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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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子-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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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阿爸赶我出来的,”我说道。
  “哦,是么?”
  母亲喃喃应道。她的大眼睛默默的注视着我,手搁在我的手背上。一刹那,我
感到我跟母亲在某些方面毕竟还是十分相像的。母亲一辈子都在逃亡、流浪、追寻,
最后瘫痪在这张堆满了发着汗臭的棉被的床上,罩在污黑的帐子里,染上了一身的
毒,在等死。我毕竟也是她这具满载着罪孽,染上了恶疾的身体的骨肉,我也步上
了她的后尘,开始在逃亡,在流浪,在追寻了。那一刻,我竟感到跟母亲十分亲近
起来。
  “那么,现在只剩下弟娃一个人跟着你阿爸了?”母亲细颤的声音,就得酸楚
起来。
  “阿母——”我觉得我的喉头好像给塞住了,叫不出真意来了似的。
  “阿青,弟娃到底是你的亲骨肉,你对他是要好的——”
  “阿母,弟娃死了。”我终于大声说了出来,好像胸中一块瘀血,一下子吐了
出来似的。母亲呆呆的望着我,似乎听懂我的话,“弟娃死了三个多朋了,阿母—
—”
  我坐到母亲头边,紧紧执住她那双瘦小的手爪子。我的手心在沁冷汗,我的牙
关在打着战。我俯下身去,向母亲急切的倾诉起来。我告诉她:弟娃是生肺炎死的。
长春路康福医院的吴医生说他是重感冒,只给他打了一针退烧针。第三天,弟娃做
一日和尚撞一天钟昏迷了。他一夜咳嗽,全身烧得滚烫。我们送他到台大医院去急
救。他们给他上了氧气,弟娃直着脖子喘了一夜,天亮时,才断的气。断气的时候,
是我抱住他的。医院里的人,要把弟娃抬走。我用脚猛踢他们,不准他们碰他。后
来阿爸将我拉开,医院里的人,用一块白布把弟娃盖了起来,抬走了。母亲静静我
听着,没有作声。我讲完后,我们默默的相对了好一会儿。突然间,母亲奋力挣脱
了我的手,僵直直的便从床上坐了起来,一只手颤抖抖的指着厉声喝道:“你们把
我的白仔害死了!”
  “阿母?”我立起了身来。
  “肺炎?什么肺炎?我不懂!你们把我的白仔害死了——”母亲那双深坑的眼
睛闪得好像要跳出来了似的,削瘦的脸,扭曲起来,双像哭,又像笑,“我知道,
一定是你,你这个黑心的,你把我的白仔害死了,还跑来哄我,告诉我生什么肺炎
死的。是你把我的白仔害死的,我要你赔命——”
  母亲那双鸡爪似的手握着拳头捶起床来,一面放声悲嚎,一声比一声大,一声
比一声惨烈。外面那个老太婆噔噔噔跑了进来,双手乱挥,嚷道:“疯了!疯了!”
  我退了几步,跑出了母亲的房间。跌跌撞撞,从那道幽暗回旋的水泥楼梯,奔
了下去。母亲那尖厉的惨嚎,一声声从楼上追逐下来。我逃到房子外面,脚下犹自
不停的奔跑着。外面烈日,白得天旋地转,我感到一阵晕眩,冷汗从头上水泻一般,
流了下来。我跑了一段路,才停下来,喘着气,回头望去,那碉堡似的水泥楼房,
灰秃秃的矗立在猛烈的太阳下,墙上布满了一个个小黑洞,好像一座大监狱似的。

第四章
  西门町的野人咖啡室也是我们联络站之一,有时候小玉、老鼠、吴敏我们几个
人要互通消息,做一日和尚撞一天钟到野人去留一张字条:“八点钟新南阳门口。”
“九点半中华路商场二楼吴抄手。”下午四点钟,台北已经给八月的太阳烤得奄奄
一息了,我钻进野人的地下室里,每张桌子早坐满了人,三三两两,全是青少年的
头颅。他们身上穿着大红大黄,聚在一堆,并成了一朵朵的向日葵。里面灯光昏朦,
乳白的冷气烟霭,在浮动着,冷气里充满了辛辣的烟味。那架大唱机正在扩着火爆
的摇滚乐。披着四放肆的在喊:Ya——Ya——Ya——我觑了半天,发现只有靠冷气
机的那一角,有一张台子,是一个人坐着的,我走过去,问道:“这里有人坐吗?”
