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
郭老塞了一百块钱到我口袋里,双手按着我的肩膀,定定的注视着我,沉沉的
叮嘱道:“去吧,阿青,你也要开始飞了。这是你们血里头带来的,你们这群在这
个岛上生长的野娃娃,你们的血里头就带着这股野劲儿,就好像这个岛上的台风地
震一般。你们是一群失去了窝巢的青春鸟。如同一群越洋过海的海燕,只有拼命往
前飞,最后飞到哪里,你们自己也不知道”
第六章
“他终于又回来了。”
郭老跟我两人步向莲花池的时候,自言自语说道。
“你说谁?郭公公?”我侧过头去问他。
“你昨天晚上遇见的那个人。”
“你认识他么?”我诧异道。
郭老点了点头,叹道:“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他又会回到这个地方来的。”
我们走近台阶,郭老却停了下来,指向聚在台阶上那一伙人,对我说:“上去
吧,你去听去,他们正在谈论他,已经闹了一夜了。”
台阶上众星拱月一般,一大伙人围绕着我们师傅杨教头正在那里指手划脚,大
家似乎都非常兴奋激动。老龟头、赵无常,还有三水街的一帮小么儿也在竖着耳朵
听。原始人阿雄仔昂头挺胸,立在杨教头身后,双手插着腰,庞然大物,如同一个
耀武扬威的镖师一般。
“小兔崽子,快给我过来!”杨教头一看见我,便嗖的一下手上两尺长的扇子
指向我,一叠声嚷道:“让师傅瞧瞧,身上少了块肉,扎了几个洞没有。”
我走上台阶,杨教头一把将我揪过去,身前身后摸了几下,笑道:“算你命大,
还活着回来。你知道昨晚你跟谁睡觉了?”
“他叫王夔龙,刚从美国回来的。”
“肉头!”杨教头一巴掌掀到我背上,“王夔龙是谁你也不知道?”
“他知道个屁,”赵无常嘴巴一撇,“他那时只怕还穿着开裆裤哩!”
赵无常一张鬼脸瘦得只剩下三个指头宽,身子像根竹篙,裹着一件黑色套头衫,
晃荡晃荡,颈脖扯得长长的。我们这一伙儿里,赵无常的资格最老,他喜欢向我们
倚老卖老,夸耀他从前在公园里的风光。
“乖乖,”赵无常的声音又破又哑,呱呱聒噪,好像老鸦,朝我嘴开一口焦黑
的烟屎牙,“你昨晚下了水晶宫去陪‘龙子’去啦!”
“龙子和阿凤”的故事,在公园的沧桑史里,流传最广最深,一年复一年,一
代又一代的传下来,已经变成了我们王国里的一则神话。经过大家的渲染,龙子和
阿凤都给说成了三头六臂的传奇人物。我怎么也想像不到,昨天晚上跟我躺在一块
儿,伸张着一双钉耙似的手臂的那个人,就是我们传说中的那个又高又帅,经常穿
着天青色衬衫跟公园里野孩子狂恋的龙子。
“昨晚我就疑心了,”杨教头兴奋的扇着扇子,“可是他整个人好像刚从火炉
里爬出来似的,烤得焦烂,哪里还认得出来?倒是他在台阶上,走来走去那副火烧
心的急相,还是跟从前一模一样。有人说,这些年他一直关在疯人院里,又有人说,
他老早出国躲了起来。谁料得到?十年后,深更半夜,他猛地又钻了出来!”
“就是说啊,”赵无常又开始怀旧起来,“我顶记得他找寻阿凤那股疯劲了。
我不该开了一句玩笑:”阿凤跟盛公回家了!‘他揪贼似的把我揪进了车子里,逼
着我带他到盛公家,半夜去敲人家的门。盛公以为流氓捣乱,把警察都叫了来。后
来我问阿凤:“你怎么这样冷心冷面?’阿凤扯开衣服,露出一身的刺青,指着胸
口上那条张牙舞爪的独角龙,说道:”我冷什么?我把他刺到身上了还冷什么?你
哪里知道?总有一天,我让他抓得粉身碎骨,才了了这场冤债!‘我们那时只当他
说癫话,谁知日后果然应验了。“
“那个姓王的,神气什么?真以为他是大官儿子了?一双眼睛长在额头上。”
老龟头突然气不忿的插嘴道,他在嚼槟榔,一张口一嘴血红,“有一晚,他独自坐
在台阶上,大概在等他那个小贱人,我看见他孤伶伶,好心过去跟他搭讪,只问了
一句:”王先生,听说你父亲是做大官的呀。‘他立起身便走,理也不理,老子身
上长了麻风不成?“
“你这个老无耻!”杨教头笑骂道,“人家老子王尚德不是做大官是做什么的?
要你这个老泼皮去巴结?我问你:你算老几?人家理你?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真
正是个不要脸的老梆子!”
我们都笑了起来。老龟头搔了两下他颈子上那块长了鱼鳞似的牛皮癣,塞住了
口。
“前几天我在电视上才看到王尚德的葬礼,”赵无常插嘴道,“嚄,好大的场
面!送葬的人白簇簇的挤满了一街,灵车前的仪仗队骑着摩托车,乱神气!”
