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开冰箱,端出剩很久的一盒便当,闻一闻。
再见吧。他说。
我不懂再见吧,到底什么意思?记忆中他从来不对我用这个字。
第二部分:永远的伊雪艳一味的酸和苦涩
那个脸色单纯晴朗,高兴的时候喊我captain,顽皮的时候就随手拿起东西丢我的小弟。他总是说好吧,好吧captain那睡吧,好吧captain就要吃了,好吧明天见吧。
我知道他有一个决定,决定有时代表解脱,有时不。但迟早是来,来于极限之时,不必等待,不必抗拒。抗拒也未必有用,不见得不接受的,便不会来。
我拿那盘便当去厨房热。微波炉发出单调风扇声。电磁炉上噗噗沸着一壶水,蒸气融融。四下人影不见。然则一回头,一个亚洲女子在楼梯间咚咚敲着门玻璃,示意自己被锁在当中了。
我划卡将她放出来。看她手里抓着塑胶垃圾袋。因道:怎么回事,这并非垃圾间,再说住这个会馆随身不带卡片,会寸步难行。
她笑笑。随口回敬我:你这个人,一贯总提醒人家已经知道的事情么?
我有些微微不快,这是暗示我不该随口教训了别人。我省得。不禁多看两眼面前的人。她依旧是笑,似笑非笑。陌生的脸容极年轻皎洁。这个女子,是从未见过的。21岁,或者更年轻?人颇细瘦,双肩削薄,直发散开来,披拂如镜。我一向是看惯漂染过的干枯糟乱的发,竟久违了这样一把流畅明丽的黑。
你是新迁来么?我问。
这栋大厦像迷宫,女人简直不易居呢。她似解嘲的口吻说。因为女人少有不是方向痴呆的。
还有,我接着补充:女人做事通常更不知统筹,水这样沸着,你便离开了。如果无人经过,你是要在楼梯间等明天么?
她便再笑笑。她的笑不是日本女子的笑,是长眼睛倏而一闪,浅浅一抹笑意,轻描淡写,不讨好,但是极妩媚。
中国人吗?我小心求证。她爽快答应:嗳。
她说她是叫伊雪艳。
于是便这般有个开始,自那日,出出入入,抬头低头,总有许多不经意碰面。
她早晚一件简单白色衬衫,虽长短有异,质料不同,但不改颜色,只在细节处变换款式,去外面时,随便加件长褛,仿佛不知寒冷。黑色直角长裤,看多次数,始察觉是皮质,不过窄窄的,含蓄服帖,一点粗犷也没了。
我怀疑她只有黑与白两色的衣裳。鞋子虽常常换,但统共都是平底,有时是靴,有时不是,不过总都要无端长出一两个码,走走便随时要掉脱似的,越发称得那足踝精巧纤细。
相信她还有比这更多的修饰,修饰在一眼看不出的地方,除出手上一枚白金薄戒和腕上一只精工男装薄表,再无首饰。当然她是潇洒的。骨子里也许还有点不易领会的难驯。
我与她来往似是因为终于可以每日说一点中文。伊雪艳来在隆冬。她来了,共用厨间的电炉上就总是一壶滚烫的水氤氲冒着暖气。
我说不明何以她入乡却未能随俗,难道不知日本人通常都饮水喉直接流出的冷水么。她却笑称自己是一定要喝口热茶才幸福的人。我又问她何以甘愿舍电气水瓶不用,竟倒花工夫跟时间为去烧沸一壶水?她做个一言难尽的表情,慎重想想,告诉我说那是因为在等一壶水开的时间,她尝觉得日子二字。
她说:我也并非特别地爱茶。只是来到这里,人情已经是这般冷了,再算冷的饭、冷的水,这样雾障重重冷得蚀骨的冬天,也就只有茶了吧,只剩下茶还仿佛可以暖暖这如狗的生涯。
她说的道理我不想费力去懂,但她做茶的道具是精致齐全的。次次不厌其烦,林林总总地摆满了案头。但她其实根本很少喝日本茶,亦不拘茶道,她说她不懂那些个,因为太过靡费、太靡费礼节。我觉得她矛盾得厉害。一方面费事弄得这样铺张了,一方面又不肯学人家脾气学到底。
我笑她。她也笑,讲这才是感性与造作的区别。于是我投降了。
我喝她那不造作的茶。
我不知茶的贵与贱,品质高下以及味道的微妙区别,尝来都是一味的酸和苦涩,她的红茶是不加方糖与奶的,却总浸着小片柠檬。我想这也许是她怕胖,但估计也不是。
渐渐,我们喝茶的地点由公共厨房散至各处,遍及公共起坐间、国际电话间,然后是公共洗衣房、公共电脑室,就像我跟她那很公共的关系。
这上下谁不知道杨存宇新识了伊雪艳?这个会馆能有多大?
