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阅读他那本翻得起毛、上海广益书局出版的《三国演义》。只有蚊子叮得一下,
他才啪的一巴掌打到大腿上,猛抬起头来,满脸恚然不平。陡然间,我又忆起父亲
那张极端悲怆的面容来——母亲出走的那天夜里,父亲喝醉后,一脸泪水纵横,苍
纹满布。他的眼睛暴满了血丝,咿咿唔唔对我们训了一夜的醉话——我一辈子也不
能忘怀他那张悲怆得近乎恐怖的脸。我相信,父亲看见我护送母亲的遗骸回家,他
或许会接纳我们的。父亲虽然痛恨母亲堕落不贞,但他对母亲其实并未能忘情。他
房中挂在墙上那张跟母亲合照惟一的一张相片,一度取了下来,许多年后,又悄悄
的挂回了原处。如果母亲生前,悔过归来,我相信父亲也许会让她回家的。而我曾
经是父亲惨淡的晚年中,最后的一线希望:他一直希望我有一天,变成一个优秀的
军官,替他争一口气,洗雪掉他被俘革职的屈辱。我被学校那样不名誉的开除,却
打破了他一生对我的梦想。当时他的忿怒悲愤,可想而知。有时我也不禁臆测,父
亲心中是否对我还有一丝希翼,盼望我痛改前非,回家重新做人。到底父亲一度那
般器重过我,他对我的父子之情,总还不至于全然决裂的。然而我感到我绝对无法
再面对父亲那张悲痛得令人心折的面容。顷刻间,我了悟到,为什么母亲生前,在
外到处飘泊堕落,一直不敢归来——她多次陷入绝境一定也曾起过归家的念头——
大概她也害怕面对父亲那张悲痛灰败的脸吧。一直到她死亡后,才敢回家。母亲死
了,竟还害怕,怕流落在外面,变成孤魂野鬼。她那躯满载着罪孽的肉体烧成了灰
烬还要叫我护送回家,回到她最后的归宿,可见母亲对我们这个破败得七零八落的
家,也还是十分依恋的。
我从裤袋里摸出了一张纸来,那是一张京华饭店的信笺,信笺背面写着“七七
九七四一”,那是上次京华饭店那个客人留给我的电话号码。我在信笺正面,给父
亲写下了两行字,押在饭桌上,母亲的骨灰坛旁:
父亲大人:母亲已于中元节次日去世。这是母亲的骨灰坛。母亲临终留言,嘱
儿务必将她遗体护送回家,并下葬弟娃墓旁。
青儿留
我必须在父亲回来以前离开,以免与他碰面。临走前,我到我与弟娃从前那个
房间去打了一转。弟娃的铺盖拿走了,只剩下空空的一架竹床。我的床上,草席枕
头都在那里。枕头上还叠着我一套制服,衣物鞋袜,文具书籍,通通未曾移动过,
但是整个房间都敷上了一层厚厚的灰沙,几个月没有人打扫过了。我什么都没有拿,
把房门仍旧掩上,走出了家门。巷里的风,迎面横扫过来,夹着疾雨,打在脸上,
阵阵麻痛。我逆着风,往巷外疾走,愈走愈快,终于像上次一样,奔跑起来,跑到
巷口,回首望去,我突然感到鼻腔一酸,泪水终于大量的涌了出来。这一次,我才
真正尝到了离家的凄凉。
晚上十时许,爱美丽终于登陆了,整个台北市都叫啸了起来,新公园里那一棵
棵矗立的大王椰,给台风刮得像一群从疯人院潜逃出来的狂人,披头散发,张牙舞
爪的乱晃。豪雨来了,乘着风,乱箭一般,急一阵,缓一阵,四处迸射。我在风雨
交加中,钻进了公园内莲花池中央那间亭阁里,在倚窗的板凳上坐了下来。我踢掉
了鞋子,鞋肚子里,灌满了泥水,走起来,叽喳叽喳;从头到脚,早已淋得透湿,