我也在报上看到王尚德逝世的消息,登得老大,许多要人都去祭悼了。王尚德
的遗像和行述,占了半版。王尚德穿着军礼服,非常威风。他的行述我没有仔细看,
密密匝匝,一大串官衔。
“要不是他老子做大官,他杀了人还不偿命么?”老龟头余恨未消似的说道。
“偿什么命?他人都疯了,”杨教头答道,“法官判他‘心智丧失’。开庭那
天我去了的,检察官问他为什么杀人,他摇着双手大喊:”他把我的心拿走了!他
把我的心拿走了!“不是疯了是什么?”
“那一阵子,闹得满城风雨,我还记得。”赵无常划燃了火柴点上一支香烟,
深深的吸了一口,“报纸上的社会版,天天登,龙子和阿凤两人的相片都上了报,
有家报纸的标题还损得很:”假凤虚凰,迷离扑朔。欲海情天,此恨绵绵。‘开庭
那天我也在,法院就在一女中的斜对面,挤得人山人海,招来好多女学生。王夔龙
一出来,她们也跟着叫:“龙子,龙子’”
“儿子们!”杨教头猛然将扇子一举,露出“好梦不惊”来,“散会吧,穿狗
皮的来了!”
远处有两个巡警,大摇大摆,向莲花池子这边跨了过来。他们打着铁钉的皮靴,
在碎石径上,踏得喀轧喀轧发响。我们倏地都做了鸟兽散,一个个溜下了石阶,各
分西东,寻找避难的地方去了。我们的师傅杨教头,领着原始人阿雄仔,极熟练,
极镇定的,混入了扩音台前的人群里。于是,我们莲花池畔的那个王国,骤然间,
便消隐了起来。
“阿青!”
我走进黑林子里,跟一个人迎面撞了一个满怀,是小玉。
“明天晚上八点正,在梅田,一分钟也不许晚!”
我们坐在衡阳街大世纪的二楼,过道末端的一个鸳鸯座上,一个人吮着一杯冰
柠檬水,小玉那双飞挑的桃花眼兴奋得炯炯发光。大世纪也是我们常到的联络站,
比野人咖啡馆幽静多了。
“梅田在哪里?”我问道。
“驴蛋!”小玉捶了我一下,“梅田也没听过!就在中山北路国宾饭店过来两
条巷子里。那里的台湾小菜,比青叶、梅子还要棒。明天晚上,他就请我们这几个
人。”
“台湾小菜有什么稀奇?他是华侨,你为什么不带他去上大酒馆?五福楼呀,
聚宝盆呀。我们也沾沾光,去吃桌酒席?”
“嗐,说你不生性!”小玉世故起来,“人家林样,离家这么多年,头一次回
来,总想尝尝家乡味吓!大酒馆,你怕没有生意人请他?我喜欢梅田那个地方,乱
有情调。烤花枝,凉拌九孔美丽多多!”
小玉告诉我:那个日本华侨叫林茂雄,有五十多岁了。本来是台北人,后来打
仗,给日军征到中国大陆去,在东北长春娶了一个满洲姑娘,生了一儿一女。战后
他全家跟一个东北朋友一同到日本合伙经商,苦了好些年,最近才发迹起来。这次,
他们在东京那家成城药厂,派他到台湾来设立经销部,他才有机会重返故乡。
“我今天带着林样逛了一天的台北,两人逛得好开心!”小玉一脸容光焕发,
“阿青,林样人很好呢,你看”他指着他身上那件红黑条子开什米的新衬衫,“是
他买给我的。”
“你这个势利鬼!”我笑道,“你一看见日本来的华侨,眼睛都亮了,难道你
真的又去拜个华侨干爹不成?”
小玉冷笑道:“华侨干爹为什么不能拜?我老爷本来就是华侨嘛他现在就在日
本。”
“哦?”我诧异道,“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又说你老爸早死掉了,葬在你
们杨梅乡下。那天我还明明听见你向老周讨钱,说是买香烛替你老爸上坟。你哄死
人不赔命!”
“告诉你?”小玉打鼻孔眼里哼了一下,“为什么要告诉你?谁我也没告诉!”
我们公园里的人,见了面,什么都谈,可是大家都不提自己的身世,就是提起
也隐瞒了一大半,因为大家都有一段不可告人的隐痛,说不出口的。
“阿青,我问你,”小玉突然歪起脖子,一脸歹意的觑着我笑道,“你有老爸
么?”
“什么话!”
“你老爸姓什么?”
“姓李!姓什么?”我有点恼怒起来,猛吸了两口柠檬水。
“你老爸真的姓李?你真的知道你老爸是谁,呃?”小玉的嘴角挑起,笑得非
常刁恶。
“干你娘!”我忍不住一拳豁了过去。
“呵,呵,”小玉却得意非凡的笑了起来,“你看,白问你一声,你就输不起
了!”