桌上摆着几只盛冷饮的空杯。
  他抬起头,摇了一下。我摘下墨镜,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他指着两只空杯说:
“他们刚走。”
  他是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男孩,穿着一件洗得泛了白的童军制服,上衣拉到裤
子外面,也没有扣好,小腹露了出来。制服的两条肩带,一条纽子掉了,翻了起来。
他的背靠着冷气机,腿跷到一张椅子上,脚上一双凉鞋,大脚趾露在外面,一翘一
翘的动着。他面前的冷饮杯空掉了,里面那根麦管也给咬折了。他手里夹着根香烟,
看见我坐下,赶忙塞到嘴里猛抽两下,可是他夹烟的姿势一看就知道是个刚学抽烟
的嫩脚色。
  “刚才走的两个家伙,昨夜里偷了一架老美的汽车。”他告诉我,很兴奋的样
子。
  “什么牌子的汽车?”
  “宾士!”
  “喔唷,高级车嘛。”
  “他们开去兜风,开到仁爱路四段,一撞做一日和尚撞一天钟撞到了电线杆上。
两个小子爬出车来,鬼一样的溜掉了。他们说,那架崭新的宾士,撞得像只瘪了嘴
的癞蛤蟆!”
  他说着,开心的笑了起来。我想到那部美国佬的汽车撞成癞蛤蟆的模样,也禁
不住笑了。他咯咯的笑个不停,那张晒得鲜红的圆脸上,咧着两颗又白又大的门牙。
他的头发大概暑假刚起来的,只有寸把长,鬈鬈的覆在额上。我看见他制服左胸上
绣着恒毅中学五九三的学号。
  “那两个小子是西门町兄弟帮的。”
  “你也是他们一伙的吗?”我问他。
  “才不是!”他嘴巴一撇,十分不屑,“兄弟帮那些家伙最污了!”
  我点了一杯番石榴汁,用麦管吸了两口。我发觉他在干瞅着我,拼命的吸烟,
我便对他说:“分一半给你。”
  他起先有点不好意思,迟疑了片刻,终于讪讪的笑着将空杯推了过来,我倒了
一半番石榴汁给他。
  “我喝了一杯凤梨汁、一杯芒果汁,就还没喝番石榴汁。我在这里泡了一个下
午,四个多钟头,钱也喝光了。本来我还打算去看电影的。”他吮着番石榴汁笑道。
  “你一个人在这里穷泡干什么?”
  “到哪里去呀?外头热得发昏!”他咋了一下舌头。
  “去游水呀!”
  “昨天我才去东门游泳池,挤得像沙甸鱼,水是臭的!本来我打算留在家里看
武侠小说。喂,你也练武功么?”
  “我的段数才高哩,我在小学就看《射雕英雄传》了!”
  “哈,哈,我也刚看完《射雕》。”他拍起手叫道,“我在恒毅住宿,天天晚
上躲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照着看,好过瘾!有一天,给吴大傀头捉到了,把那《射雕
》全部没收去了。吴大傀头是我们的舍监,有两百磅,一讲话,就气喘,指着我骂
道:”侬这个小鬼头,顶勿守规矩!‘“
  “你是上海瘪三么?”
