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惜朝用手抚抚小鹰,微笑道:“微风,跟你介绍一个朋友,这位是晚晴姑娘。”
我瞧着小鹰脚上亮闪闪的铜环,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它叫做威风?好威风吗?你还记不记和落在我家窗台上的狼狈模样?”
顾惜朝奇道:“你见过它?”
我点点头:“那时还是一只又小又笨的小鹰呢,几个月不见,倒是长大了许多,还真威风起来了。”
伸手便又想去抚抚它苍灰的羽毛,但忽然记起它像是不喜欢别人碰它,于是目光便不禁向顾惜朝望去,却正见那小鹰也正正望着顾惜朝,一人一鹰,倒都像在等着他的答复。
顾惜朝望望我,再望望鹰,忽然失笑起来:“你们两个倒真是有趣,都望着我做什么,难道……”
话未说完,他的眼神忽然变了。一闪身,便遮在了我的身前。
我愕然回头,正见到几个人慢慢向顾惜朝走了过来。
一共六个,都穿着普通的衣饰,只有为首的一人,锦衣长剑,带着明显的气势。
他慢慢走到了顾惜朝的身前,眼中带着意外的惊喜,也或者,只是惊罢:“顾公子,想不到,居然在这京城之中遇见了你。”
顾惜朝只是冷冷的,不发一言。
那人像是不觉,接着道:“这些年你都在哪里?大伙儿可是想念你的紧啊。”
顾惜朝的唇角微微扬了一扬,现出一丝笑容,薄如冰刀:“可是,我却只想念我的师傅。”
来人的面色终于变了一变,他身后的一人口张了一张,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却终于没能说出来。
顾惜朝有戾气。
我很惊讶地察觉到了这一点。
自小,我便善于察觉到人的气质,铁手身上的是凛然的正气,父亲身上的是想操控一切的野心霸气,表哥身上的是虚浮迷妄的狂燥之气。
而顾惜朝,我一直都以为他身上有的只是傲气,书生的傲气,直到现在才发觉,他那藏得很深很深的戾气,那一种伤得很深,痛得很深,因而恨得很深的,戾气。
“顾公子,”为首那人终于又艰难地开口道:“大总管的事,谁也不想的,就是帮主他也……”
他终于还是说不下去了,顾惜朝望着他的眼神中是丝毫不加掩饰的嘲讽与犀利,他的目光如炬如刀,照得你心慌,刺得人胆寒。
那人终于无奈的叹了口气:“顾公子,我知道,无论我们说什么,你的心中都始终有一个结,只是……”他顿了一顿,“总管去了,帮主也去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你若还念着旧情,便不妨回来看看大伙吧。”
来人终于走了,像来时一样,慢慢地退了开去。
顾惜朝脸上的冰冷也慢慢散了开来,变成了一种淡淡的哀戚,像是翻开了多年的伤口,那种化不开的疼痛。
我望着他,不知该要跟他说些什么。
像是突然之间,他的身上又多了一层神秘的色彩,他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去?
正胡思乱想间,手忽然一热,已被人握了过去。
我吃了一惊,忙忙的抬起头来,想抽出手去,可是,却正看见顾惜朝的脸,苍白的,有些失神,像一个藏了一肚子委屈却不知向谁诉说的孩子,用倔强与冰冷掩饰着脆弱。
我的心软了下来,算了,由他握一会儿吧。
他却握了许久许久,久到我的心都开始有些发慌时,他的神色才慢慢平定了下来。
可是,他却仍旧握着我的手,不肯松开。
他的手修长,干燥,甚至令人……安心。
他牵着我的手,慢慢走在稠密的人流中,缓缓道:“晚晴,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的身世。”
我摇摇头,心中竟然有些紧张。
他慢慢望定我:“那么,你要不要听?”
于是,我听到一个很凄凉的故事。
一个年轻的女子,为人所诱,珠胎暗结之际,那人却进了京去赶考,从此了无音讯,未婚产子,气杀了两位高堂,弱质女流带着稚子百无可依,只得入了勾栏。又悔又气,又怨又恨,不过几年,便终于郁郁而亡,年方四、五岁的稚子被扫地出门,流落街头。
幸而绝处逢生,那孩子被一位奇人收留,半师半父,教养成|人,岂料,却就在这他十五岁时,师傅却为了兄长的一点怀疑,身陷局中,毁容,断臂,身中奇毒,最终惨亡。
十五岁的少年见到师傅时,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那淡如柳丝的笑容,永远再见不到了。从那一刻起,他就恨毒了那位“兄长”,他就永远不想再见到这些人。
他走了七年,走遍天涯海角,可是,却终于还是再遇见他们。
顾惜朝的声音平平淡淡,像是讲得只是别人的故事,可是,他的那份怨毒我却依然可以感受的清清楚楚。
他转过头来,定定地望着我,慢慢地松开了手:“晚睛,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那么,你可会瞧不起我,瞧不起我这见不得光的身世?”
