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已,绕着莲花池,一圈一圈不停的转着。黑暗中,我看见那一双双绐渴望、企求、
疑惧、恐怖,炙得发出了碧火的眼睛,象萤火虫似的,互相追扑着。即使在又浓又
黑的夜里爹我也尖锐的感觉得到,其中有一对眼睛,每次跟我打照面,就如同两团
火星子,落到我的面上,灼得人发疼。我感到不安,我感到心悸,可是我却无法回
避那双眼睛。那双炯炯的眼睛,是那样的执着,那样的急切,好象拚命在向我探索,
向我恳求什么似的。他是一个身材高瘦的陌生人,在公园里,我从来没有见他出现
过。
“去吧,不碍事的,”我们师傅杨教头在我身后凑近我耳根低声指示道,“我
看见他跟了你一夜了。”
那个陌生客已走下了台阶,站在石径那端一棵大王椰下,面 朝着我这边,高
高的矗立在那里,静静的,然而却咄咄逼人的在那儿等待着。陌生客,平常我们都
尽量避免,以免搭错了线,发生危险。我们总要等我们的师傅鉴定认可后,才敢跟
去,因为杨教头看人,从来不会走眼。我走下台阶,步到那条通往公园路大门的石
径上。我经过那位陌生客的面前,装作没看见他,径自往大门走去,我听见他跟在
我身后的脚步声,踏在碎石径上。我走出公园大门,一直往前,蹭到台大医院那边
;没有人迹的一条巷子口路灯下,停下脚来,等侯着。
在路灯下,我才看清楚,那个陌生客,跟我站在一起,要比我高出大半个头,
总有六尺以上,一身嶙峋的瘦骨,一根根往外撑起。他身上那件深蓝的衬衫,好象
是绷在一袭宽大的骨架上似的。他那长方形的面庞,颧骨高耸,两腮深削下去,鼻
梁却挺得笔直的,一双修长的眉毛猛的往上飞扬,一头厚黑的浓发,蓬松松的张起。
他看起来,大约三十多岁,脸上的轮廓该十分直挺的,可是他却是那般的枯瘦,
好象全身的肌肉都干枯了似的。只有他那双深深下陷,异常奇特的眼睛,却象原始
森林中两团熊熊焚烧的野火,在黑暗中碧荧荧的跳跃着,一径在急切的追寻着什么。
当他望着我,露出一丝笑容的时候,我便提议道:“我们到圆环去。”
第二章
瑶台旅社二楼二五号房的窗户,正遥遥向着圆环那边的夜市。人语笑声,一阵
阵浪头似卷了上来,间或有一下悠长的小喇叭猛然奋起,又破又哑,夜市里有人在
兜卖海狗丸。对面晚香玉、小蓬莱那些霓虹灯招牌,红红绿绿便闪进了窗里来。房
中燠热异常,床头那架旧风扇轧轧的来回摇着头。风,吹过来,也是燥热的。
在黑暗中,我们赤裸的躺在一起,肩靠着肩。在黑暗中,我,也感得到他那双
闪灼灼,碧荧荧的眼睛,如同两团火球,在我身上滚来滚去,迫切的在搜索,在觅
求。他仰卧在我的身旁,一身嶙峋的瘦骨,当他翻动身子,他那尖棱棱的手肘不意
撞中我的侧面,我感到一阵痛楚,喔的叫了一声。
“碰痛你了,小弟?”他问道。
“没关系。‘我含糊应道。
“你看,我忘了,”他把那双又长又瘦的手臂伸到空中,十指张开,好象两把
钉耙一般,“这双手臂只剩下两根硬骨头了,有时戳着自己也发疼;从前不是这个
样子的,从前我的膀子也跟你的那么粗呢,称信不信;小弟?”
“我信。”
“你几岁了?”
