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你什么时候又涨价了?三百?小玉诧异道。
老鼠讪讪的咧开嘴,忸怩了半天,才吞吞吐吐道:“他要来那一套。”
他伸出他那根细瘦的手臂,捞起袖子,露出膀子来。我们都凑过去看,藉着碎
石径那边射过来的荧光灯,我们看见老鼠那青瘦的臂膀上,冒着三枚乌黑的泡疮。
“喔唷,这是什么玩意儿?”小玉用手去摸。
“哎——”老鼠触电般跳了起来,“别碰,好痛,是火泡子——那个死郎用香
烟头烧的。”
“你这个该死的贱东西,你又搞这一套了,”小玉指着老鼠的鼻尖说道,“总
有一天你撞见鬼,把你剁成肉饼吃掉!”
老鼠吱吱傻笑了两声,呲着他那一口焦黄的牙齿。
“小玉,”老鼠低声恳求道,“你去替我向师傅讲一讲;千万别去告诉乌鸦好
不好?”
“我替你讲情,你怎么谢我?请我去看新南阳的《吊人树》吧?”小玉揪了老
鼠耳朵一下,“你这个小贼,以后偷丁东西,别忘记跟小爷分赃。”
“没有问题,”老鼠咧开嘴笑道,他低下头去,抬起手臂,瞅着他自己臂上那
几枚乌黑的燎泡,好象很感兴味似的。
小玉去了一会儿,回来向老鼠说道:“师傅讲,暂且饶了你这条小狗命,下次
再犯,一定严办!瞧瞧你那副德性,提到乌鸦便吓得屁滚尿流!我问你,你到底怕
他什么?是不是他那个东西特别大,把你的魂吓掉了还是怎的?”
我们都大笑起采,老鼠也跟着我们笑得吱吱叫,乌鸦是老鼠的长兄,老鼠说,
他自小便没了爹娘,是在乌鸦家里长大的。乌鸦在江山楼晚香玉当保镖,脾气凶暴
得了不得。老鼠在他那里,整天让他拳打脚踢,象个小奴隶一般。我们问老鼠为什
么不跑出来。老鼠耸耸肩,也讲不出什么理,他说他跟乌鸦跟惯了。有一次,老鼠
偷了一个客人一只手表,警察找到乌鸦家。乌鸦把老鼠吊了起来,一根三尺长的钢
丝鞭一顿狠抽,打得老鼠许久伸不直腰,见了我们,佝起背,歪扯着脸,笑得一副
怪模样。
“阿青。”
小玉在我耳朵旁叫了一下,悄悄扯了我一把衣裳。我跟着他,走下台阶,钻进
那丛樟木林中去。
“拜托,拜托,”小玉抓住我的手臂,兴奋的央求道。
“怎么样?又要我替你圆谎了?怎么请我吧。”
“好兄弟,明天我带两个大芒果回来给你吃,”小玉笑道,“回头老周来找我,
你就说我阿母生病,回三重埔去了。”
“算了吧,”我摇手笑道,“上次也是说你老母有病,他还信么?”
“管他信不信?”小玉冷笑道,“我又没有卖给他。懒得跟他吵罢咧!”
老周是小玉的干爹,两个人好好分分也有一年多了。老周在中和乡开了一家染
织厂,手头还很宽,一天到晚给小玉买东西。上个礼拜,老周才送给小玉一只精工
表,小玉戴着那只精工表,到处亮给人看:“是老周买给我的!”我问小玉,是不
是跟定老周了,小玉却吁了一口气,叹道:“老头子对我不错的,就是管得太狠,
吃不消!”老周逼小玉搬到中和乡跟他住,小玉不肯,只答应一个礼拜去三四天。
小玉是匹小野马,老周降不住他,两人常常为了这个吵架。
“这次又是个什么新户头啦?”我问道。
“告诉你,千万替我保密,是个华侨。”
“嘿,拜华侨干爹了呢!”
“师傅告诉我,是从东京来的,本省人,据说很神气,我这就到六福客栈去见
他去。”
小玉说着,蹦蹦跳跳,便往树林子外面跑去,一面又回头向我叫道:“老周那
里千万拜托!”
树林中都是毒蚊子,站了片刻工夫,我的手臂已经给叮起好几个包了。我抓着
痒,往外走去,突然身后有一只手,搭到我肩上。
“谁?”
我吓了一跳,猛回转身,却看见吴敏那张脸,在幽暗中,好象一张飘在空中的
白纸一般。
“是你吓!什么时候出院的?”
“今天下午。”吴敏的声音微弱,颤抖。
“你这个家伙,出来了也不告诉我们一声!”
“我就是来找你们的,刚才老鼠告诉我,你跟小玉到这里来。”
我朝莲池那边走去,吴敏却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央求道,“不要到那边去好么?
