赵瑞芝的肩头,娇嗔地喊叫着,“你真坏!你真坏!你坏死了!坏死了!”
赵瑞芝睁开了眼,笑着,躲着;还龇牙咧嘴地作出很疼痛的样子呻吟着:
“哎哟!你手好重呀!”
“谁让你这么坏呢?谁让你这么坏呢?”宋一茗继续用小拳头捶着打着。
“你打吧!你再打,我可什么都不说了。”赵瑞芝一本正经地威吓宋一茗道。
宋一茗看了赵瑞芝一眼,停住了手,嘴一噘,生气地背转过身去。
赵瑞芝望着宋一茗的后背,笑了笑,上前搂在宋一茗的后肩上,说:
“好吧!我讲给你听。他说……”
宋一茗的头稍微动了动,虽然说仍背着身子,但已经在侧耳仔细倾听了。
赵瑞芝笑笑,稍稍停顿了一下,说:“他说你人长得漂亮,为人实在,心地也特别善良。”
宋一茗转过身来,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脸色红扑扑的,两眼闪闪发亮:
“他真的这样说了?”
“那还有假?反正他说的什么,我都全部如实地告诉你了,信不信由你。”
“他真的说我长得漂亮了?”
赵瑞芝点点头。
“谢谢你!瑞芝姐。你真好!”宋一茗欣喜忘情地猛一把抱住赵瑞芝,在赵瑞芝脸上响亮地吻了一下,把赵瑞芝搞了个面红耳赤。完后又两眼一闭,仰面往床上一躺。嘴角漾着幸福的笑纹,自我陶醉地沉浸在无比甜蜜的欢悦之中。
赵瑞芝脸红红地笑望着宋一茗。
窗外,从园子里的花树草丛间,时不时传来几声小虫求偶的鸣叫。
夜是那样的美,那样的迷人。深蓝色的天幕间,那颗颗珍珠般明亮的星星,把点点滴滴璀璨的光芒交织在一起,清爽而又柔和地俯照着大地,眨巴眨巴着,时不时地还显露出几分调皮来。
宋一茗在甜蜜幸福的沉醉中,”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这个敢爱敢恨、说愁就愁、说高兴就高兴、心里一点不搁事情的辣妹子哟!打起了轻轻的香甜的鼾声。那高耸而柔软的、美丽诱人的胸脯,随着轻轻的鼾声,微微地一起一伏,涌动着充满性感的青春曲线的波浪。洋溢着一种使异性一触目就神迷心乱的美。
看着宋一茗,赵瑞芝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闪现出孔文才的面影;
赵瑞芝转过头去望窗外的星空;望着,望着,不知怎么,她想起了孔文才那黑边眼镜镜片后面的那双不大的、但眨巴眨巴着、闪着聪颖灵智的亮晶晶的眼睛,她觉得这深邃的夜幕间闪闪烁烁的星星,有点像是孔文才的眼睛。
这几天,孔文才天天都来,表面上是来找宋维新、宋一茗兄妹两人讨论学问、讨论时事的,而实际上是来向赵瑞芝讲述他们家的情况的。虽说宋一茗每天也出去为她的瑞芝姐打探孔家公馆的动静,但打探到的情况终究是打探到的,毕竟不如孔文才实实在在带来的情况那么详细,那么具体。
新娘子新婚之夜的出逃,在孔家公馆掀起了轩然大波。说实在的,这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尤其是对像孔德仁这样的孔圣人后代、在地方上又极负声望的名门来说,简直就更是辱没门庭、羞煞祖宗、大逆不道的天大的丑事。当天晚上,黑门高墙的孔家院内,就乱成了一锅粥。“什么‘逃走’了?是淫奔!下贱无耻地淫奔。”孔德仁像是一只受了伤的老狼,在厅堂里,在院子中,气急败坏地打着转转,狂嗥乱叫着。一批又一批人被派出去,带着府上老爷夫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指令,满县城里搜街查巷的追寻,然而,这一批又一批人,杀气腾腾地嗷叫而出,垂头丧气地空手而归,新大少奶奶既没有活着见人,也没有死了见尸,无影无踪了。
“难道上天入地了不成?”孔德仁的两只金鱼眼睛狠鼓着,圆溜溜地瞪着,冒着血,喷着火,嘴角溢满了白沫,吼叫着。
下人们都惶恐地低着头,默然不语。
他们也说不上来,人到底跑到哪儿去了?
他们确实也说不上来。
第二天,第三天,孔家公馆的人仍在县城各处查找,与此同时,孔德仁还派人去湘阳县赵府上去探听,也没探听出个结果,而且赵家也和孔家一样,乱成了一窝蜂。赵钦恩,甚至比他的亲家翁孔德仁更气急败坏,因为赵钦恩崇尚孔道,沉湎儒理,比他的亲家翁还厉害。尤其是这个违背祖训、不守妇道、既辱没了孔家门风、也辱没了他赵家门风的大逆不道的罪人不是别人,而是他赵钦恩的女儿!这更让他无颜叩拜列祖列宗,也无颜面对世人。
八
几天来,湘水和湘阳两县的两个名门望族的高墙大院里,就这样乱哄哄的,但在外面,他们各自都在尽量地包着,遮掩着。
这毕竟是辱没门庭的丑事!
就在这期间,在第四天,湘水县上的未公馆送公子和小姐去北京上学。
第四天一大早,一辆带篷的马车,拉着宋公子和宋小姐,从县城街面上驶过,出东门而去。他们是准备坐马车到长沙,再换乘汽车到上海,然后坐船北上。
由于是一大早,街面上的人不是很多。马车轻快地从街面上驶过。车铃铛高唱着清脆欢快的歌儿。
在路过孔家公馆那黑色大铁门时,孔家二少爷孔文才正站在门口,向马车上的宋公子和宋小姐其实更是向藏在车里的赵瑞芝挥手告别,大声喊着:
“你们先走一步,我很快就来。”
第三章
像挣脱铁链的小狮子,望着辽阔的海面,赵瑞芝激动的情潮涌动。然而,小顺子的惨死,船上老人的遭遇,使她悲愤难抑。翔宇兄那浓眉下的大眼睛闪灼着怒人,也深含着对未来的期盼和信念……
一
像一头从严密的铁笼和冰寒的铁锁链中挣脱出来的小狮子似的,赵瑞芝一下浑身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松快,心胸也一下无比的开阔和欢畅。
赵瑞芝有生以来第一次坐轮船,也是第一次看见大海。
啊,大海!如此辽阔,如此壮观。她被震撼了,禁不住心旌摇曳,整个身心都沉浸在一种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