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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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子-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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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巷口的一者破墙上,穿了一件背心汗衫,一只手叉着腰,手膀子的肌肉块子节节
瘤瘤的坟起,一丛硬发,竖得高高的。
  “就是他!”郭老突然用手指重重戳了一下那张少年的照片。
  “你瞧!”他拉开睡袍的领子,他那松皱的颈皮上,齐在耳根,蜿蜒着一条三
寸长的疤痕,“我这条老命也差点送在这个小流氓的手里。他叫铁牛,我把他比做
枭鸟,凶残暴戾,就像那只恶鸟!去年年夜,他向我讨钱,我给他一百块,他嫌少,
满嘴脏话,我气起来就打了他一记耳光,那个小凶手竟动起刀来了!”
  郭老忿忿的吁了一口气。
  “若说那个小家伙天良完全泯灭了呢,也不见得。那天半夜,他又跑了回来。
  我不开门,他就跳墙进来,扑到我脚跟下,痛哭流涕,头磕得蹦蹦响,求我饶
赦他,收容他,直叫我郭公公。上回他在公园里抽‘爱情税’,拿刀片去割人家女
孩子的裙子,给警察捉了去,苦头吃足。本来要送到外岛去管训的,全靠我千方百
计把他保了出来。我问他为什么毛病不改,他说他就是看不惯女人。我问他:“你
看不惯女人,你母亲不是女人么?‘你猜他说什么?’谁知道她是不是!‘”
  郭老摇头笑了起来。
  “这个小子横不横?不过他也有他的道理,他连他母亲是谁也不知道,他是在
三重镇的阴沟里滚大的。这个混小子,麻烦多着呢,日后也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故
来!”
  郭老起身去沏了一壶酽酽的红茶,替我斟了一杯。我们一面饮茶,郭老抱住那
本厚厚的相簿,一页页翻下去,一面讲给我听许许多多公园里传奇的故事,一个比
一个引人入胜,一个比一个惊心动魄……
  “喏,他叫桃太郎,你瞧瞧,是不是有点像小林旭?他爸爸是日本人,在菲律
宾打仗打死的。莫看他长得清清秀秀,性子却是一团火。不知怎的,偏偏跟西门町
百乐门一个理发师十三号爱上了;两个人双双逃到台南去。十三号原定了亲的,到
底给家里人捉将回去,一逼便结了婚。成亲的那个晚上,桃太郎还去吃喜酒。喝得
嘻嘻哈哈,跟新郎两人你一杯我一杯猛灌。谁知道他吃完喜酒,一个人走到中兴大
桥,一纵身便跳到了淡水河里,连尸身也捞不到。十三号天天到淡水河边去祭,桃
太郎总也不肯浮起。人家说他的怨恨太深,沉到河底,浮不上来了……”
  “这一个,这一个是涂小福,上个月我还到市立精神疗养院去看他,给他带了
两盒掬水轩的饼干去。他见了我,一把拉住我的袖子,笑嘻嘻的问道:”郭公公,
美国来的飞机到了么?‘五年前,小涂跟一个从旧金山到台湾来学中文的华侨子弟
缠上了,两个人轰轰烈烈的好了一阵子,后来那个华侨子弟回美国去,涂小福就开
始精神恍惚起来,天天跑到松山机场西北航空公司的柜台去问:“美国来的飞机到
了么?……’”
  “这些鸟儿,”郭老感慨道,“不动情则已,一动起情来,就要大祸降临了!”