  他又咯咯的笑个不停。
  “勿是!勿是!”他猛摇头,打着上海腔,“我后妈是上海女人,她一天到晚
指我的额头骂:”小赤佬!小赤佬!‘她说要是恒毅开除我,她就把我送到阿里山
上面那间中学去。你听过上海女人骂人么?她们的声音像刮玻璃那么尖!我后妈一
喊,我老爸便捂起耳朵开溜。他从前还是飞行员哩。就是喷射机也没有我后妈的嗓
子刺耳!“
  “你老爸从前开什么飞机?”
  “轰炸机,B -25,轰――”他用手做了一个飞机俯冲的姿势,“他现在在家
里养鸡。”
  “什么?”唱机里正放一支汤姆琼斯的歌,声音奇大,我听不清楚。
  “他养鸡!”他大声叫道,“我们家有五百多只来亨鸡。”
  我突然笑了起来,我觉得没有比开轰炸机的驾驶员养来亨鸡更滑稽的事了。
  “我们家臭烘烘的,鸡屎臭!我老爸天天在鸡棚里捡鸡蛋,我后妈就在屋里搓
麻将。从早上搓到半夜,从半夜搓到天亮。你猜我后妈为什么不喜欢我待在家里?”
  “你调皮捣蛋。”
  “勿是!勿是!”他又笑着摇头,“我在家,她就输钱。因为我爱看武侠小说,
看‘书’把她看‘输’了。她说我是个倒霉鬼。”
  “倒霉鬼,你叫什么名字?”
  “赵英,赵子龙的赵,英雄的英。”
  “他们都叫我阿青。”
  “几点钟了,阿青,”他用手拨我的手表来看,随着又叹了一口气,说道,
“凄惨,才四点半,我后妈又在打麻将,要我八点钟以后再回家。”
  “我们看电影去,”我提议道。
  他从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张五块钱的钞票。
  “我出来时,带了五十块的,打弹子输掉了二十。”他又吐了一下舌头。
  “我请你。”我说。
  “真的么?”
  “我们去看新世界的《独臂刀》。”
  “棒极了!”他叫了起来,“我最爱看王羽的武侠片,打得真过瘾。”
  “快点,”我立起身,“我们去赶四点半的那一场。”
  我们钻出野人,连跑带跳,穿过西门町几条闹街,赶到新世界去。《独臂刀》
是最后一天,又是星期日,好座位都卖光了。我们只买到两张前卒第三排的票。坐
在椅子上,头仰得高高的,银幕上的人头大得不得了,砍砍杀杀,血肉横飞,那些
刀刀剑剑好像要飞到我们头上来了似的。我去买了一包五香牛肉干,跟赵英一边啃,
一边看王羽满天里打跟斗。他的动作干脆俐落,是真功夫,打得确实过瘾。
  “应该还来个续集,”我们看完戏,走出戏院,赵英意犹未尽的说道。
  “续集我来编。”我说道。
  “你怎么编?”
  “编个《无臂刀》,把王羽那一条手臂也砍掉。”
  “没有手怎么拿刀?”
  “傻子,不会运气功么?”我笑道。
  赵英也咧着两颗大门牙咯咯的笑了起来。我们正穿过斑马线,一辆计程车驶过
来,倏的停下,恰好停在赵英身边,赵英顺手便在车头上打了一掌,打得车头蓬的
一响,他并起两根指,学电影里王羽那副姿势,指着计程车司机喝道:“呔!小侠
在此,不得无礼!”
