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都错了,将错就错也是好事。”
厉邵齐说得温柔,永乐听得生气。
永乐吊起两只眼,啐了一声,翻着白眼走人。
她人虽走,却连门也不顺手带上,看来是气了。
厉邵齐还没出手,只听到指风一弹的声响,门又合上了。
屋内一片黑暗,却正是谈话的好时候。
“果真只有厉公子,才能养出如此天之骄女,令人艳羡。”
这夸奖不知道是真心还是假意,只是说得动听罢了,这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十分从容。
厉邵齐笑了一声,又道:“你竟没走?”
“话虽谈完了,也是想见故人周全,既不盼我在此多留,那我走了便是。”
厉邵齐点头:“望你守诺。”
“君子一言既出……”
这话并没说完,紧接着两声浅笑,风声一动,那人已经走了。
君子一言?
君子一言其实不算什么,都是红口白牙说出来的,既可说,便能改。
可是现在,也只能相信他人。
这夜间永乐正打算休息,叫人来换枕衾;忽听有人敲门,永乐兀自喝茶没理,对方却进来了。
是厉邵齐。
“今日早些睡吧。”他将永乐手上的茶盏用温和的力道取走,毕竟夜间喝茶,难以入眠。
“怎么?”
“明日一早,我们要回临晖去。”
红黄蓝绿青橙紫,好似一道霓虹映照着永乐的脸,颜色转了半天,最后停在了猪肝色。
她厉声道:“我可不去——”
这一声仿似尖叫。
她是真的不想去,那个地方不是伤心地……而是折磨得人要掉半条命的龙潭虎穴。
在宫中帝君死,厉邵齐伤。
在帝陵,凤君伤她,栩乔亦死。
那天子脚下的宝地,实在不想再踏上去一步。
她的气息有点不稳,却是怒气冲冲地看着厉邵齐。
厉邵齐叫婢女们都退下,一双漆黑的眸子彷如墨潭,将永乐的力气吸干榨尽,动弹不得。
永乐颓然坐了下来,装作毫不在意地与厉邵齐对视着,直觉口干舌燥。
“永乐。”
等了半天,厉邵齐终于又再开口。
“怎样?”
“我要问你一件事。”
永乐道:“我可什么都不想说。”
这话题却还没到尽头,厉邵齐并不认同这个答案。
他道:“我不在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何事?”
终于还是问了。
永乐眼中泛酸,却忍了下来。
“有什么可发生的?虽然在帝陵,我又有人伺候,终日锦衣玉食……有栩尧在,我的日子怎会难过?”
说完她站起来,下逐客令:“我要睡了,你去吧。”
说完自起身到床上躺下,拉下了围帐。
半晌听不到声响,永乐知道厉邵齐并没有走,又过了许久,厉邵齐终于站了起来。
但他却不是要走。
他径直走到了永乐的床前,又将床上的帐子撩开,系了起来。
永乐闭着眼睛。
感觉到厉邵齐伸出了手,然后摸到了自己的脸上。
温柔的,不带着半点□的,就像小时候那样,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脸。
“你对君宏说,分不清我与阿昀?”
永乐不答。
厉邵齐的手指落在了永乐的颈项上。
永乐心里在怕,这样脆弱的地方,仿佛厉邵齐下一秒就要用力,将她扼死在这里。
可是他没有,只一会,厉邵齐就收回了手。
永乐方一松气,便听厉邵齐道:“我与阿昀是很像……他那个人,又能有什么手段呢?”轻叹一声,似是惋惜,似是感慨,似是歉意。
统共是这些情绪,饱含在里头。
“永乐,是我对不住你。”
永乐猛然睁开眼。
下一刻她翻身坐了起来,高高地扬起手,一掌刮了下来。
“啪”的一声,好清脆,好悦耳。
这一巴掌,打得自己手也红得发痛。
永乐的眼睛也渐渐红了起来。
可是她没有哭。
厉邵齐被她这一耳光打得头侧向一边,但他慢慢地又将头转回来,目光轻轻浅浅地落在永乐面上。
永乐哑然失笑。
半晌她笑,道:“临晖又算什么?去就去吧。”然后自袖中掏出一瓶药,取了一粒,当着厉邵齐的面吞了下去。
话毕,一个翻身睡了下去,没过多久,便觉得困了。
也许是药效,也许是发泄了一番,睡眠果然都好些,只是夜里觉得有人揽着她的肩,长长叹息。
不悔
永乐打了个呵欠,昨夜她睡得并不好,因为有个混蛋自比情圣,抱了她一夜,有人鼻息近近在旁,永乐很不习惯。
可是她除了装作睡得很熟,还能做什么呢?
