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陈独秀一直在思索着一个问题:以新思想、新文化向封建专制制度进
击。现在,号角已经吹响,战鼓也已经敲起,下面,战斗怎么进行?新思想、新文
化的宣传怎么深入?
当初,在上海创办《青年杂志》时,陈独秀就是想以《青年杂志》作为新思想、
新文化向封建专制进击的有力武器。他的《文学革命论》和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
作为进击的第一声号角而吹响、作为第一声战鼓而擂起的。
那是~个寂寞清冷的月夜,在上海寓所。
陈独秀走出屋子,踏着白花花的月色,踱着方步,在庭院里缓缓地来回走着。
清冷的惨白的月光,从幽幽深邃的夜空中撒落下来,布满了整个庭院。院门旁
边那棵已经临近枯朽的老榆树的树梢上,浮罩着一层淡淡的银色的月辉,宽大的树
冠下面,树身逆着冷月投落在地面上的浓厚的阴影,是那么阴冷、那么沉郁、那么
黑森森地立在那里,与白花花的月光,形成了极鲜明的反差。
陈独秀缓缓地来回走着,不时地抬头望望那深邃的夜空和那清冷苍白的寒月,
思绪沉浸在深深的忧虑和探索之中。
他的视线落在院门旁边的那棵老榆树和老榆树下的阴黑的树影上,心猛地一沉
落,他好像觉得那老榆树把阴黑的树影也投落到了他的心头上,使他心里感到一阵
阴冷。八股文,不知怎么他想到了八股文。他想到了那旧的封建文化赖以支立于世
的八股文。
八股文是中国封建皇朝考试制度所规定的一种特殊而又呆板的文体,现已持续
有三百多年至四百年的时间了。
到清王朝手里,科举也沿袭前朝,以《四书》、《五经》和由破题、承题、起
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组成的八股文体为标准,分三级进行考
试。考试每三年进行一次。县、府一级称之为院试,中试者称之为秀才。省一级称
之为乡试,中试者称之为举人。各省举人到京城参加最高级考试,中试者称之为进
士。进士第一名为状元,第二名为榜眼,第三名为探花。凡是已考上举人和进士的
人,就可以做官和享受各种待权。
在此八股文体仕途的影响下,读书人都以熟知《四书》、《五经》之类的孔家
店的陈腐之物为荣,反之,则被轻视、被弃斥,以至受“文字狱”之牵连。
文比以及各类学术,被死死地禁锢在这封建专制的桎梏之中,尤其是到了清朝。
起初,在清初时,稍微还好一些,但从雍正、乾隆年代大兴“文字狱”、实行残酷
的文化专制主义以后,文化和各类学术,都被严酷地冻结在了万丈寒冰之中,冷凝
停滞,一派沉沉死气。“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只为稻粱谋。”
清朝八股文,不仅盛行于科举文人之间,而且,波及着当时的文坛日趋仿古摹
古和日益腐朽没落。在雍正、乾隆年间,以方苞、姚鼐为代表的桐城古文派,极为
兴盛风行。他们主张“文以载道”,崇尚以“词章”宣扬“义理”,凡不合乎孔家
店条文的,都不可学,不可写,不可宣传与褒扬。他们以唐宋以来的古文派的正统
而自居,成为清朝封建文学思想的“学霸”。与此同时,和方苞、姚鼐的桐城派文
人相适应的,还有昭明文选派的骈体文,刻意仿古摹典,滥用对偶排比,堆砌词藻
典故,以华丽空泛的文字游戏而自以为是。
陈独秀的脑海里闪现出清朝末年倡导过“诗界革命”的维新派著名诗人黄遵宪
在他的《人境庐诗草》中的几句诗:
俗儒好尊古,日日故纸研。
六经字所无,不敢入诗篇。
古人弃糟粕,见之口流涎。
沿习甘剽窃,妄造丛恶愆。
“六经字所无,不敢入诗篇。”可谓切中时弊,入骨三分。凡是孔丘老夫子未
曾说过的话,都不可写进自己的诗文,被冰寒的铁链锁得如此之紧,一点都动弹不
了,多么可悲可叹!
清末以来,致力于变革的志士仁人,对这种被禁铜的昏沌愚昧,早已愤激难抑。
黄遵宪大声疾呼:“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即今流俗语,我若登简篇,五千年
后人,惊为古斑烂。”陈天华用通俗流畅的白话文体写出《猛回头》、《警世钟》
那样的惊世醒世之作,妇孺皆可朗朗上口诵读:“拿鼓板,坐长街,高声大唱……”
何等的痛快淋漓!