她常做杯茶,然后小心托着,长路迢迢来寻我。于是不管做着什么,大家放下手中活计,便就地聊一阵子。这种端茶递水的事情她做得没架子、不介意,反让我不禁有时要留意她的表情,总是很安宜,似乎还带着些许天真的神色在里面。
我简直要失落。男女之间太坦荡,不玩游戏,不躲迷藏,完全不当我是陌生有吸引力的男人么?我不是没暗下里打过她几分主意,况且会馆里也开始有一些风传,寒假尚没完已经很面目全非。我名誉是不好,也许根本也没有什么名誉了。虽说这样,我很清楚,伊雪艳,远不了,近不得,终究不是能造次的女人。倒是她,白白跟我惹些闲言秽语,却不甚上心的样子。
她来谈天的样子颇为随性惬意的,并不夸夸其谈,但也很能坦坦而言。伊雪艳修着一门映象人类学,我想这于她是很合适的。这样散漫的学科,一个出名散漫的导师,并不需要研究出些什么名堂来,只是把前人的调子重复,直至相信那些就是真理。隔些时间一票人拉队出去胡拍乱摄,名正言顺地往外跑,说是取材。我看过她们自编自导的实验短片,像所有蹩脚的电视剧一样,临最后,甩给观者一个似乎蕴涵无限深奥的思索,叫人云里来,依旧回到云里去。
但我没够胆量贬薄她的行当,她是会上来抹我脖子的。再往后知道她的年龄,和我却是同年,我又不敢相信,竟然27岁了吗?即将修完大学院课程,可是年轻在她的眼角唇边,依旧很丰盈。高兴起来的时候,神情更稚气,仿佛小回十字头年纪去了。我一直当她是不知哪一届的学妹,这下子弄不好,变成学姐也大有可能。谁知是怎么一回事,自从识得她,我突然变得小家子气——没见过世面,动辄大惊失色,张开大嘴,眼镜随时要堕地的那种。多么让人气馁。
及至二月天气,稍有转暖的迹象,花虽未开,风已不再冰凉。是有这样的人的,春天对于他们,来得总比一般人要早,正如秋天去得也比一般人快,那便是所谓的伤春悲秋了吧,我想。伊雪艳已是一派春装了,这样讲并非恰当,其实所谓春装,不过就是在那无尽的白衬衫之上,加一块纯色羊绒披肩。披肩这种衣饰根本不算得衣饰,我先前以为,但现在却颇为改观了,不知道这个女人还能再让我有几许意外。
春假是叫人无所适从的,而这里不过似是伊雪艳蛰居的一处洞穴,她仙踪缥缈,昼伏夜出,也许这样能平添几分若即若离的况味,但她又与谁是亲近的呢?或许根本不曾有这样一个人。
我开始去她的房里坐坐。
第二部分:永远的伊雪艳她夜间另一所去处
真的是坐,在地上,连说话也骤而减少了。
她房间东西很琳琅,但是归纳得好,并不感觉空间挤逼。一只半人高的Doraemon大刺刺坐在她床上,墩墩有憨态。到底是女人,我想,到底喜欢这些玩意儿。
然后很多的书,都是我一辈子不会去看的。更多CD光碟,MD磁片,占满了架子。我约略翻翻,类型多且杂,但最多的是R&B及Newage,只缺乡村跟白人骚灵。我问为什么,她说嫌嘈吵。这是什么话?
不过我也不听古典。人总有他不听、不看、不吃的东西。还有不爱的自由。
她又说日本歌手也一概不听,原因是他们不知道什么叫做音乐。可是X Japan她倒是收着一整套,常常拿出来放个锣鼓喧天。重金属她也听了,是不是噪声,看来全凭她一己裁夺。
她是个终究要吃亏的女人——连听支歌也要有这么些挑拣和讲究。肉割不正不食,凡事搞得也太清楚了,好与恶,无端地非常激烈。
不过我总归是依从她的。不然连这些事情也要有原则不成?