风吹来,我感到全身清凉。四周是那样的喧腾,可是我赤着足,盘坐在板凳上,内
心却是异样的沉寂。我不要回到锦州街那间小洞穴里去,跼在那间小洞穴里,在这
样一个夜里,会把人闷得窒息。在这样一个狂风暴雨的台风夜,我又奔回到我们的
王国里来,至少在这黑暗护罩着的一小撮国土中,绝望后,仍可怀着一线非分的痴
心妄想。
在莲花池四角上的亭子里,仿仿佛佛几缕黑影,在移动着。大概也是我们几个
同路人,在这个台风夜,跟我一样,投奔到我们这个黑暗的王国里来吧。猛然间,
从莲花池的一端,冒出一个高大的人影,在池边的台阶上,冲着风,蹭蹬过去。狂
风将他身上那件白色的雨衣,吹得高高扬起。我认得出来,那嶙峋的身躯,那踽踽
的步伐——是龙子,是王夔龙。在这样一个暴风雨的黑夜里,难道他在他父亲遗留
下南京东路那间古旧的官宅里,竟也无法安身,要冲出那两扇铁闸门,奔回到我们
这个老窝里来?他来找什么呢?他真的来找他的阿凤,他那个野凤凰不成?阿凤之
死,在公园里,早已变成了一则传说,这个传说,随着岁月愈来愈神秘,愈来愈多
姿多彩了。三水街的几个小么儿最喜欢说鬼话,他们说,常常在雨夜,公园莲花池
边,就会出现一个黑衣人,那个人按着胸口,在哭泣。他们说,那个人,就是阿凤,
他的胸口,给戳了一刀,这么多年,一直在淌血。他们指着台阶上的几团黑斑,说
道:那就是阿凤当年留下来的血迹,这么多年的雨水,也冲洗不掉。那天晚上王夔
龙带我到他南京东路那间官宅时,我们赤裸着身子躺在床上,肩靠着肩,他将他那
双瘦得像钉耙似的手臂伸到空中,对我倾诉:他给他那个大官父亲放逐外国的那几
年,蛰居在纽约曼赫顿七十二街一栋公寓的阁楼上,一到深夜,他便爬出来,在曼
赫顿那些大街小巷,像游魂一般,,开始流浪起来。从一条街荡到另一条,在那迷
宫似的棋盘街道上,追逐纽约夜里那一大群浪荡街头的孩子们。他跟随着他们,一
齐投身到中央公园那片无边无涯的黑暗中去。他说纽约中央公园要比台北新公园大
几十倍,树林要厚几十倍,林子里,那些憧憧的黑影也要多几十倍。可是纽约也会
有台风么?我突然想到,也会有这种狂风暴雨的黑夜么?王夔龙告诉我,纽约会下
雪,大雪夜,中央公园那些树都裹上了一层白雪,好像穿着白衣的巨灵一般。雪夜
里,总也还剩下几个孤魂野鬼,在公园里盘桓不去,穿插在雪林间。一个圣诞夜,
他告诉我,他在公园门口遇到一个颤抖瑟瑟饥寒交迫的孩子,我还记得他说那个孩
子是波多黎哥人,叫哥乐士,他把那个孩子带了回去,调了一杯热可可给他喝,他
说那个波多黎哥孩子一双眼睛大得出奇,胸口上印着茶杯口大鲜红的伤痕。王夔龙
从莲花池角上一间亭子里走了出来,他的身旁,多了一个人,那是一个矮小瘦弱,
走起路来,一蹦一跳,瘸跛得厉害的身影——我认得出来,那是三水街的小金宝。
小金宝是个天生残废,右足的脚趾,长得连成一排,朝内翻,走路只好用脚背。平
常他不敢在公园露面,只有深更半夜,或是刮风下雨,公园里的人迹稀少了,他才
蹦着跳着,一颠一拐,从树丛里钻出来,左顾右盼,活像一只惊惶不定的小鹿。龙
子把他身上那件白雨衣张开,裹覆到小金宝瘦弱的身上,两个人一大一小,合成一