在此前后,也曾有人创制官话字母,提倡拼音文字,还有人创办过《白话报》、
《白话丛书》等,提倡用通俗明了的白话文取代晦涩的文言文,但也都没能形成气
候。
陈独秀又想起自己创办的《新青年》在还是《青年杂志》时,所刊载的文学作
品,虽以很大气力翻译介绍了俄国的托尔斯泰、屠格涅夫、法国的左拉、挪威的易
卜生、英国的王尔德等这些西洋大文豪的上乘佳作,但都因为是用晦涩难懂的文言
文翻译表达,所以也没有产生什么大的影响。
像这样下去,不要说文化和各种学术发展不了,就我们整个国家、整个中华民
族,都被捆住手脚,都被窒息住,无法进步。
中华民族,这个伟大的民族,是个有血性的民族,虽历经劫难,血泪相浸,但
奔突着的地火没有熄灭,有朝一日,它必定会燃烧成冲天的熊熊大火,照亮整个宇
宙。
现在,我们要点燃这个火种,把奔突的地火从下面引上来,让它在整个神州大
地熊熊烧起。
想到这里,陈独秀胸中激起一派豪情,一股股炽烈的血潮在心底涌腾着。
适之。陈独秀想到了胡适先生。
对,去找胡适先生。
适之先生,是陈独秀的小老乡,是著名的学者和诗人,曾留学于美国,开始是
学农学,后又改学哲学和文学,是美国著名哲学家杜威的得意门生。在美国留学期
间,曾多次向《新青年》投稿,大力主张“文学革命”,提出“文学革命”可从八
事入手,即:“不用典,不用成套话,不讲对仗(文当废骄,诗当废律),不避俗
字俗语,须讲求文法之结构,不摹仿古人,须言之有物。”
近期,适之先生已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毕业回国,在到处演讲他的“文学革命”
和他竭力主张的“八事”。听说,他已把他的“八事”观点,成了一篇精彩的
文章:《文学改良刍议》,那何不把它索来,刊登在《新青年》上,让它作个风头,
掀卷起一股大的浪朝来呢?
主意已定。
事情就是这样不谋而合。第二天一大早,陈独秀正准备去适之先生那里的时候,
听见有人轻轻敲门,打开门一看,一位白净而微胖的青年学者站在门口,正是他准
备要去拜访的胡适先生。
陈独秀是感到那么的吃惊,又是那么的高兴,整个面部都闪耀出了抑制不住的
欢快的熠熠光彩,他热情地把胡适让进了院子,让到了书房。
胡适正是来投送《文学改良刍议》的稿件的。
陈独秀接过稿件,简直喜形于色,很快地略略翻阅了一下,两眼迸发着激动的
炽烈的火花,声调都有些微微颤抖地说:
“十天后见刊。适之先生,这是我们向封建专制文化,向八股文全面进击,也
是先生所力主的‘文学革命’的第一炮!后面,我们还将打响第二炮、第二炮……
到那时,看看吧!炮火连天,神州震荡,那些桐城派、‘文选’派的陈腐老朽及其
残渣余孽,定将都被我们打得抱头鼠窜、屁滚尿流!”
说完,开怀大笑。
爽朗的笑声,一声声如雷滚动,震得整个屋宇都有些微微颤动。
十天后,《文学改良刍议》醒目地刊登在一九一七年一月号的《青年杂志》上。
紧接着,一九一七年二月号《青年杂志》,又刊出了陈独秀亲笔撰写的《文学
革命论》一文。伴随着第二炮的打响,这篇文章正式举起了“文学革命”的大旗,
大旗上极其醒目地亮出了“三大主义”:
第一,推倒雕琢的阿诙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
第二,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
第三,推倒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
这《文学改良刍议》的“八事”观点,这《文学革命论》的“三大主义”,尤
其是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的“三大主义”,一字,一句,都是一把把刺破封建
专制文化巨网的利剑;一字,一句,部是一团团与沉沉黑夜彻底决裂的烈火。
啊,铮亮灼目的利剑!
啊,熊熊燃烧的烈火!
在这万马齐病的中华,在这风雨如磐的神州大地,率先勇敢地挥舞起这刺破罗
网的利剑,点燃起这烧毁黑夜的火种,是何等的英雄气概!,
后来,来北京后,《青年杂志》改为《新青年》,战兴更浓,斗志也更加昂扬,
那一篇篇向封建专制进击的文章,更如一把把铮亮灼目的利剑,刺向封建专制文化
的巨网,也更如一团团熊熊燃烧的烈火,烧向那腐朽社会的沉黑的寒夜。
然而……
然而这敢于率先向封建营垒冲锋陷阵的英杰,对那些被封建专制主义压在最底
层的女性们,却持着如此偏见!却唱出了同孔家店一样的调!
