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是作为身体的对立面出现的。它是真正意义上的不拿枪的敌人,总是蠢蠢欲动,亡我之心不死。无论贫下中农,还是伟大领袖,都不是它的对手。它有着毋庸置疑的攻击力,帕斯卡尔在《思想录》中说过,克伦威尔威风凛凛,王室和基督世界都在他脚下战栗。然而,一块尿沙在他的输尿管里面形成,并且要了他的命。于是,他的王朝垮台了。疾病不仅毒辣,随时可能击倒一个强者,而且十分阴险——它总是埋伏在暗处,在不知不觉中向人发起攻击。一个健康的身体对疾病往往没有任何防备,桑塔格把它形容为“冷酷、秘密的侵入者”〔2〕。生病对于许多健康人而言简直是天方夜谭,他们对医院和药物不屑一顾。但没有任何人能够得到疾病的赦免。可能在某一个不经意的瞬间,他们会遭到疾病的突然袭击。卡夫卡讲过一个简短的寓言:“猎犬们还在庭院里嬉耍,但那猎物却无法逃脱它们,尽管它们正在飞速地穿过一片片树林。”〔3〕猎犬和猎物的关系刚好隐喻了疾病和身体的关系。一旦人们被病魔选中,他们的世界会迅速变小,由整个世界缩减为一张病床。发烧、溃烂、消瘦、疼痛,整个身体变得不可收拾,像棋盘上一个无解的残局,乞望着高手起死回生。
2003年中国爆发的SARS危机是疾病对人们的一次严正警告,许多人至今仍谈虎色变。在那次事件中,病魔已不像从前那样深居简出,而是四面出击。每个人都受到它的胁迫,退出正常的生活秩序,把身体置于最严格的保护之下,却仍无法阻拦疾病日益迫近的脚步。“疾病可能隐藏在任何一个地方,隐藏在森林里,下水道里,餐馆里,电影院里,超级市场里,甚至隐藏在炎热的空气、阳光和哗哗地流水里——谁能够用双手把无形的疾病拦住呢?”〔4〕这使人们陷入空前的恐怖之中。“人,不单单是某个个体,而是整个的人群组织,历经了一次巨大的心理震荡,这个震荡不仅仅是对死之恐惧,而且还是对一个罕见处境的茫然经验”〔5〕。今天看来,这种极端处境并不是一场意外,它是一则寓言,讲述了我们身体的正常处境。对病菌的漠视显示了身体的傲慢,但实际上,身体从来都不是病菌的对手。
生病是一个简单的事实,是上帝为人事先设定的程序,是人类对健康支付的成本,是人生一项必须履行的义务。它把纷繁复杂的社会关系归结为一种简单的关系:医生和病人。所有的社会身份都被这层简单的关系所覆盖。无论水昌伯多么急切地向医生表白,自己要为社会主义事业添砖加瓦,现在,他的身份只有一个:病人。他卧床不起,剥夺他劳动权利的既不是像钱济仁这样的阶级敌人,也不是像杜文杰这样的“走资派”,而是他的身体本身。当我们去医院诊疗的时候,无论我们是律师还是工人,在医生面前都毫无意义。我们所有的人生努力和社会积累都被归零。病人在床上被当作一个肌体、一个番号、一个仅有病历而没有其他履历的人。医生通常只能记住病人的病情而无法记住他们的名字。意识形态退居二线,我们只剩下一个躯体,被送到各种仪器的流水线上,等待着最后的判决。
疾病使我们的生命被数据化。心律、血糖浓度、血小板含量……成为我们身体状况的标志。医学通过对这些数值的限定,实现它对我们身体的干预。只有经过科学仪器的检验,我们的身体才能被确认为合格产品,自命的健康,随时可能被宣布为伪劣产品。所以福柯认为,疾病是被规定出来的。他说:“对于分类学者来说,医学认识的基本活动就是建立‘坐标’:把一种症状安置在一种疾病中,把一种疾病安置在一种类型的集合体中,把这种集合体安置在疾病世界的总体图案中。”〔6〕
与患病前的盲目自信相反,患病后人们经常跌入自卑的深渊。病人通常以厌恶自身的方式表达对医生充满崇敬。前面谈到,患病是人生的一种正常现象,而医治,可以被理解为一种简单的消费行为,即通过花钱来购买服务的行为,但实际情况往往并非如此,在医患关系中,医生无疑占据着主导地位:“我们总是倾向于迷信医生,把他看作是死神之前的阻挡者。我们明知无望,仍执迷不悟地在最后一刻把盼望奇迹降临的目光投向医生,这是为什么呢?医生是掌握着生存签署权的人呢?还是我们身边的一个看护人,而他自己同样拥有一具会患病的身躯?”〔7〕与一般消费场所(比如餐馆、电影院)不同,医院是掌握生杀大权的地方,这把医生托举到权力致高点上。为此,吴亮提供了一个生动的意象:医院的转门——它通向两个世界:生与死,它时而转向人生,时而转向死神。没有厨师我们照常可以吃饭,没有司机我们照样可以通行,但没有医生我们会死(至少我们这样认为)。因而,医患关系不仅仅表现为手术刀与肌体之间的物质关系,而且存在着一种深刻的权力关系。
三