团白影,一同消逝在狂风暴雨的黑夜里。而我一个人仍旧坐在亭阁里的板凳上,蜷
起一双赤足,在呐喊呼啸的风雨声中,沉寂的等待着,直到夜愈深,雨愈大,直到
一个庞大臃肿的身影,水淋淋的闪进亭阁里来,朝着我,迟缓、笨重,但却咄咄逼
人的压凌过来。
台风过后,暑热刮走了,蚊子也刮光了。空气里,湿凉湿凉的,都是水分。天
上的月亮好像也洗过了似的,变白了,一团模糊的白影,映在墨黑润湿的夜空中。
公园里满地的残枝败叶,那一排大王椰树大招风,吹得枝叶狼狈,有几棵,长叶吹
折了,披挂下来,露出了残秃的树顶。绿珊瑚全倒塌了,乱糟糟枝干纠缠在一处。
整个公园遭历大劫一般,满目疮痍。
郭老在公园大门博物馆的石级上,背着双手,踱来踱去。他穿了一件玄黑大褂,
满头白发如雪。他紧皱着一双寿眉,在发愁。原来昨天傍晚,台风刚过,铁牛在公
园里,终于闯下了大祸。有一对青年男女,躲在莲花池中的亭阁里,搂搂抱抱。男
的是个外岛放假回来的充员士兵,女的是护士小姐。两个人做得过火了些,偏偏却
给铁牛撞见了,那个愣小子的疯病又发作起来,破口便骂人家狗男女,侵占咱们的
地盘,我们这个老窝,哪里容得外人进来撒野?又指着那个护士说了许多不干不净
的话。那个充员兵一怒,便和铁牛干上了。铁牛在他小腹上戳了一刀,把人家杀成
重伤。刑警赶来,铁牛愈加癫狂,几个刑警乱棍齐下,把他打得头破血流,滚跌在
地下。
“要不是我抢过去挡住,那个愣小子早就死在乱棍下了!”
郭老概然对我说道:“铁牛一看见我,便滚爬到我的脚下,一把搂住我的腿,
哭喊道:”郭公公——快救我——他们要打死我了——‘他脸上流满了血,刑警把
他拉走,他却拼命死抓住我的衣角不放,呜呜的哭泣得像个小儿似的。“
“这次——”郭老哀叹道,“他们一定会把他送到火烧岛去了——”
我记得离家的那天晚上,头一次闯进公园里来,郭老把我带回去,收容在他家
里,他让我观阅他收集的那本“青春鸟集”,一面把公园里的沧桑史原原本本讲给
我听。他着铁牛那张照片叫他枭鸟,他那时就预言道,铁牛日后必定闯下滔天大祸。
他说这都是我们血里头带来的,我们的血里头就带着这股野劲儿,就好像这个岛上
的台风地震一般。
“你们是一群失去了窝巢的青春鸟。”他满面悲容对我说道,“如同一群越洋
过海的海燕,只有拼命往前飞,最后飞到哪里,你们自己也不知道——”
星期六的夜,而且台风又过去了,公园里的青春鸟通通飞了回来,如同一群蝙
蝠,在洞穴里避过风雨,一只只趁着夜色朦胧,都飞回到自己这个老窝里来,大家
聚在一起,互相取暖,唧唧啾啾,彼此传递一些荒诞不经的是非消息。
“屄养的!”啪的一声,我一走上莲花池的台阶头上早挨了一下,我们师傅杨
教头一看见我,一把扇子便劈头敲了下来,大声喝道:“我打你这个大胆妄为的小
奴才!师傅这块金字招牌也让你砸掉了!日后你还想师傅照顾你,给你介绍客人呢!”
“那晚真的肚子痛,先走了。”我赔笑道。
“肚子痛?”杨教头冷笑道,“你得了绞肠痧么?人家永昌赖老板可是个有头
有脸的人物,西装铺都开了两三家。我看你还像个人才把你捧出去,人家还要给你
缝衣裳、做裤子呢!抬举你了,哪点配不上你?搭什么臭架子?我看你天生就是个
贱胚!只配到这种地方来卖,一斤一块钱!”