他俯下头去,默默的吮着他的柠檬水,半晌,他倏的头一昂,掉在额上的一绺
长发一下甩回到头顶上,两颧鲜亮,一双桃花眼闪烁起来。
“告诉你们?告诉你们我是一个无父的野种?我从来没见过我老爸,也不知道
他是谁。我不姓王,那是我阿母的姓。我阿母告诉我,我阿爸是一个日本价格体系,
姓林,叫林正雄。他有个日本姓,中岛。我阿母叫他:”那卡几麻‘。我的身份证
上,父亲那一栏填着’殁‘。人家问我:“你老爸呢?’‘死啦。’‘老早死啦。
’我总装做满不在乎”小玉耸耸肩,“可是我心里一直在想:那个马鹿野郎不知道
现在在哪里?在东京?在大阪?还是掉到太平洋里去了?那年他回台湾做生意,替
资生堂推销化妆品。他去上酒家,在东云阁 到我阿母两人就那样姘上了。我阿母
说,她上了那个马鹿野郎的大当!他回日本,说定一个月就要接我阿母去,我阿母
已经怀了我了。那晓得他连东京的地址都昌假的,一封封信都退了回来。我从小就
对我阿母说:”阿母,莫着急,我去替你把“那卡几麻”找回来。‘从前我一天到
晚跑那些观光旅馆;国宾、第一、六福客栈,通通跑遍了,你猜我去干什么?“
“去兜生意。”
“卵椒!”小玉笑了起来,“我去旅馆柜台去查,查日本为的旅客名单。唉,
艰苦呢!先查他的中国名字,又要查他的日本名字。我常常做大梦:我那个华侨老
爸突然从日本回来,发了大财,来接我阿母跟我到东京去。”
“又在做你的樱花梦啦!”我笑道。
“阿青,你等着瞧,总有一天,我会飞到东京去,去赚大钱,赚够了,我便接
我阿母去,我来养她,让她好好享几年福,了了她一辈子想到日本去的心愿。我要
她离开她现在这个男人那个混账东西,不许我们两母子见面呢!”
“这又是为了什么?”
“嗐,”小玉叹了一口气,“我在他的面里下了半瓶‘巴拉松’。”
“乖乖,你还会毒人哪!”我咋了一上舌头。
“那个山东大汉,人并不坏。他整天叫‘入你奶奶’、‘俺入你奶奶’。”小
玉笑道,“他是个货运司机,开大卡车的,从前在部队里当过驾驶兵。山东佬,壮
得像条牛,我阿母一把就让他抓到床上去了。我跟他两人起先混得还不坏,他到台
中运货回来,总带盒我最爱吃的凤梨干给我。喝了两口酒,他便捏起鼻子学女人声
音唱河南梆子逗我笑。可是有一天,我在家里跟人打炮,却让山东佬当场捉到了!”
“小无耻,怎么偷人偷到家里去了?”我叫道。
“有什么稀奇?”小玉耸了一下肩膀,“我十四岁就带人回家到厨房里打炮去
了。我们住在三重镇,附近有好几个老头子对我好,常给我买东西:钢笔、皮鞋、
衬衫,给了买一样,我就 跟他们打一次炮,叫他们干爹。有一个卖牛肉汤的,是
个大麻子,可是他最疼我。晚上我到他摊子去,他总给我盛一大碗牛肉汤,热腾腾
的,又是牛筯,又是瘦肉,还有香菜,喝得受用的很!他家里有老婆的,我便带他
回家,从后门溜进厨房里去。谁知那次却偏偏让那个山东佬撞了正着。你猜他拿什
么家伙来打我?卡车上的铁链子!‘屁精!屁精!’他一边骂,一条铁链子劈头劈
脸就刷了下来。要不是我阿母拦住,我这条小命早就归了阴了!你说,我要不要毒
他?”
小玉望着我,一脸无可奈何的神情。
“幸好没毒死。”小玉叹了一口气,“他在医院里洗胃,我阿母却赶了回来,
把我的衣服打了一个包袱,一条金链子套在我脖子上,对我说道:”走吧,等他回
来你就没命了!‘就那样,我便变成了’马路天使‘。“
说着小玉咯咯的笑了起来。
“老周昨晚又来找过你了,”我突然记起了丽月的话,“丽月说,那个胖阿公
气咻咻的。要是他知道你又在外面打野食,他不撕你的肉才怪!”
“去他的,”小玉立起身来,拾起了桌上的账单,“那个馊老头子,好麻烦。
好兄弟,拜托拜托,你替我撒个谎吧,就说小爷割盲肠去了!”
回到锦州街,丽月还没有下班。阿巴桑已经带着小强尼睡下了,全屋电灯都已
熄灭。我摸到房里,在暝暗中,却突然看到下午搁在床上的那一串锡箔元宝,正在
微微的闪着银光。我提起那串拌瑟瑟的元宝,穿过厨房,走到外面的天台上去。天
台一角,一只装满了沙的洋铁罐里,一炷香,还在燃着几点星火,大概是阿巴桑烧
祭留下来的。我蹲下身去,划亮了一根火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