  我们跑过街头去,只听得计程车司机在后面哇哇乱骂。六点多钟,西门町的人
潮开始汹涌起来。我们穿过一些大街小巷,总是人挤人,暖烘烘的,都是人气。我
们吃多了牛肉干,嘴里闹渴,我摸摸口袋,只剩下二十多块钱了,便在一家冰果店
买了两根红豆冰棒,一人一根,沿了武昌街,一路啃着,信步走到了西门町淡水河
的堤岸上。淡水河上的夕阳,红得像团大火球,在河面上熊熊的烧着。
  淡水河堤五号水门这一带,是西门町闹区的边缘。那些高楼大厦排列到这边,
倏地便矮塌了一大截,变成一溜破烂的平房,七零八落,好像被那些高楼大厦挤得
摇摇欲坠,快坍到河里去了似的。西门町的繁华喧嚣,到了这里,突然消歇,变得
荒凉起来。住在这些破烂矮屋的居民,大多是做木材生意的,附近的堤岸边,堆满
了长条的滚木,这些滚木都在水里泡过,上面生了霉菌。我跟赵英越着滚木戴盆望
天,爬到了堤岸上。堤上空荡荡的没有人,堤下的淡水河,好像给那团 的夕阳烧
着了似的,滚滚浊浪,在迸跳着火星子。河对面的三重镇,上空笼罩着一片黑濛濛
的煤烟,房屋模糊,好像是一大团稀脏的垃圾堆在河对岸。远处通往三重镇的中兴
大桥,长长的横跨在河中央,桥上车辆来来往往,如同一队首尾相接的黑蚁。河面
上有一只机帆,满载着煤屎,嘟嘟嘟在发着声音,一面巨大的黑帆,正缓缓的朝着
天边那团大火球撞去。
  “好红的太阳!”
  赵英爬上了河堤叫道,朝着夕阳奔跑过去。风把他的衣角拂了起来。长长的河
堤上,他那身影映着那轮火红的太阳,伶俐的跳跃着。他跑到长堤尽头,停了下来,
回头向我张开双臂招挥起来,我忙跟了过去,赵英犹自喘息着,笑道:“你看,有
人在钓鱼。”
  河堤下面不远的沙滩岸边,地上插着两根钓鱼杆,钓鱼的人不知哪里去了,钓
杆给钓丝拖得弯弯的。
  “这里的鱼多得很,我也来钓过,”我说道。
  “是么?有些什么鱼?”
  “鲫鱼、鲤鱼、鲢鱼,通通有。”
  “你钓到鱼了么?”
  “当然,钓过好多条。”
  “真的么?”
  “有一次我跟我弟弟来,钓到两条巴掌大的鲤鱼。”
  “喔唷,豆瓣鲤鱼很好吃呢!”赵英笑道。
  “鲤鱼最容易的,这里水脏,鲤鱼多。”
  “你用什么做钓饵?”
  “蚯蚓,就在河边可以挖得到,这里的蚯蚓好肥,有指头那么粗。”
  “棒透了!”赵英拍手道,他在堤上坐了下来,“哪天我们来挖蚯蚓,钓鱼好
么?”
  “好的,”我应道。我也坐了下来,我感到裤子后面口袋有根硬东西梗在那里,
我伸手去掏,是那管口琴。
  “什么牌子的?”赵英瞅见我手上的口琴,问道。
  “蝴蝶牌。”我将口琴递给他看。
  “是名牌嘛。”赵英接过口琴,端详了片刻。
  “你也会吹口琴么?”我问道。
  “当然,”赵英昂起头,得意洋洋,“我是我们学校口琴社的社员,青年节我
代表我们学校出去比赛,还得过二名哩!”
  “那么你吹吹看,”我说道。
  “你要听什么?”
  “你最近学了什么歌?”
  “有一首英文歌:You Are My Sunshine ,你听过么?”
  “嘿,你还会洋歌呢!”
  “You are my sunshineMy only sunshineYou make me happyWhen skies are
gray”
  赵英咧着嘴,唱了两句。
  “是我们学校里美国祖父教我们的。”
  赵英双手捧起口琴,试了两下,便吹奏起来了。他吹得十分纯熟滑溜,和声的
拍子也扣得很准。
  “硬是要得嘛。”赵英奏毕,我拍手笑道。
  “这管口琴声音简直棒极了!”赵英笑嘻嘻说道,“从前我有一管国光牌的,
也很棒。可是放在宿舍里,不知给哪个小子偷掉了,气得我发昏!几天吃不下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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