“达达,钱钱。”原始人阿雄仔突然从杨教头身后伸过一只巨灵般的大手来。
“为什么又要钱?”杨教头转过头厉声问道。
“糖糖。”阿雄仔咧开嘴痴笑道。
“你刚才那一袋呢?”
“老鼠吃了,还有小玉,还有——”阿雄仔搓着一双大手,笑着说道,还没说
完,杨教头手一扬,阿雄仔脸上早挨了一下清脆的耳光。
“败家子!”杨教头恨道,“总有一天达达给你败光为止!你这个傻鸟,让那
群兔崽子这般摆布!”
阿雄仔吃了一记耳光,头一缩,讪讪地拖着笨重的身体,溜掉了。我看见杨教
头火气旺,也赶快趁机钻进了人堆中去。
“贼骨头,”我一把扠住老鼠的脖子叫道,“有福同享,糖呢?”
老鼠笑嘻嘻从裤袋掏出了一把桂花软糖来,一共六粒。
“就剩了这些了。”老鼠咂着嘴说道。
“你们又去骗那个傻仔的东西吃了,回头师傅要抽你们筯呢!”我剥了一粒桂
花软糖,送到嘴里。
“罢呀!”小玉过来却从我手中夺去了两粒糖去,“师傅刚才到处找你,要拿
你去阉掉呢。他说:”剁掉他那根棒子,看他还鸟不鸟?‘我听说你不肯跟老赖睡
觉,有什么不好?睡一觉一套西装。“
“他一手的冷汗。”我说。不知怎的,我突然想到那个姓赖的那一张戴着方金
戒子肥胖的手掌,在我大腿上爬行时,凉凉湿湿,好像几条毛虫在蠕动一般。小玉
和老鼠一愣,旋即哈哈大笔起来。
“老赖手出冷汗,阿青屁股打战。”小玉拍手笑道。
我和小玉、老鼠三个人开始围着莲花池打转起来。莲花池的台阶洒满了棕黑的
落叶与树枝,我们三个人,踏着断枝残叶,加入那一批批在台阶上搜索追寻的夜行
队伍。走到第一个转角,角上亭子里,闪出了一张苍白的脸来,在冥暗中,好像一
张白纸飘浮过来一般。吴敏连跑带跳的爬上了台阶,老远便向我们招手唤道:“等
一等——等我一等。”
我们停了下来,等到吴敏气喘喘的跑过来后,我的右手揽住他的肩膀,左手揽
住小玉,小玉勾住老鼠,我们四个人,一字排开,浩浩荡荡的迈向前去。我和小玉
的皮靴子,后跟都打上了铁钉,我们的脚步声,击在水泥地上,发着橐橐橐的响声。
我们踏着前面队伍的影子,像走马灯似的又开始轮回追逐起来。我们经过通往池中
亭阁的石梯下,一级级石梯上都坐满了人,是一群三水街的小么儿,有好几张新面
孔,大概是刚出道的雏儿。坐在最高一级穿着一身黑衣裳的便是赵无常,他居高临
下,嘴里叼着根香烟,嘎着低哑的嗓子,在给那群小么儿讲古。他在公园里辈份比
我们高得多,可是我们并不甩他,不买他的账,他只好在那些刚出道的小么儿面前,
倚老卖老,诉说些他当年在公园里的风光。
“我们那时是公园里的‘四大金刚’——”赵无常总爱这样开头,那群小么儿,
一个个抬起头仰着面,无限敬畏的倾听着,“杂种仔桃太郎、小神经涂小福、还有
——还有我们那个最放浪最颠狂的野凤凰阿凤。那时我们四个人轰轰烈烈,差点没
把整座公园闹得翻过来!”
“你们不知道呀,赵老大当年是个风流金刚,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