我们不得不承认,医生是疾病的唯一克星,生病的时候,我们只能寻求医生的帮助,此外我们别无选择。对于我们的病弱的身体,只有医生具有扭转乾坤的能力。即使不考虑春苗所担负的阶级斗争重任,她的形象在广大贫下中农当中仍然是无比高大的,只因为她是医生,即使仅仅是一个赤脚医生(春苗曾经对医生方明(达式常饰)说:解放前,水灾年年遭,瘟疫年年闹,可是谁吃过一片药?我们贫下中农盼望自己的医生,盼了多少年,望了多少代!)。
医生不仅仅是具有除病技术的人,他们已经成为一种象征,仿佛他们的身躯具有排斥病魔的先天能力。即使存在着误诊的可能性,即使尚有许多顽症无法被克服,我们对医生仍然充满依赖。福柯曾经对医院的功能有如下怀疑:“医院不仅由于自身构成一个封闭、污染的领域而制造出疾病,而且在它身处的社会空间里制造出更多的疾病。这种隔离原本是出于保护的目的,却使疾病易于交流,使之无限地繁衍。反之,如果让疾病留在其诞生和发展的自由天地里,它绝不会超出自身,而是会自生自灭;在家庭里接受救助,还会弥补因疾病造成的贫困。”〔8〕有时我觉得,就医更像是一场行为艺术——我们被安排在一个固定的场域中,按照固定的程式完成固定的动作,就会得到一个被许诺的结果。即使医生给我们服用的是维生素,我们也会把痊愈的功劳记在医生账上。对于病人而言,医生和药物,是否仅仅是一种心理安慰?许多人都有这样的经历:他们为自己的病症四处寻医,而针对相同的症状,不同的医生作出的诊断竟然大相径庭,甚至南辕北辙。但没有人因此而放弃就医,相反,这更加坚定了他们投奔医院的决心。
我们不可能像这样服从一个人:在他的口令下脱光衣服、出示隐私部位、做出难堪的动作,只有医生例外。在美国电影《极度危机》中,恐怖分子用一种神秘的病毒控制了美国总统。主治医生在面见总统时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请把你的衣服脱了。”在医生面前我们放弃了自己最后一道防线,那是因为我们把捍卫生命的重任托付给了医生。医生代替我们履行着管理身体的职能,他们是现实生活中最高的神,任何人必须绝对服从。
对医生的崇拜几乎是与医学史同步开始的。中国的文明始祖,诸如神农、伏羲、轩辕,都是兼职医生。还有商汤的宰相伊尹,因为研制出汤药而被推为亚圣。中国人不是把医生当成神,而是医生本身就是神。中国人从来不曾中止过对医生的迷信,即使身为万民之主的皇帝也不例外。尽管某些巫医不啻于职业杀手,但他们历来以正面形象出没于历史。薛宝钗服用的“冷香丸”,可以被视为这种巫医崇拜的典型案例。据患者薛宝钗介绍,这种“海上方”,“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那里有这样可巧的雨,便没雨也只好再等罢了。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药,再加上十二蜂蜜,十二钱白糖,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瓷坛内,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9〕。而这一偏方的制造者,便是那个并无行医执照的神秘和尚。这一略带抒情色彩的药方无异于摆在现实面前的一道五级方程。难怪周瑞家的控诉道:“真坑死人的事儿!等十年未必都这样巧的呢。”〔10〕它实际上是对病者弱势地位的形象表达,作为被支配者,薛宝钗在现实生活中的优势地位,已被化解得无影无踪。
这提醒我们关注医疗中的权利关系。那就是,患者永远处于被支配、被规训的地位上。像薛宝钗那样,在医生的指点下亦步亦趋,在等待和煎熬中苦寻生命的解药。做出妥协的永远是病人而不是医生。
医院实际上就是医生对患者进行规训的场所——病人必须遵循医嘱打针和服药,必须在规定时间内起床和休息,必须根据医生的指示而出现在各个检查科室,而且,必须服从若干医疗禁忌——不许吸烟,不许喝酒,不许打牌,不许说笑……他们像病理切片一样,被医生们从原有的生活秩序中截取出来,放置在一个统一管理的系统中,被分析、监视和控制。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对监狱进行重点研究,实际上,医院和监狱有着相似之处——它们有着类似的监控系统,这种监控是通过规章、建筑和看护者共同完成的;连它们的功能都颇为相似——它们都以“治病救人”为目标,只不过医院治疗的是身体上的病,而监狱治疗的是心灵和行为上的病而已。
