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看着她,他才会感到胸口还有一点儿温暖——他的心并未完全被冻成冰块或者石头,仍然有人值得他牵念。
他盯着她的脸庞出神,突然很想紧紧护着她,不再松手。他心爱的女孩子已经受过太多的波折了,她不该再经历更多苦厄……
在这样恍惚的时刻,龙羽的话音突然响起,他几乎被吓了一跳。
“允之,明天你下山去鲁四师叔那里报丧。”
“我……”伏杜摇摇头:“虽然还没有拜堂,但我到底是青女的夫婿,一个女婿半个儿,怎么能走?”
“但你不能留在这儿。”龙羽的声音不算大,却足够威严:“青女最晚明天就该醒了,她一定会问父亲的事,也一定会找你——你怎么和她解释师父的事?说她爹是为了救你死的?你是想让她更痛苦吗?”
“可那是实情。”伏杜的目光直直地盯着残留着血污的地砖缝隙:“难道师兄打算替我撒谎?”
“我当然不撒谎。”龙羽轻轻摇摇头:“但是有些话不应该是你去说,这我可以代劳。顺便,你不要太自责了——师父自从知道铁箭门要上山之后处处都古怪,我现在还没有想通他行止的缘由。对了,他之前说如果他有个万一,让我先代理盟主的事,由你来教习弟子武艺,那时我没怎么上心,但现在想想,这不就是嘱咐后事的话吗?他那时候就……有不祥预感了吗?”
伏杜转过脸,瞪着龙羽,一言不发。他分明感到自己心中有一根弦颤了一下。
“顺便,他把手搭在你背上时做了什么?”
“……给我输了内力,还帮我打通了断脉。”伏杜听到自己的声音喑哑。
“……我也怀疑他是给你输内力来着——所以我就更想不通了。师父如果没有把握战胜宋悯天,一定是之前就知道宋悯天的实力的。既然没把握赢,就更没有必要给你传内力;而如果他有余力支撑你,又何必先下遗嘱呢?”
“……那时候我已经撑不住了,是想救我一命吧。”伏杜艰难地回忆着:“还有,在最后,师父把我推出去之前,他已经吐血了。应该是受了内伤吧。这么说他确实……比不过那个老贼。”
“所以……”龙羽沉吟:“他在保全自己和保全你中选了后者。这可果然是师父会干的事情——既救了义弟唯一的子嗣,也是为青女的后半生着想啊。”
“我宁可死的是我。”伏杜苦笑:“顺便,他要救我,只要把宋悯天的剑接过去然后推开我就好,为什么还要传内力,通断脉?”
龙羽大摇其头:“不,对青女来说你死了的结果比爹死了要严重吧——父亲是迟早要走的,但还没结婚就死了丈夫,这望门寡可不好守啊。至于为什么传给你内力,也许……师父是对自己那最后一剑颇有信心,觉得即使那一剑刺不死宋悯天,你也能借着他给你的内力补一剑杀了那老贼?或者,他早就打算同归于尽了,只希望让你更强大一点,可以保护好青女和千锋剑盟……”
“但他为什么想同归于尽?”伏杜几乎是咆哮了:“活下去有什么不可以吗?!”
“我猜是因为……你进来时看到有两个人围攻他对吧?那两个人,你还认识吗?”
伏杜打了个冷颤,他的直觉在提示着一种不愿承认的可能:“不认识……那莫非是二伯和三伯?”
龙羽沉沉点了点头:“我不知道你二伯和三伯为什么受宋悯天控制,但大约不过蛊啊毒啊什么的,他们认不出师父来——可师父认识他们,没法对他们下手,才会被他们缠住。你一进来就让别人加入混战,杀了他们俩,师父或许是因为觉得对不起结拜弟兄才……不过,允之,你得想开点!别太自责,毕竟你不知道……”
伏杜的嘴唇因为紧紧抿过再松开而格外红润:“我没有想不开!我……只是太恨……太恨铁箭门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铁箭门”时,几乎不再出声。泪水在他的眼眶中转了几转,终于流下,滴在怀中青女的乌发上,宛若水晶。
龙羽站起来,轻轻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抚:“不管怎么样,你要撑住。明儿你去和鲁四师叔报丧后记得请他来主持丧礼,还要去找寿材,找和尚道士来念经,很多事情呢。”
伏杜点点头,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那么,青女……你和她解释可以吗?别让她太难过……她要是恨我,就让她恨吧。”
“青女是任性,但不是这么不懂事。”龙羽摇摇头:“再说师父之前说的那些很奇怪的话,青女也听到了。她不至于把这事都赖在你头上。只不过……你们还没有成亲,按照礼数你也不能和她走得太近,可你不安慰她,又说不过去——算了,去他娘的礼数,最重要的是青女能好好活着,只要她能好起来,师父九泉也会含笑的。允之,你明儿个办完事情早些回来吧。”
伏杜点头,却又道:“把宋悯天的尸首给我处置可以吗?”