“十八。”
“就是了,从前我象你那样的年纪,也跟你差不多。可是一个夏天,也不过三
个月的光景,一个人的一身肉,会骤然间耗得精光,只剩下一层皮,一把骨头。一
个夏天,只要一个夏天——”
他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悠远,飘忽,好象是从一个深邃的地穴里,幽幽的
冒了出来似的。
常常在午夜,在幽瞑中,在一间隐蔽的旅栈阁楼,一铺破旧的床上,我们赤裸
着身子,两个互相隐瞒着姓名的陌生人,肩并肩躺卧在一起,陡然间,一阵告悔的
冲动,我们会把心底最隐秘最不可告人的事情,互相吐露出来。我们看不清彼此的
面目,不知道对方的采历,我们会暂时忘却了羞耻顾忌,将我们那颗赤裸裸的心,
挖出来,捧在手上互相观看片刻。第一次跟我到瑶台旅社来的,是一个中学体育老
师,北方人,两块腹肌练得铁板一样硬,那晚他喝了许多高梁,嘟嘟哝哝,讲了一
夜的醉话。他说他那个北平太太是个好女人,对他很体贴,他却偏偏不能爱她。他
心中暗恋的,是他们学校高中篮球校队的队长。那个校队队长,是他一手训练出来
的,跟了他三年,情同父子。可是他却无法对那个孩子表露他的心意。那种暗恋,
使他发狂。他替他提球鞋飞拿运动衫,用毛巾给他揩汗。但是他就不敢接近那个孩
子。一直等到毕业,他们学校跟外校最后一次球赛,那天比赛激烈,大家情绪紧张。
那个队长却偏偏因故跟他起了冲突。他一阵暴怒,一巴掌把那个孩子打得坐到地上
去。那些年来,他就渴望着抚摸,想拥抱那个孩子一下。然而,他却不知道为了什
么,失去控制,将那个孩子脸上打出五道红指印。那五道指印,象烙痕般,一直深
深刻在他的心上,时时隐隐作痛。那个体育老师,说着说着,一个北方彪形大汉,
竟呜呜哭泣起来,哭得人心惊胆跳。那晚下着大雨,雨水在窗玻璃上蜿蜒的流着。
对面晚香玉的霓虹灯影,给混得红绿模糊一片。
“五天前,我的父亲下葬了。”
“嗯?”我没有听懂他的话。
“五天以前,我父亲下葬在六张犁极乐公墓,”他在抽一根烟,烟头在黑暗中
亮起红红的一团火,“据说葬礼很隆重,我看见签名簿上,有好多政府要人的名字,
可是我却不知道六张犁在哪儿,我从来没有去过。你知道么,小弟?”
“我从信义路一直走下去,就到了,极乐公墓在六张犁山上。”
“信义路四段下去么?台北的街道改得好厉害,通通不认识了,我有十年没有
回来——”他吸了一下烟,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前天夜里,我才从美国回来的,
走到南京东路一百二十二巷我们从前那栋老房子,前后左右全是些高楼大厦,我连
自己的家都认不出来了。从前我们家后面是一片稻田。你猜猜,田里有些什么东西?”
“稻子。”
“当然,当然,”他摇着一杆瘦骨棱棱的手臂笑了起来,“我是说白鹭鸶,小
弟。从前台北路边的稻田里都是鹭鸶,人走过,白纷纷的便飞了起来。在美国这么
些年,我却从来没看见一只白鹭鸳,那儿有各种各样的老鹰、海鸥、野鸭子,就是
没有白鹭鸶。小弟,有一首台湾童谣,就叫《白鹭鸶》,你会唱么?”
“我听过,不会唱。”
白鹭鸶车粪箕车到溪仔坑——他突然用台湾话轻轻的哼了起来,《白鹭鸶》是
一支天真而又哀伤的曲子,他的声音也变得幼稚温柔起来。
“你怎么还记得?”我忍不住笑了。
“我早忘了,一回到台北不知怎的又记起来了。这是我从前一个朋友教我的,
他是一个台湾孩子。我们两人常跑到我们家后面松江路那头那一片稻田里去,那里
有成百的鹭鸶。远远看去好象田里开了一片野百合。那个台湾孩子就不停的唱那首
童谣,我也听会了。可是这次回来,台北的白鹭鸶都不见了。”
“你是美国留学生么?”我问道。
“我不是去留学,我是去逃亡的——”他的声音倏地又变得沉重起来,“十年
前,我父亲从香港替我买到一张英国护照多把我送到高雄,搭上了一只日本邮轮,
那只船叫白鹤丸,我还记得,在船上,吃了一个月的酱瓜。”
他猛吸了两口烟,沉默了半晌,才严肃的说道,“我父亲临走时,对我说:”
你这一去,我在世一天,你不许回来!‘所以,我等到我父亲,过世后,才回到台
湾,我在美国,一等等了十年——“
“小弟,你知道么?我的护照上有一个怪名字,StePhenNg。 广东人把‘吴’
念成‘嗯’,所以那些美国人都从鼻子眼里叫我‘嗯,嗯,嗯,’——”
说着他自己先笑了起来,我听着很滑稽,也笑了。
“其实我姓王,”他舒了一口气,“王夔龙才是我的真名字。那个‘夔’字真
难写,小时候我总写错。据说夔龙就是古代一种孽龙,一出现便引发天灾洪水。不
知道为什么我父亲会给我取这样一个不吉祥的名字。你的名字呢,小弟?”
我犹豫起来,对陌生客,我们从来不肯吐露自己的真姓名的。
“别害怕,小弟,”他拍了一拍我的肩膀,“我跟你,我们都是同路人。从前
在美国,我也从来不肯告诉别人自己的真姓名。可是现在不要紧了, 现在回到台
北,我又变成王夔龙了。StePhenNg ”那是一个多么可笑的名字呢?StePhenNg 死
了,王夔龙又活了过来!“
“我姓李,”我终于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他们都叫我阿青。”
“那么,我也叫你阿青吧。”
“你是在美国旧金山么?”我试探着问道,我们公园里有一个五福楼的二厨,
应聘出国,到旧金山唐人街一家饭馆当起大厨师来。他写信回来说,旧金山满街都
是我们的同路人。
“旧金山?我不在旧金山,”他猛吸了一口烟,坐起来,把烟头扔到床前的痰
盂里,然后双手枕到脑后,仰卧到床上。
“纽约,我是在纽约上岸的,”他的声音,又飘忽起来,让那扇电风扇吹得四
处回荡,“纽约全是一些几十层的摩天大楼,躲在下面,不见天日,谁也找不着你。
我就在些摩天大楼的阴影下面,躲藏了十年,常常我藏身在纽约最黑暗的地方——
中央公园,你听说过么?”