  郭老翻到中间的一页,停了下来。整页只有一张大照片,差不多占满了,照片
下面注着:五十号 阿凤 一九六O 年相片是八吋宽长六吋的一张黑白半身照,已
经微微泛黄了。相中的一个面貌长得十分奇异的少年,约莫十八九岁。少年身上穿
着一件深黑翻领衬衫,衬衫的钮扣全脱落了,衬衫角齐腹部打了一个大结,胸膛敞
露,胸上刺着密密匝匝错综的凤凰、麒麟纹身,还有一条独角龙,张牙舞爪,盘踞
在胸口。少年一头又黑又粗的头发,大鬈大鬈,狮鬃一般怒蓬起来,把额头都遮去
了;一双长眉,飞扬跋扈,浓浓的眉心却连续一、成一片。鼻梁削挺,犀薄的嘴唇,
狠狠的紧闭着。一双露光的大眼睛,猛地深坑了下去,躲在那双买卖的眉毛下,在
照片里,也在闪烁不定似的。脸是一个倒三角,下巴兀的削下去,尖尖翘起。
  郭老对着这张影像,注视良久,他那一头柔丝般的银发在颤颤的闪着光。
  “这些孩子里,他的身世,最是离奇,最是凄凉了……”
  郭老那苍老、沙哑的声音,突然变得悲戚起来,开始缓缓的流着。
  阿凤,是在台北万华出生的,万华龙山寺那一带,一个无你,无姓的野孩子。
  阿凤的母亲天生哑巴,又有点痴傻,见了男人,就咧开嘴憨笑。但是女偏偏却
长得逗人喜爱,圆滚滚一身雪白像个粉团,人都叫她‘粽子妹’,因为她从小便跟
着她老爸在龙山寺华西街夜市摆摊子,卖肉粽。有人走过他们摊子,哑巴女便去拉
住人家的衣角,满嘴咿咿哑哑,别人看见她好玩,便买她两只肉粽。后来哑巴女长
大了,还是那样不懂顾忌。有时候她一个人乱逛,逛到宝斗里妓女户的区域去,她
靸着一双木屐,手里拎着一挂烤鱿鱼,一路啃一路摇摇摆摆,脚下踢踢踏踏,自由
自在。
  冲着那些寻欢的男人,她也眯眯笑。附近一些小流氓,欺负她是哑巴,把她挟
持了去睡觉,回家后,她向她老爸指手划脚,满嘴咿哑,她老爸看见她蓬头散发,
裙子上溅了血,气得就是一顿毒打。每次哑巴女给她老爸打了,便打着赤足跑到龙
山寺前面坐在路边一个人默默掉泪。邻近那些年轻摊贩们,看见哑巴女哭泣,互相
使眼色,笑道:“粽子妹又挨扎了!‘哑巴女十八岁那一年,一个台风来临的黄昏,
她收了摊子,推着车子回家,半路上便遭一群流氓劫走了,一共五个人。哑巴女那
次却拼命抗拒,那几个流氓把她捆绑起来,连门牙都磕掉了一枚。事后把她抛到龙
山寺后面的阴沟里,在大风雨中,哑巴女一身污秽爬了回去。就是那一夜,哑巴女
受了孕。她父亲给她乱服草药,差点没毒死,大吐大泻,胎始终打不下来。怀足了
十个月,难产两天多,才生下一个结结实实哭声宏亮的男婴来。哑巴女父亲多一刻
也不许留,连夜便用一只麻包袋装起那个哇哇哭叫的男婴,送到了灵光育幼院里。
阿凤便是在中和乡那家天主教的孤儿院里长大的。
  “从小阿凤便是一个禀赋灵异的孩子,聪敏过人,什么事一学便会,神父们教
他要理问答,他看一遍,便能琅琅上口。院里有一位河南籍姓孙的老修士,特别喜
欢他,亲自教他识字讲解《圣经》的故事。但是阿凤那个孩子的脾气,却是异乎常
人的古怪,忽冷忽热,喜怒无常。他最不合群,在院里一向独来独往,别的孤儿惹
了他,他拳打脚踢便揍过去。当他犯了众怒,那些孩子联合起来修理他,他却连手
也不回,任他们泥巴沙子撒一头一脸,然后独个儿到自来水龙头去慢慢冲洗干净,
孙修士问起他脸上的青肿,他狠狠闭着嘴,一声也不吭。阿凤自小便有一个怪毛病,