“干嘛?”龙羽突然换了颇为警惕的目光。
“我要拆了他喂狗!”伏杜恨恨道。
“……没门儿。”龙羽断然拒绝:“整个青屏山只有我养了条狗,我才不要让我的狗吃人肉——怪恶心的。你别开这种玩笑,挖个大坑埋了算了,死者为大入土为安。”
“凭什么?”伏杜立刻激动了:“他……为什么我们还要挖坑埋了他?!”
“不埋了怎么处置啊?”龙羽对偏执的师弟颇为头疼:“丢在那儿过几天很臭的。”
“……反正我不同意他入土!”伏杜激烈地重复着抗议:“这样的一个恶人理当挫骨扬灰!”
“挫骨扬灰也很费事啊。”龙羽揉揉头:“你声音太大了貌似……”
“……”伏杜心有灵犀地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果然,青女正抬起头来。久闭的大眼睛在遇到火光时格外水汪汪的,看起来那么娇俏漂亮。她头朝着他的胸怀,应该还不知道爹爹过世的事情。
“允之哥哥……”她忍不住地笑起来了:“你真的回来了啊,我……我以为是做梦呢。”
伏杜也想用微笑来回应她,只是他笑不出来,只能勾勾唇角,点头,生硬回答:“是,回来了。”
青女对他的反应似乎很不满意,挣扎着要站起来:“宋老贼死了么?我爹爹……”
一个“呢”字,就此卡在她的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
女孩呆滞地看着静静躺着的父亲,许久方才打了个寒颤:“爹爹他……怎么了?”
“……不,不在了。”伏杜硬起头皮回答,他没有说谎,却仍然犹疑着结巴了。
“……不在了?”青女猛地转过头盯着伏杜的眼睛:“你是说我爹爹死了吗?不会,不可能,你骗我!”
“我没有。”伏杜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头来,他根本不想亲自告诉青女这种事情。青女肯定知道父亲已经过世了,只是不愿意相信,这不愿意相信也是对自己的保护啊,他怎么能这么拆穿她给自己编制的假象?
然而他还是照实说了:“师父,和宋悯天……同归于尽了。”
青女转回头了,安静地看着父亲的遗体,好一会儿之后点了点头:“哦,这样啊。”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别人所担心的反应,统统没有出现。从这一刻开始,直到头七出殡结束,青女始终保持着静默。
谁都能看出来她在克制着悲伤,但谁都不知道如何才能安慰她。
这本来就娇小的女孩子,裹在粗白麻布制成的斩榱中,显得更加单薄纤弱。但她跪在灵前几天几夜,却不曾有过哪怕一下的晃动。
一直这样笔直跪着,到底是什么在支撑她啊。伏杜默默地在心中叹出一口气,他想安慰她,却不知道现在把她从灵前叫起来究竟是不是合适。他同样跪了七天,但到底是男人,体质好,青女看起来却时刻都可能昏过去。
伏杜想握握青女的手安慰她,但就在那一瞬间,青女摔倒了。
终于撑不住了,女孩子的眼泪沿着腮不断滑落,她微微的哽咽声听起来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兽。伏杜仓促地把她抱起来,冲出灵堂,送回她的闺房。可前脚进门,青女后脚就大声哭了出来。
她哭得太投入了,整个人缩在他怀中,眼泪打湿了他的衣服,在胸口酝酿成一片湿润。
他搂着她,轻轻拍她的脊背,那里肩胛骨的形状都突出来了。不知过了多久,女孩不再哭泣,却是在他怀中昏睡了过去。
让她歇歇吧。他默默把她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又放下帐子,转过身走了出去。一开门,寒风吹透他衣服,胸口一片冰凉。
第四卷:守候
第61章 第61章
青女没有大碍,只是劳累过度。不停叹息的鲁四公子给她开了几味药,熬煮出的浓涩药汁,连阿蝉闻到都不禁反胃。
青女从前最不喜欢喝药,就算明明已经病了,给她药她也总要想办法偷偷泼掉多半碗的。然而这时候她却不挑拣了,每次带着一脸甚至可以称之为逆来顺受的表情,默默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
喝完药,她便接着躺下,合上眼,任唇角残余的药汁沿着洁白的脸颊滑落。
她看不到有人站在她闺房的门边,轻轻叹出一口气来,然后转身离开。
“这样下去不行吧。都两个月了……”伏杜在院子里碰上龙羽,向他描述了青女的状态,眉宇之间尽是忧色。
“肯定不行。”龙羽叹口气:“但女人的事情,相当麻烦……你永远都猜不透一件事情会在她们心里藏多久。所以贸然去劝,十有八九没什么效果啊 。”
“但也不能不劝。”伏杜坚持:“守丧期间,我不太好进她的卧室待太久,可以找梅师姐去劝劝她么?”