尽管有些医院开始实行人性化管理,在环境布置上与家庭接近,病房内有电视、微波炉和浴室,但这无法更改它的性质。病床与我们的卧榻有着本质的区别,它不是休憩之所,而是疾病的陈列场。医生每天的查房不是对病人的访问而是对疾病的探寻。医学对身体的救援是通过摆布、奴役甚至惩罚实现的。它企图取代疾病,成为我们身体的新的控制者。在拯救身体的名义下,医学对身体形成了新的专制。
疾病是来自身体内部的叛乱,但它却引发了我们对于身体外部的兴趣。治病也不再如前文所述的那样,是一个单纯的事件,而是一个具有社会学意义,甚至政治意义的事件。在此我们不得不抛弃基础主义论点而趋同于反基础主义论点,后者“将身体概念化为有关社会关系性质的话语,或者将身体理解成一个象征系统,或者试图理解身体实践是如何成为一个更大社会结构的隐喻的,或者他们将身体理解为社会中知识和权力的某种社会建构,或者将身体看作是社会话语的某个效应”〔11〕。身体不再是一套时而正常运转时而出毛病的物质系统,而是一套社会系统,它包含着以现代医学为代言人的工业社会对身体的孤立和控制:“关于生命基因学、健康、生存必需品、家庭条件、学习能力等的科学话语的膨胀之后果就是将生命带入了国家权力和工业化所控制的轨道上来了。”〔12〕
四
如果我们把“赤脚医生运动”从“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中剥离出来(《春苗》一片以阶级斗争理论诠释医疗战线的矛盾显得十分牵强,钱济仁医生准备给水昌伯注射毒药的情节十分荒谬),理解为一场反对知识特权和医学专制的运动,或者一场轰轰烈烈的身体解放运动,那么,它就是一场具有后现代意识的运动。如同中国历次革命一样,它由是底层农村发起的,主旨就是打破医生对于医学的垄断,从而建立一种将劳动者与治疗者合二为一的体制。它一方面表达了无产阶级对于作为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医生的不信任(水昌伯曾经愤怒地说:“他们为什么这样对待我们贫下中农的孩子?!”),同时表达了作为劳动主体的身体对于技术专制的反抗(春苗:“我们这双手,能推翻三座大山,能改天换地,也一定能拿针头!”)。
“赤脚医生运动”的起源地是上海郊区。是一支既参加生产劳动,又防病治病的基层医疗队伍。1968年第3期《红旗》杂志发表文章,对“赤脚医生运动”的来龙去脉进行了详细的回顾:
1958年,在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指引下,上海郊区广大贫下中农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奋勇前进。毛主席《送瘟神》两首诗的发表,极大地激励了他们防病灭病的革命热情。上海医务界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组织万人大军下乡,配合各人民公社卫生院,短期培训和带教了大批不脱产的卫生员。据1960年6月统计,全市十个县两千五百多个生产大队,共有卫生员三千九百多名。他们大力进行医疗、预防、宣传工作,为改变农村医疗严重状况,做出了显著的成绩。
1961年8月,中国的赫鲁晓夫在上海卫生战线的代理人,肆无忌惮地推行反革命修正主义医疗卫生路线,抛出了一份恶毒污蔑大队卫生员的黑报告,强令卫生员丢下药包。大跃进时代诞生的这支新型的农村卫生队伍被整垮了,三千九百多人只留下三百多人。
1963年、1964年,在伟大的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上海郊区又逐步重建和恢复保健网。大队卫生员从三百多人增加到两千三百多人。1965年6月26日,毛主席发出了“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的光辉指示,郊区各县在巡回医疗队的配合下,全面整顿和培训半农半医的“赤脚医生”,总人数发展到四千五百多人,平均每一个大队有一点八人;并由“赤脚医生”带训了两万九千多名生产队卫生员。至此,郊县保健网全面发展起来了。
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又涌现了一大批“赤脚医生”。经过阶级斗争和两条路线斗争的大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