会无缘无故的哭泣。一哭一两个时辰停不下来。哭得全身痉挛。有时候,三更半夜,
他会一个人躲到院中小教堂里,伏在椅子上呜呜抽泣。孙修士发觉了,问他哭什么,
他总说心口发疼,不哭不舒服。阿凤渐渐长大,变得愈来愈乖戾了。一个圣诞夜,
院长领着孩子们在教堂做弥撒,他拒绝上前领圣体。院长申斥了他几句,他突然暴
怒起来,跑到圣坛上,一把将几尊瓷圣像扫落地上,砸得粉碎。院长把他关了一个
礼拜的禁闭,孙修士天天领着他跪诵玫瑰经。阿凤十五岁那一年,他终于从灵光育
幼院逃了出来,再也没有回去过。
  “阿凤一闯进公园,便如同一匹脱了缰的野马,横冲直撞,那一身勃勃的野劲,
谁也降不住他,就是我的话,他还顺从几分。因为他刚出道时,便跟公园三重镇几
个登记有案的流氓干上了,给捅了好几刀。是我把他带回家,替他疗好的。他躺在
床上,抚弄着自己腹上一道红肿的伤口,对我笑着道:”郭公公,再戳深一点,就
省了你这些麻烦了!‘阿凤他真是个公园里的孩子,公园里的一只野凤凰。他在莲
花池畔的台阶上,逛来逛去,蓬着一头狮鬃似的黑发,昂头挺胸,一副目中无人的
狂劲儿。当时还有不少老头了迷他呢!万年青电影公司的盛公就是其中的一个。盛
公想收养他,把他带回到他八德路那间公馆里:将他从头到脚打扮起来,替他在西
门町上海造寸缝了一套法兰绒浅灰的西装,又在亨得利买了一只银壳的劳力士戴在
他的手腕上,把他装扮得阔少爷一般,然后带他上丽池去吃西餐。盛公倒是有意栽
培,想送他进学校念书,将来让他拍电影,当明星。可是那只野凤凰在盛公馆里,
只待了一个星期便又飞回到公园里来了。西装手表当得精光,当了几千块,他把公
园里那些野孩子一大伙带到杨教头开的那家桃源春去,点了两桌菜,跟那些野孩子
猛吃猛喝,大打牙祭,喝醉了,他便爬到桌子上去唱歌,唱《雨夜花》。正当大家
乐不可支,拍手喝彩,他却跳下桌子,一个人头也不回的走掉了。
  “因为他的脾气难缠,公园里的人,纵是有心,也不大敢去招惹。到了他十八
岁那一年,合该气数已到,偏偏遇见了他那个煞星。对头是个大官的儿子,还是个
独生子呢,因为属龙,小名叫龙子,龙子人长得体面,世家又显赫,大学毕业,在
一家外国公司做事,本来都预备要出国留学了,原该是前程似锦的。那晓得龙子跟
阿凤一碰头,竟如同天雷勾动了地火,一发不可收拾起来。龙子在松江路底,租了
一间公寓,悄悄筑了一个小窝巢,把阿凤藏到了里面。那时松江路底还是一片稻田,
他们那幢小公寓就在田边,一打开窗子,就看得见一大顷绿油油的稻秧了。他们两
个人打着赤膊光着脚,跑到田里去挖田螺捉泥鳅,糊得一身的烂泥,坐在田边,敲
破一只香瓜,你一口我一口便大嚼起来。两个人确实过过一段快乐的日子的。但是
那只野凤凰哪里肯那样安安分分守在巢里?有时半夜三更他便飞回到公园去了。骑
在莲花池畔的石栏杆上,仰起头,在数星星。龙子追了来,要他回家,他说:”这
就是我的家,你要我回到哪里去?‘偏生龙子也是一副狂风暴雨的脾气,两个人一
言不合,在公园里便揪斗成一团,一身的衣裳也扯得稀烂,打完了,又坐在台阶上,
互相抱头痛哭。公园里的人,都笑他们,说他们得了’失心疯‘。那段时期,常常
在深夜里,龙子坐了一部计程车,满台北找了去,见了人就问:“你看见阿凤么?