李大钊感到迷离惑然不解。
“叮当、叮当……”
上课的铃声打响了。
在外边三人一堆、五人一伙地聚集在一起天南海北地闲聊的同学,都中断了自
己的话题,依次走进了教室。
赵瑞芝混在几个不爱闲聊的同学中间,早已经提前在教室里坐好。
由于心虚的缘故,她坐在远离黑板和讲台的最后一排,低着头悄悄地坐着。
同学们都进来了。她不敢抬头,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着前后左右,看有没
有人特别注意到她。
太紧张了。她太紧张了。她简直惶恐得要命。她的心在胸腔里嗵嗵嗵地狂跳着,
怎么按捺也按捺不住;大脑里的血管也在突突突地猛跳着,膨胀得像是马上就要进
裂开来似的;浑身也在瑟瑟颤抖,几乎每一个部位都在抖动,像筛糠似的,比疟疾
病人犯病打摆子还厉害。
她用眼角偷偷地向四处看着。
其实,谁也没有去专门地注意她。
她今天完全是一副青年男子的装束:头发剪得短短的,梳成了一个西式分头,
身穿一套白色西服,系着条天蓝色领带,潇洒而又极富有风韵。正好,班上还有几
个同学也穿着一身西服,把突出感冲散了一下,所以也没有特别地引起人们注目,
只是有几个稍微多望了她一眼,可能也就是被她的气质和英俊所吸引,心想着:这
美哉少年,是从何处而来的?
教室里静悄悄的。同学们在等老师来上课。
今天上的是文学课。
由胡适教授主讲。
胡适教授,赵瑞芝未曾见过,但其名早已多次耳闻,另外在报纸杂志上也多次
看到过。赵瑞芝知道这是位从西洋留学回来的洋博士,是位和陈独秀先生、李大钊
先生、以及钱玄同、刘半农等先生齐名的鼓吹新思想、新文化的著名的学者、教授、
诗人。《新青年》上发表的《文学改良刍议》一文,就是出自于这位胡适教授的笔
下,在进步的革命青年之中,引起了巨大的反响。
不知是谁轻轻地说了一句:“来了!胡教授来了!”
赵瑞芝慢慢抬起头,望去,只见一位白胖的青年教授走进了教室,走上了讲台。
“同学们,今天,第一课,由我来给你们上。敝人姓胡,名适,字适之……”
大名人,洋博士,大学者,大诗人。同学们都满怀着钦佩和崇拜,高兴地热烈
地鼓掌。
掌声过后,胡教授清清嗓子:“今天,我给同学们讲的题目是:《我的文学建
设论》……”
胡教授在黑板上写下了题目。
“……我的文学建设论,其宗旨可以用十个大字概括,就是这十个字……”
胡教授在黑板上刚写的题目的下面,又遒劲有力地刷刷刷地写了十个大字:国
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
“……我们现在要竭力提倡文学革命。我们所提倡的文学革命,只是要替中国
创造一种国语的文学。有了国语的文学,方才可有文学的国语……
大家都静静地听着。
尤其是赵瑞芝,简直就是入迷地在听着。她忘情地直直盯视着胡教授,听着,
脸上还不时闪现出欢愉的兴奋的神采。
赵瑞芝听课的神情,引起了胡适的注意,他不时地向赵瑞芝望上一眼。
胡适无意之中对赵瑞芝的一点注意,使得赵瑞芝不由得又心虚地惊慌失措起来。
她以为教授发现了她的什么破绽,对她产生了怀疑,她的心又紧张地狂跳着,血的
流速加快,手脚冰凉,还在籁籁发颤。她听着胡教授讲课,望着胡教授,可是当胡
教授有意无意之中把目光投向她的时候,她马上慌忙失态地把头低下,低垂着头,
用两耳捕捉着胡教授的讲课;可是,过了一会儿,听得一高兴,把头又抬了起来,
又凝目直视着讲台上的胡教授,而当胡教授把视线又投射过来时,她又赶忙把头低
下。这样几次以后,赵瑞芝再也不敢抬头了,一直就低低地垂着头听课;心嗵嗵嗵
地慌乱地跳着。
这反倒更加引起了胡适的注意。
胡适一边讲着课,一边从讲台上走下来,慢慢地踱到赵瑞芝的桌位跟前:
“……刚才我讲了,我们所提倡的文学革命,只是要替中国创造一种国语的文
学。那么,这位同学,请你来说说,我们要创造的那种国语文学,到底是什么?”
赵瑞芝站起来,脸胀得通红,答不上来。
“不要紧!说的不对,也不要紧!”
赵瑞芝仍然是说不上来,她显得既非常的慌乱与惊恐,而且同时又是无比的羞
赧,脸上的鲜红显得更红,而且大面积地向外扩散开去,蔓延到了双耳后以至整个
脖颈。她两只大眼睛满含着慌恐和羞怯,扑闪扑闪着,望着胡适,摇了摇头,轻轻
地小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