我慢慢地,重新又握起他手,轻而清楚地道:“惜朝,谁,也不能瞧不起你!”
惊蛰
今日合该有事。
从睁开眼睛起,心里便隐隐的不安,总觉得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却又全然无从知起。
一早去给父亲问安,书房里暖和的炭火烘得人烦燥不安,父亲漫不经心的拿着铜箸拔火,像是很随意地道:“听说,铁手回来了。”
心里轰得一声炸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溢满心头,是恨?是乱?是烦?是念?还是……
乱七八糟的感觉竟汇成一股怨怼:他为什么又要回来?不是要走吗?不是要躲吗?为什么不走得干干脆脆,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何苦又要回来?
衣角在手中皱做一团,挑金的刺绣磨得手心生疼。
父亲专注的拔火,一块块银霜炭慢慢地架上去,一点点的,在暗红的余烬中燃了起来,升起淡蓝色的火苗。
我不知该要如何对答。
窗外的风呼呼地刮着,长长的花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门外雕花的栏杆,嗒-嗒-嗒嗒,一声声敲得心里像是拉起了一根弦,越崩越紧。
乌黑的炭已覆上一层厚厚的白霜,偶尔剥落下一块来,却又露出鲜红的一片,刺人眼目。
我只觉书房里的温度越来越高,沉闷得直让人难以呼吸,可是,父亲却还丝毫没有让我退下的意思。
掌心似已渗出汗来,衣角潮潮的。
“晚晴,”父亲终于又再开言了。
我暗中轻吐了一口气。
“听你表哥说,你又认识了新朋友?”
心底的那根弦还来不及松下来,便骤然一紧,断做两截。
我失了色:“爹…”
父亲好整以暇地望着我,可是手下的铜箸却不知怎的一动,拔塌了一方炭火。
父亲望着我,我望着火,只觉得鼻尖都要被它烤得滴出汗来。
良久良久,才终于听到父亲道:“下去吧。”
我如蒙大赦。
推门出去,寒风迎面扑来,我激凌凌打了个寒噤,这才发现,内衫都已汗透。
我决定去见顾惜朝,父亲这样突如其来的问我,绝不会只是闲话家常。
顾惜朝住的那条巷子也走过许多次了,但今天,总觉得与往常大不一样,巷子里太安静了,安静得每走一步都像是有什么东西沉沉得压上心头。
三步,两步,一步……
我终于停在了顾惜朝那简陋的小院前,迟疑着,推开了木门。
杀气!
小院中竟弥漫着浓浓的杀气,激得我心头一阵狂跳。
院中站着五个人,顾惜朝站在最里面,四个面无表情的人分布在四角,每个人的眼中都有一种冰冷的,死一般的光茫。
他们一动不动的站着,像是有一种巧妙的平衡牵制着彼此。
而我的出现,却打破了这种平衡。
五个人都飞快的向我望了一眼过来,又都飞快地收了回去,只有顾惜朝的眉,不易察觉地皱了一皱。
来的不是时候!
我立即省悟到了这一点,下意识地便想一退。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四人中有三人扑向了顾惜朝,剩下一人竟是扑向了我!
我惶然摸向腰间,却摸不到那惯常带着的三宝葫芦。
雪亮刀光已在眼前,一颗心像是停跳了般,寂然无声,难道竟然就这样死了?
我恍然的,忽然忆起那个灯市如昼的夜晚,一盏暖红的花灯,和那一袭,绿如春水的长袍……
那一袭春水温柔地拥住了我,在一片红雾之中,腾云驾雾般,飞离了地面。
原来,这就是死亡,我模糊地想。
一声惨呼却刺破宁静,直贯入耳中来,我陡地一惊,发觉双足已触到了地面。
我竟未死?
我立时清醒了过来。只见小院中只剩下了三个敌人,扑向我的那一个已倒在了地上,胸前鲜血汩汩的涌出,刺鼻的血腥味冲得我腿一软,几乎便要站立不住。
可是,我却还是站稳了,一只修长干燥的手牢牢地牵着我。
我侧过头去看他,却蓦的发现一线鲜红正自他左袖慢慢渗出,不由失声道:“惜朝!”
强敌未退,身又负伤,却还带着我在这里碍手碍脚……我只觉心中一片惶恐。
可是,顾惜朝却转过头来,对我微微一笑。
他说:“放心。”
然后,他就回过头去,望着那剩下的三人,目光如刀锋一般,森寒亮起!
接下来就像是一场恍惚迷离的梦,顾惜朝竟然就这样牵着我,一掠而起。他始终将我护在他的身后,为我挡去所有刀光剑影,我跟在他的身后,攸忽东西,眼见一片寒光剑气迫人而来,凌利的直欲刺破肌肤,但是,却竟然真得,很放心。
我在心中默数着兵刃相击声,数到七十八时,顾惜朝的剑刺入了一个人的喉中,第一百一十三时,他为护我而硬生生挨了一刀,第一百三十四时,他一剑迎向一人当头砍来的一刀,而另一人则借机掠出小院……
顾惜朝一直牵着我的手蓦的一松,一股柔软的力道将我向后推了开来,然后,袍袖一扬,一道雪亮的光芒自袖中飞出,呼啸着直追那人而去。
前后不过一盏茶时,一场生死已然落定。
顾惜朝这才走到我的面前,歉声道:“晚晴,吓到你了。”
我吐出一口气来,道:“我没事,这些人跟你有仇?”