“……”龙羽耸肩:“我不保证小梅会去——那时候你被铁箭门俘虏,小梅去劝青女,不知怎么把她给招翻了,现在她们俩谁都不理谁。”
“呃?”伏杜僵了一瞬:“那怎么办?”
“我觉得还是你去最好。”龙羽又是一口气幽幽叹出,双眼望着冬季难得的蓝天道:“今儿天气不错哈?”
“……喂,说正事呢!”
龙羽认真道:“我是说正事啊!让阿蝉带她出来晒太阳,然后我把阿蝉叫走,你去劝她如何?记住,这里是外人可能出现的场合,不许亲不许抱不许动手动脚,知不知道?!”
“你哪里是在说正事了!”伏杜怒:“我对她动手动脚?我也在守丧!”
于是,阿蝉好不容易把小姐架了出来,“凑巧”碰上了在院子里等得手都冻红了的伏杜,然后顺理成章地消失,留下一脸苍白捧着手炉捂着兔裘还在打哆嗦的青女。
就算现在不是在丧期,看到那样虚弱的青女,也没有谁忍心把她怎么样吧。
伏杜在心里默叹一声,突然特别想臭骂龙羽,他出的是什么馊主意啊!这么冷的天气,就算碧空白云,对青女来说也不算什么适合出来的日子啊。
万一她又病了怎么办?还是赶紧说完话让她回去歇着好了,但是说什么呢?伏杜第一次觉得面对着青女开不了口……
他盯着青女看了半天,终于问出一句:“冷吗?”
青女点点头,强笑道:“今年一直很冷啊。”
就那么一瞬,伏杜便把龙羽的嘱咐彻底扔到脑后去了。他向青女迈了几步,将她紧紧搂住:“你越是这样缩着就越冷,不知道吗?!”
“知道,可是……”
“振作起来吧。”伏杜像是没听到她的话,在她耳边低声道:“今天叫你出来就是这件事——你还有我,可我只有你了,你要是怎么样,叫我怎么办?就当为了我,振作起来好吗?”
青女的身体僵硬了好一会儿,终于,她慢慢地点了点头。
“难道你不想报仇么。”伏杜松开她一点儿,盯着摇头的姑娘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道:“想报仇,就赶紧好起来,该练剑就练剑去。你总该不会希望等来了报仇的机会还依然是个累赘吧?!能勇敢一些么,就像你承诺的一样……”
女孩子认真点头了,脸虽然还是苍白的,但眼睛中终于有了几分光亮。她甚至还带了几分微笑,颇有些坚强的模样。伏杜终于看到她的笑容,心里也生了几分暖意。
“喂!你们两个!”
就在此时,煞风景的人出现了。龙羽趴在墙头上,随手抓了块雪丢下来:“允之,我和你说了什么?不听话是不是?”
伏杜搂着青女灵巧地避过那块雪:“喂,趴在墙头上可是浪荡子弟的所为!有门不走非要翻墙这是什么讲究?”
“去去去,”龙羽从墙上跳了下来:“谁是浪荡子弟?倒是你……抱着还在居丧期的小姑娘,让师弟们发现的话你还有面子板着脸去教他们练习剑法?!”
青女的脸涨得通红,从伏杜怀里挣出来,道:“你们就是为了嘲笑我才来的?”
“没,我不是那个意思,”伏杜急忙辩解:“都是龙师兄不安好心!”
“是是是!”龙羽笑骂:“都是我不安好心——不过不能不说,青女你脸红了,终于有点儿像活人了。”
“什么像活人了!”青女嗔道:“我始终都活着的!”
“你要是一直在房间里头躺着,估计离死不远了。”龙羽耸耸肩:“我以为你故意要师父在天之灵不得安息,顺便还打算让伏师弟断子绝孙,反正你那么做就是故意不让大家好过……”
“你会不会说话!”青女彻底火了,习惯性地伸手去腰间拔剑,却摸了个空。
“看看看,会生气说明她恢复了。”龙羽奸笑着准备逃离现场:“还想砍我,真是悍妇!我看你明儿就可以去和大家一起练剑了。”
“……我不去!”青女断然拒绝:“我才不要在大家面前丢人!”
“……”伏杜纵容地拍拍她:“没关系,我单独陪你练习。”
“喂!”龙羽原本已经晃悠到门口了,听到这句话立马折回身来:“你们要做什么?!允之,作为代盟主,我不得不和你说一句——你不能这么偏心!”
“……但是她原本功夫就不好,身体也不好!”伏杜一副君子坦荡光明磊落的表情:“如果打起来她肯定还会输,你忍心让师父唯一的女儿为了报仇去送死吗?”
“……我有那么差劲么?”青女弱弱地问。
两位男性对视一眼,齐刷刷地点了点头。
于是,没有等到阿蝉回来,青女便悻悻地冲回了屋里闩了门。而阿蝉被叫回来之后,在门口连喊带叫了整整一个时辰才被满脸羞恼的小姐放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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