人那么多。“
我回转身,往公园大门博物馆那边走去,小径两旁的荧光路灯,紫色的灯光,
照在吴敏脸上,好象涂了一层蜡一般,惨白惨白,一点血色也没有。他那张原来十
分清秀的面庞,两腮全削下去,一双乌黑露光的大眼睛,坑得深深的。他举起手,
去擦额上的汗,我发觉他左腕上,仍然系着一圈纱布绷带,好象戴着一只白手铐似
的。那天吴敏躺在台大医院急诊室里,左手腕上,割下了两寸长的一道刀痕,鲜红
的筋肉都翻了出来,淌得一身的血。吴敏没钱交不出保证金,医院不肯替他输血。
幸亏我、小玉、老鼠我们三人及时赶到,一个人输了五百CC的血给他,才保住
了他一条性命。他见了我们,两只失神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嘴巴张了半天,一句话
也说不出来。小玉却气得蹦跳,骂道:“你妈的,这种下作东西,为什么不去跳楼?
摔死不干脆些?还要小爷来输血!”
吴敏割腕的前一天,还到公园里来,见到我们,说道:“阿青,我不想活了。”
他说时,笑笑的,我们都以为他在开玩笑。小玉接口道:“你去死,你去死,
你死了我来替你烧纸钱!”
谁知道他真的用把刀片把手腕子割得鲜血淋淋。
“阿青——”吴敏嗫嚅的叫了我一声,我们在博物馆石阶上,背靠着石柱坐了
下来。
“嗯?”我望着他。
“你能借点钱给我么?”吴敏一直低着头,“我还没吃晚饭。”我伸手到裤袋
掏了半天,掏出了三张绉瘪瘪带着汗臭的拾元钞票来,递了给他。
“就是这点了。”
“过两天再还给你,”吴敏含糊说道。
“免啦,”我挥了挥手,“你没钱,为甚不向师傅去讨?”
“不好意思再向他开口了,”吴敏干笑了一下,“住院的钱都是他垫的,一万
多块呢。”
“哇,这次师傅好大方!”我叫道,“到底你是他心爱的徒儿。”
“我答应他,以后一定要想办法还他的。”
“这么多钱,你一辈子也还不清。我看你还是快点去找个有钱的干爹,替你还
债吧,”我笑道。
吴敏一直垂着头,那只绑着白纱布的手不停地在地上划字,半晌,幽幽的问道
:“阿青,那天你到张先生家,到底见到张先生没有,他对你说些什么来着?”
吴敏剖腕那天下午,我到敦化南路光武新村去找张先生。从前吴敏在张先生家,
我到那儿找过他一次,吴敏正跪在地板上,揪着一块大抹布,在擦地板。他打着赤
膊,一双光足,一头的汗。他看见我非常高兴,从冰箱里拿了一瓶苹果西打来请我
喝;他跪在地板上,一面奋力擦,一面跟我聊天。张先生那间公寓布置的非常华美,
一套五件头黑潦皮高靠背的大沙发,几案都是银光闪闪克罗米架子镶玻璃面的。客
厅正面墙有一座高酒柜,里面摆看各式各样的洋酒瓶。
“张先生这个家真舒服,我一辈子能待在这里,也是愿的。”吴敏仰起面对我
笑道,他一脸绯红,热汗淋淋。
那天我到张先生家,张先生正靠坐在客厅里一张沙发上,翘着脚,在看电视,
客厅里放着冷气,凉阴阴的。张先生只穿了一条铁灰的绸睡裤,脚下趿着一双宝蓝
缎子拖鞋。来开门的是萧勤快——我们都叫他小精怪。小精怪长得浓眉大眼,精壮
得象匹小蛮牛,但是一把嘴却甜得象蜜糖,我们师傅杨教头对他说道:“”小精怪,
你那把嘴这么会讲话,树上那只八哥儿,你去替我哄下来。“
“张先生,”我进到客厅里便对张先生说道,“吴敏自杀了。”
张先生起初吃了一惊。
“人呢?死了么?”
“在台大医院,手腕割开了,正在输血。 ”
“哦—”
张先生舒了一口气,却又转过头去看电视去了。彩色荧光幕上,映着《群星会
》,青山和婉曲两人正做着情人的姿态,在合唱:菠萝甜蜜蜜菠萝就象你萧勤快也
踅了过来,一屁股坐在张先生旁边,一只脚却蜷到抄发上,手在抠着脚丫子,两个
人好象同时都给青山和婉曲的歌吸住了,看着电视,眼睛也不眨一下。青山挽着婉
曲的腰,踱来踱去,一首歌都快唱完了,张先生才猛然记起了似的,转过头来,问
我道:“吴敏自杀,你来找我干什么?”