顾惜朝摇摇头:“我初入京城,那里来的仇人,更何况,看他们的样子,也不像是来寻仇的,倒像是豪门大家的死士一般。”
死士!
我的心陡得一惊,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际――
莫非……
不及多想,我的手一伸,便探向顾惜朝的伤口,果然,那血液鲜红灿烂,泛着一股淡淡的甜香,中人欲醉。
我变了色。
顾惜朝也皱起了眉头:“怎么,伤口有毒?”
相思,是相思,相思入骨,蚀心断肠。
父亲,父亲他居然用这样的毒!
我急急翻开身上药囊,取出一料丹药递给顾惜朝,道:“你待在这里,千万等我回来!”
我几乎是一路奔回相府,一进房,就翻出药箱,在一堆瓶瓶罐罐中乱找一气,可是,忘忧呢,忘忧在哪里?我明明记得有一瓶在这里的,却怎么偏偏找不见了?
我将药箱兜底一掀,哗啦散落满桌,所有药物一样不少,单单只少了相思的解药――忘忧。
我呆呆坐在椅上怔了一会儿,一咬牙,走向了父亲的书房。
父亲正在看一本书,看得很认真,很仔细,可是他看到我冲进来,竟然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本在猜测的答案又料定了三分。
我吸了一口气,道:“爹,忘忧是不是在你这里?”
父亲慢悠悠放下书,道:“你要那个做什么?”
我低声道:“是你派人去杀顾惜朝?”
“那么,他死了吗?”父亲端起一杯茶来,慢慢吹开浮沫。
我咬紧了唇。
“连几个死士都对付不了,看来这人也不过是个废物罢了,死就死了。”父亲轻描淡写。
“他没死。”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从齿缝中挤出,“死的,是那几个死士。”
“哦?”父亲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兴趣。
“可是,他中了相思……”
“受伤了?”父亲顿时一幅意兴索然的样子,“原来,也不过尔尔,这样的人,也值得你为他着急?”
“爹,”我深吸了一口气,“他本不必受伤的,他是为了救我,若不是他,只怕我早已糊里糊涂的死在你那些忠心的死士手上了。”
父亲的面色震了一震,随即又是一幅漠然:“那又如何?晚晴,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一个下贱女子所生的,见不得光的人罢了,不值得你……”
“爹!”我脱口而出,声音又尖又利,在书房里稀薄的空气里回荡着,分外的刺耳。
我竟然打断了父亲的话,自己也有点吃惊,怔怔得愣了好一会儿,这才回复过来,仍然坚持地道“爹,顾惜朝他本身,并没有丝毫可以让人看轻他的地方。”
“是吗?”父亲冷冷地哼了一声,“啪”的一声,将一本书丢在了我的面前,“你自己看看吧,这就是你心中的侠士所写的东西,条条策策,有哪一款不够狠够毒?一将功成万骨枯,嘿嘿,他倒是明白得很。”
我拿起那本书来,正是方才父亲仔细看着的那一本,蓝色的封面上,两个瘦长的墨字――七略。
险伶伶的骄傲。
我只翻过一页,便又合起:“爹,我现在要去救人。”
父亲断然道:“不行。”
“爹……”我急道。
父亲却没有丝毫回旋余地:“若不是他识得你,念在他尚有几分才气上,也未尝不能饶过他,只是,他既然认得你,就只好认命。嘿嘿,我堂堂丞相之女,岂容这样的低贱小人高攀?”
原来,竟然是我害了顾惜朝。
我的心中刹时冰凉。早晨父亲问起他时,我已经隐隐不安,只是没有想到,父亲下手竟如此之快,并且,不留丝毫余地。
我放下书本,正正的望向父亲:“爹你真得不肯放过他?”
父亲冷哼一声。
“那么,女儿就告退了。”我深深拜了一拜,转身欲走
晚晴?”父亲似乎有些诧异我竟忽然妥协了,忍不住道:“你要去哪里?”
我淡淡道:“我去找顾惜朝,若是他的毒不治,我便将自己这条命赔给他就是了。”
“砰”的一声,是茶杯碎裂在地上的声音,淡绿的茶水溅了我半条裙子。
我抬头,父亲一张脸怒得发青,他抬手指着我,手指直颤,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从未见过父亲这样的发怒,心中也有点惶恐,可是,顾惜朝的命还在他一念之间,我这一步,却是半分也退不得。
所以,我只能站在那里,竭力做出一幅漠然的样子。
父亲望着我,上上下下的看,目光中闪过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