而且今天一早,就真的被人拉起来,上临晖去。
这些下人比当年还更训练有素,收拾起来利落干净,屋内鸦雀不闻。
永乐爬上一辆璎珞华盖八宝车,歪在车内铺好的柔软垫子上,将两只鞋一踢,找了个枕头,拍两下,闭上了眼睛。
车走得不算太慢,路上有些颠簸,可永乐困得睁不开眼。
不知道睡了多久,永乐忽觉得有一股细细的香味,她先还不在意地换了方向,但下一刻立刻惊起,摸出袖子里两颗药丸吞下,然后掀开车上的帐子,果见这是在林间,这花香着实诡异:“厉邵齐!”
厉邵齐骑马行在前头,却没回头。
他一扬手,示意众人停下:“闭气。”然后示意君宏。
君宏果然会意,调转马头,到了永乐的车边,道:“永乐姑娘……”
话还未说完,永乐气呼呼地丢出三只青花瓷瓶,心想过会收钱也还来得及。
君宏却不知她心中所想,笑不见眼:“谢永乐姑娘惠赐。”
那药拿下来分发下去,而细细绵绵的香味,越来越浓。
永乐找了半天,只找到一只鞋,无所谓,踩着一只鞋站到了车外,怨气冲天:“……谁这么不长眼,睡觉也不让人好好睡?”
厉邵齐回头看她青黑着一张脸,只好令道:“君宏过去看着。”
君宏只得又转身回去,守在永乐身边。
“永乐姑娘,鞋……”
那脚上的袜子凌乱,实在不似个大家闺秀雍容的模样;君宏看了两眼,吞了吞唾沫,小心翼翼地提醒,换来永乐凌厉的一记白眼。
此时一阵风卷着香味却忽然淡去,众人被风吹得微微阖眼,然后渐渐起雾。
永乐的头发被吹得乱了,她大怒:“什么妖风?”
厉邵齐却全然不为所动,他咳了两声,轻轻地拊掌。
随着清脆的巴掌声,风渐渐停住,四周的雾气也淡薄了。
永乐磨牙。
“气什么?”君宏好奇。
“我最讨厌这等藏头露尾半天不出现自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人物……还吵得别人安睡不得的王八蛋。”
君宏又吞了吞唾沫,什么都不说。
只听厉邵齐在前方道:“……阿昀么?”
回答他的,是两声轻笑。
自树林间走出来的人,不是厉邵昀,也不是其他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而是君平。
一身青衣,抱剑而立,腰上系着一块美玉。
一见此人,永乐眼睛一亮,就要纵身扑上去;可刚一动,就觉一道绵绵的掌风袭来,将她逼得后退两步,差点跌进车厢内。
永乐气冲冲地出来,先瞪着君宏,君宏摇头,一脸老实:“不是在下。”
不是他那就是厉邵齐了,永乐目光如炬,盯着厉邵齐宽阔后背,不信盯不出个窟窿来。
厉邵齐却仿似不觉,只看着君平。
“就只你一个?”
君平点点头。
“你以为只得你一个,便能从我这里把这丫头抢回去?”
被点名的丫头怒了,恶狠狠地想着是不是要从后面扔几个暗器过去。
君平却笑。
“我们公子……”
这话还未说完,只听永乐尖叫一声:“你眼睛白长啦?你面前这个才是你家公子!!!”
永乐的说话一瞬间令君平的面色变得有些疑惑,不过这也仅仅是一瞬而已,转眼间,君平又恢复了清冷有礼的面容。
他向厉邵齐行礼,道:“我们公子,差我前来问好罢了,又有一句话要问。”
“你问。”
“我们公子想问一句,厉公子四年不见踪影,便是故人要见亦不得见,如今突然出现,去往临晖……”
这话分明说得详细,连他们要去临晖都知道。
厉邵齐冰山似的脸一点变化都没有:“临晖有何去不得?”
君平道:“这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既是王臣,那必定去得;只不要是奸细就好……”
厉邵齐不语,气氛有些奇怪。
永乐听得云里来雾里去,当下也没了耐心;她掀了车上门帘进了车,片刻后又掀了帘子,冲着前方唤道:“厉邵齐!”