张先生大约四十上下,开了一家贸易洋行,专门出口塑胶玩具。他是个英俊的
男人,鼻梁修挺,头发抿得一丝不苟,鬓脚微微带着一丝花白。可是他那张削薄的
嘴,右边嘴角却斜拖着一条深很发黑的痕迹,好象一径挂着一抹冷笑似的。吴敏躺
在急诊室里输血的时候,在我耳根下央求:请张先生到医院去一趟。可是我望着张
先生嘴角那抹近乎凶残的笑容,一时舌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来得正好,吴敏还有一包旧衣服留在这里,你顺便带给他吧,”张先生说
着却向萧勤快指示了一下,“去把那包衣服拿来。”
萧勤快赶忙跳下沙发,跑到里面去,取出一包旧衣服来。那是几件发了黄绉成
一团的内衣裤,还有两件破旧的花衬衫。萧勤快把那包旧衣服朝我手里一塞,连翻
了几下他那双鼓鼓的金鱼眼,满脸得色。我回到台大医院,没有把那旧衣服拿出来,
我对吴敏说:张先生不在家。
“阿青,你知道,我在张先生家也住了一年多了。总是规规矩矩守在家里,一
次都没有自己出来野过。张先生的脾气不好,可是我总是顺从他的。他爱干净,我
天天都拚命擦地板。起初我不会烧莱,常挨骂;后来看谱,看会了,张先生有次笑
着对我说:”小吴,你的豆瓣鲤鱼跟峨嵋的差不多了。“我高兴得了不得,以为张
先生心里很喜欢呢。哪晓得他那天无缘无故发了一顿脾气,便叫我马上搬走,多一
天都不许留。我没想到张先生竟是一个那样没有情义的人。阿青,你那天到底见着
张先生没有?他还在生气么?——”
吴敏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颤抖抖的,听得人心烦。突然间,我好象又看到了
张先生在嘴角上那道深深的,凶残的笑痕了似的,我打断了吴敏的怨诉:“我见着
他了,他跟萧勤快两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群星会》。”
“哦!”吴敏暖昧的叹了一口气,过了片刻,他立起身来。
“我先走了,我去买点东西吃。”
吴敏走下台阶,他那张白纸一样的脸,在黑暗里飘泊着。
回到莲花池那边,已是半夜时分。播音台的扩音器,已经寂灭了,公园里的游
人,都已离去。于是我们的王国,从黑暗里便倏地涌现了出来。莲花池的台阶上,
黑影幢幢。三水街那一群小么儿,三三两两,木屐踏得劈劈啪啪,异常嚣张。亭子
那边,我们那位位年高望重的元老盛公,正拖着蹒跚的步子,蹭向我们的师教头,
衰疲的探问道:“有新鲜的孩子么?”盛公已经老耄,而且背脊还患了严重的风湿。
他找孩子作伴,只是为着陪他老人家宵个夜,喝杯烧酒罢了。盛公晚上常常失
眠,他说他只要看看一张年轻的面靥,他那颗不甘寂寞的心,便如同服了一粒安眠
药似的,才肯消歇。盛公是万年青影片公司的董事长,摄制过好几张超级文艺爱情
影片,赚了不少钱。据说盛公从前在上海自己也曾是位红小生,跟许多有名的女明
星配过戏,可是他却无限感叹的对我们说道:“荣华富贵有什么用?孩子,青春才
是世上最宝贵的东西哪!”那个尾随在老鼠后面,气吁吁叫着“耗子精”的,是聚
宝盆的江浙名厨卢司务,卢司务体重两百零五磅,笑起来,象一尊欢喜佛。他对老
鼠有偏爱:“老鼠么,我就喜欢他那几根排骨,好象啃鸭翅膀,愈啃愈有味!”远
远在树林子那边,掩掩藏藏,不敢抛头露面的,是一群良家子弟的大学生;那几个
还来及脱去制服的是外岛回来,到台北渡假的充员士兵,还有一些三重镇到公园来
打秋风登记有案的小流氓;还有西门町拍卖行、缝纫铺、皮鞋店的小伙计;也有心
脏科的名医生,一位军法官,还有曾经红得发紫现在已经秃了头常戴着一顶巴黎帽
的台语明星,还有那位皱得满面山川狂热的追求美的影子的艺术大师,艺术大师常
常说一些我们不甚明了的话:“肉体,肉体哪里靠得住?只有艺术,只有艺术才能
常存!”
所以他把我们王国里的美少年,都画成了图画。当然,还有我们那位资格最老,
历尽沧桑的老园丁郭老。郭老一个人远远的企立在那棵绿珊瑚的下面,白发白眉,
睁着他那双老盹的眼睛,满怀悲悯的瞅着公园里这一群青春鸟,在午夜的黑暗里,
盲目的,危急的,四处飞扑。郭老在长春路开了一家照相馆青春艺苑。他收集了我
们的照片,贴成了一本厚厚的相簿,取名“青春鸟集”。他把我编成八十七号,命
名为小苍鹰。
在我们这个王国里,我们没有尊卑,没有贵贱,不分老少,不分强弱。我们共
同有的,是一具具让欲望焚炼得痛不可当的躯体,一颗颗寂寞得发疯发狂的心。这
一颗颗寂寞得疯狂的心,到了午夜,如同一群冲破了牢笼的猛兽,张牙舞爪,开始
四处狺狺的猎狩起来。在那团昏红的月亮引照下,我们如同一群梦游症的患者,一
个踏着一个的影子,开始狂热的追逐,绕着那莲花池,无休无止,轮回下去,追逐
我们那个巨大无比充满了爱与欲的梦魇。
在黑暗中,我踏上了莲花池的台阶,加入了行列,如同中了催眠术一般,身不
由已,绕着莲花池,一圈一圈不停的转着。黑暗中,我看见那一双双绐渴望、企求、
疑惧、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