“纽约也有公园么?”我问道。
“怎么没有?那儿的中央公园要比咱们的新公园大几十倍,黑几十倍,就在城
中心,黑得象一潭无底深渊。公园里有好多黑树林,一丛又一丛,走了进去,就象
迷宫一般,半天也转不出来。天一暗,纽约的人,连公园的大门也不敢进去。里面
发生过好多次谋杀案,有一个人的头给砍掉了,身体却挂在一棵树上。还有一个人,
一个年轻孩子,身上给戳了三十几刀——”他说着却叹了一口气道:“美国到处都
是疯子。”
“中央公园里,也有我们同路人么?”我悄声问道。
“唉,太多了,我上了岸,第三天晚上,便闯进中央公园里去。就在那个音乐
台后面一片树林里,一群人把我拖了进去,我数不清听,大概总有七八个吧。有几
个黑人,我摸到他们的头,头发好似一饼纠缠不清的铁丝一般。他们的声音在黑暗
里咻咻的喘着,好象一群毛耸耸的饿狼,在啃噬着一块肉骨头似的。在黑暗中,我
也看得到他们那森森的白牙。一直到天亮,一直到太阳从树顶穿了下来,他们才突
然警觉,一个个夹着尾巴溜走了,只剩下一个又老又丑的黑人,跪在地上,兀自抖
瑟瑟的伸出手来,抓我的裤角。我走出林子外,早晨的太阳照得我的眼睛都张不开
了——”他把那一双瘦棱棱象钉耙似的长手臂伸到空中,抓了两下,“一夜工夫,
我觉得我手臂上的肉,都给他们啃掉了似的,红红紫紫,一块块的伤斑。那个夏天,
我跟那些美国人一样,也疯了起来,疯得厉害。我看着自己身上的肉,象头皮屑,
一块块纷纷掉落,就象那些麻疯病人一般,然而我一点知觉也没有。有一天,我坐
在大街上,拿着一把刀片,在割自己的小腿,一刀刀割得鲜血直流”。
“噢,为什么呢?”我问道,他讲得那样舒坦,好象是在割鸡割鸭似的。
“我要试试,我还有没有感觉”
“不痛么?”
“一点也不痛,我只闻到血腥味。”
“嗳,”我暖昧的叫了起来,我觉得风扇吹到身上,毛毛的。
“有几个女人看见,吓得大叫。警察跑过来,把我送到了疯人院里去。你去过
疯人院么,阿青?”
“没有。”
“疯人院里也有意思呢。”
“怎么会?”
“疯人院里有好多漂亮的男护士。”
“是么?”我笑道,好奇起来。
“我进的那家疯人院在赫逊河边,河上有许多白帆船,我天天就坐在窗口数帆
船。我顶记得,有一个叫大伟的男护士,美得惊人,一头闪亮的金发,一双绿得象
海水的眼睛。他起码有六尺五,疯人院里的男护士都是大个子。他拿着两颗镇静剂,
笑眯眯的哄我吞下去,我猛一把抓住他的手,按到我的胸房上,叫道,‘我的心,
我的心呢?我的心不见了!’他误会我向他施暴,用擒拿法一把将我揿到地上去。
你猜为什么?我讲的是中文,他听不懂!”
说着我们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他们放我出去,夏天早巳过了,中央公园里,树上的叶子都掉得精光。我买
了一包面包干,在公园里喂了一天的鸽子——”
他突然沉默起来,我侧过头去看他,在黑暗中,他那双眼睛,碧荧荧的浮在那
里。床头那架风扇轧轧的扇过来一阵阵热风,我背上湿漉漉的浸在汗水里。窗外圆
环夜市那边,人语车声,又沸沸扬扬的涌了过采。兜卖海狗丸的破喇叭,吹得分外
起劲,可是不知怎的,那样暗哑的一只喇叭,却偏不停的在奏那首《六月茉莉》,
一支极温馨的台湾小调,小时候,我常常听到的,现在让这些破喇叭吹得呜呜咽咽,
听着又滑稽,又有股说不出的酸楚。
“那些莲花呢,阿青?”
“什么?”我吃了一惊,沉寂了半天,他的声音突然冒了起来。
“我是说公园里那些莲花,都到哪里去了?”
“噢,那些莲花么?听说市政府派人去拔光了。”
“唉,可惜了。”
“他们都说那些莲花很好看呢。”
“新公园是全世界最丑的公园,”他笑道,“只有那些莲花是美的。”
“据说是红睡莲,对么?”
“对了,鲜红鲜红的。从前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