厉邵齐不答。
永乐知道他在听,不紧不慢地打了个呵欠,道:“你可是……答应过我的。”
君平的面色一变,周遭气氛更加紧张起来。
只听厉邵齐笑。
“你们还未听到主子的话么?谁若将这人生擒,赏金三千。”
厉邵齐说话的声音,不高不低,煞是动听,可是那说话,却叫人心头一冷。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永乐满意地听着外间兵刃相接的声音,时不时往外瞧一眼,心中赞赏君平的剑招。
她看了会,忽然觉得有异。
“你怎么不去?”她问的是君宏。
君宏看了看前头,又看看她。
“公子叫我守着你。”声音里有点微微的酸意,似乎也颇为自负,视那三千赏金唾手可得。
“没关系,你要想上去打我不是很介意。”永乐笑眯眯地道。
三千金固然有爱,果然还是小命更要紧,君宏不动声色地决绝了这个提议。
君平最后还是逃了。
带着三道刀伤四处暗器伤口兼两处剑伤,逃得很是艰难。
出了树林,在一茶寮中永乐一面喝茶一面气,对厉邵齐道:“谁丢的暗器?上面也不抹点迷药——”
厉邵齐笑而不语,君宏哭笑不得道:“永乐姑娘,那是小人行径。”
想起当日被厉邵齐袖子上的迷香迷倒,永乐看看厉邵齐,又看看君宏,很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君宏自觉说错了话,悔得想去挠墙,当下不动声色地往外间退。
“就算下了迷药如何,像他那样的高手,剑术高,轻功也俊……若要说他以一当百还能稳胜那是太过勉强,不过若是要逃的话……”
厉邵齐的解释还比较像样,永乐托着下巴忧郁:“那什么时候还能见到他……”
又道:“不如我立刻做一味迷药,你叫人淬在暗器上剑上。”
“那万一你哪天顺手叫人削苹果——”
永乐拍桌,脸色潮红:“我早已经不做这种事情很多年了!”
“既如此,就照你说的做吧。”
厉邵齐宠溺地笑笑,摸她的头。
永乐说到做到,这夜里下榻在一间客栈内,就开始捣鼓她那迷药。
她说要做药,便无人敢叨扰,连厉邵齐也被她极不客气地赶了出去,勒令不逊前来骚扰,只差几个下人,分头去买药。
直到夜已深,永乐自己揉了揉手臂,坐下来休息,才觉得窗外有人影在动。
她想了想,推开窗。
原来是君宏。
“做什么?”
见她似乎有些不乐,君宏立刻摆出最正直诚恳的笑容,道:“公子叫我在这里守着……”
永乐看看他,似是有点生气,又有点无奈,最后却只道:“你要不要进来喝杯茶?”
“这……”
这是于礼不合的,可是永乐并不是那样的人,她说话做事,与那些官家小姐或者豪门闺秀,不大一样。
永乐又道:“这么守一夜你不觉得累?我这里有药茶。”
他只好跟进去。
永乐又令店内呵欠连天的小儿去取热滚滚的水来,果然泡了一壶好茶。
这茶带一点微微的药香,不觉突兀,却醒精神。
茶还太烫,君宏将茶搁下放凉。
忽听永乐道:“厉邵齐倒放心,要是你是坏人,把我掳走了怎么办?”
君宏瞬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半晌才道:“我若是坏人……永乐姑娘为何请我喝茶?”
永乐道:“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我又看不出来!”
那么认真,却说出这样焚琴煮鹤般煞风景的话来,好在茶快凉了,君宏小心翼翼地端起来,噙了一口。
“如何?”
“齿颊留香。”
永乐得到夸赞,立刻笑了起来。
她现在看起来又像个年纪尚小的小女孩了,脸上那种笑,七分慵懒三分得意,叫人看了便喜欢。
可是她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道:“君平少根筋,我叫他坐下吃饭便坐下吃饭,他武功好,可不会骑马,我跟凝香出门,他就坐在马车顶上……”
有些不是滋味的点了点头,君宏觉得奇怪,为何会有这种感觉?
“君平……是我的。”
君宏噗嗤一声,喷了一地的茶。
永乐阴晴不定地瞪着他。
君宏忙用帕子擦了嘴,道:“永乐姑娘,这种说话……”
最好还是莫要说出口为上,若是被公子听到,不知道君平是不是能活着回来;又不知君平小哥听到这话,会是个怎样色彩缤纷的面色。
他们这些人,有些是被公子捡到的,也有的,是慕他才华,资源跟随。
君平当年亦是一样,可惜如今他却……
只听永乐哼了一声。
“怎么?”
永乐却换了话题。
“为何厉邵齐要你守着我?”
“这个么……”
究竟是为什么呢?君宏正在思索着如何回答,忽然觉得,似乎有点头重脚轻。
摇了摇头,君宏察觉不对,正要叫出声,忽然被一只手掩住了嘴。
那袖子上的香味,跟那茶香,真的很像。
是谁说过在永乐姑娘身边,摸不得她身上半个衣落吃不得她碰过她任何东西——
这是君宏在看到永乐嬉笑模样时,最后的想法。
用脚尖踢了踢君宏的膝盖,没有醒过来。
永乐笑笑,在桌上铺了一张帕子,写下方子,然后不忘记写道:“这是好药,莫要糟蹋了——”
她吹熄了蜡烛。
推开了临街的一面窗。
外间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