  ‘公园里有些人吃醋,有些人幸灾乐祸,编出许多话来:“阿凤到新南阳去了。
’‘阿凤跟人到桃源春吃夜宵去了。’‘阿凤么?不是让盛公带走了么?’于是龙
子就真的一一到那些地方去追寻,有时追得天都亮了,才一个人失魂落魄的回到公
园里来,在那莲花池畔的台阶上,焦灼的来回走着,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从那一
头走到这一头。
  “有一天晚上,阿凤跑到我这里来,一脸发青,一双深坑的眼睛闪得要跳出来
似的。
  “‘郭公公,’他的声音都在发痛,‘我要离开他了,我再不离开他,我要活
活的给他烧死了。我问他,你到底要我什么?他说,我要你那颗心。我说我生下来
就没有那颗东西。他说:你没有,我这颗给你。真的,我真的害怕有一天他把他那
颗东西挖出来,硬塞进我的胸口里。郭公公,你是知道的,从小我就会逃,从灵光
育幼院翻墙逃出来,到公园里来浪荡。他在松江路替我租的那间小公寓,再舒服没
有了。他从家里偷偷搬来好多东西:电扇、电锅、沙发,连他自己那架电视也搬了
来,给我晚上解闷。可是可是不知怎的,我就是耐不住,一股劲想往公园里跑。郭
公公,你记得么?我十五岁那年在公园里出道,头一次跟别人睡觉,就染上了一身
的毒,还是你带我到市立医院去打盘尼西林的。我对他说:我一身的毒,一身的肮
脏,你要来做什么?他说:你一身的肮脏我替你舔干净,一身的毒我用眼泪替你洗
掉。他说的是不是疯话?我说:这世不行了,等我来世投胎,投到好好的一家人家,
再来报答你吧。郭公公,我又要溜掉了,飞走了,开始逃亡了!’”阿凤失踪了两
个多月,龙子找遍了全台北,找得红了眼,发了狂。在一个深夜里,那还是一个除
夕夜,龙子终于在公园的莲花池畔又找到了阿凤。阿凤靠在石栏杆上,大寒夜穿着
一件单衣,抖瑟瑟的,正在跟一个又肥又丑,满口酒臭 的老头子,在讲价钱。那
个酒鬼老头出他五十块,他立刻就要跟了去。龙子追上前拼命拦阻,央求他跟他回
家,阿凤却一直摇头,望着龙子满脸无奈。龙子一把揪住他的手说:“那么你把我
的心还给我!‘阿凤指着他的胸口:”在这里,拿去吧。’龙子一柄匕首,正正的
便刺进了阿凤的胸膛。阿凤倒卧在台阶的正中央,滚烫的鲜血喷得一地“
  郭老的声音戛然中断,眼帘渐渐垂下,他那张龟裂般的皱脸,好像蒙上了一层
蛛网似的。
  “后来呢?”沉默了半晌,我嗫嚅问道。
  “后来么”郭老那苍哑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龙子坐在血泊里,搂住阿凤,
疯掉了。”
  我在郭老家里居留了三天,听郭老把公园里的沧桑史原原本本的叙述了一遍。
  他教授我公园里许多的规矩,什么人可以亲近,什么人应该远离,什么时候风
声紧,应当躲避。郭老的“青春艺苑”请了一位照相师傅,普通客人,便由照相师
傅在楼下照。但我的像,郭老却亲自在楼上替我拍,自己拿到暗房去冲洗。拍了十
几张,他才选中一张半身像,编进了他那本“青春鸟集”里。我的编号是八十七号,
郭老说,我像一只小苍鹰;我照了照镜子,发觉我的鼻子倒有一点鹰钩。临离开,
郭老又找出了一套旧衣裳来给我换上,那套衣裳是铁牛留下来的,他跟我的身材差
不多。
  郭老塞了一百块钱到我口袋里,双手按着我的肩膀,定定的注视着我,沉沉的
叮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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