于是她另有结论——存宇,竟然不知道你是随便还是包涵,你似乎不懂得和女人争。
笑话,这件事我一直的看法是:若想征服,先须安抚。我不见得对什么女人都大方,除非我这次真的是有更深沉的企图。莫非这次是?
我谦让的结果,一个叫做Enigma的乐队统共出了四张大牒,翻来覆去地听,成了我和她每天的伴奏曲。一把几乎叫人沉沦的女声,虚无缥缈的嗓子,不住喃喃倾诉着:silence must be heard……,silence must be heard……
仿佛打算一直唱到无尽的天光里去。
我凄惶得要哭出来。
我把功课也搬至她房里做,有一搭没一搭,也拿她的笔记本玩玩联网游戏。她自管自,背我面窗,头抵着玻璃,阅读的间隙抬起脸来,看一会海,看一会天,续一轮新茶到我的杯里。
我自己都不相信,跟女人亦可以这般安静地发展关系了吗,竟然?
经常地,我恍惚闻到空气中第一丝春天的气息。我说那是春天的气息并非我格外懂得分辨春意,只不过因为那不是冬天的气息罢了。到后来又发现有误会,根本不关春天一回事,是身边伊雪艳,静静如一棵花树,静静散着淡香气,似有若无、游丝缕缕,一旦刻意追迹,瞬而无迹可追。
其实明明也不是任何一种花的香,仅似是一点清水漂涤之后,残余下的脂粉气,混合着些些皂的味道。我难理解通常小说中的污糟男子,却个个精于刻画复杂气味,何以我没有?然则我一朝知道那香了,以后无论阔别,如若再来我依旧将认得。而是不是从此后,但凡春天,便都成了这样的一种香氛,永存于记忆的鼻腔之中,不断复制和温习,只因为这年闻得实在太多了呢?
嗳。我唤她。
嗯?她回神来,扭身朝我。
你用的,这是什么香?我问。
她复又眯起长眼睛,皱皱鼻子,算是笑笑,同时手指衣柜处。
我们之间已经这样地节约言词了。
我探头过去看,见一只米白藤编深口篮子,里面盛满黑色细磨砂空瓶,去了盖,大大小小,相同式样,相同字样,写着:CK be。原来是这支香水,这样蔚为壮观地陈着,又是这样一种用法,想必是用了不知多少,用毕了,瓶子亦不舍得丢,如此拿来充了熏香。这个女人,我慨,这样铺排她自己,简直对自己怜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立定心意要教人叹为观止,她真的做到了。
她是从这样的香中走出来的,于是这香与她也浑然了,她随身带着她自己的世界,为着跟外界起一种隔绝。然而这香味是不张扬喧哗的,如锦衣夜行之人,却也有一种低调的夺目。但为什么从前我竟是浑然不觉的?难道是我的鼻子也冬眠了?还是说,我的心思,以前忙不迭开门迎来送往,现在突然淘净了,只请进了这一个女人,再无暇他顾?
但二月十四那天,我依然有许多巧克力收。我对那花纸下面的缤纷糖果,兴味索索——无疑我是这么地受宠,女人们欢迎我。但到底是我玩着那些女人,还是被那些女人玩了?这是个不十分愉快的发现。
不,我也不郁闷,我只是有一些无聊,拖着一个叫做尚子的女孩,四处晃荡。她们的名字一概的如此乏味:不是尚子,肯定是洋子、容子,不然就理惠、久美。连个叫诗织的也没。
至夜色垂下,掌灯十分,店铺的灯光都很晶莹。我们挨家溜达过去,最后,在一家Lawson的便利店外,隔着自动玻璃门,我看到伊雪艳——穿一件制服围裙,长发盘上头顶,立在收银机的后面。一张素面,衬着额角溅起的碎发,仰起看着她身边一个颇有些年纪的男人,神色几近温柔。那人说了些什么,于是两人便都开怀笑了。他们是彼此欢悦的,伊雪艳的笑容更娇爱俏丽,是我所不曾相识。
玻璃门开开合合,有人进去了,有人出来了。我立在槛外,踏不进去,也离不开。我为那番属于人家的温柔,无端地有片刻心折。
原来这便是她夜间另一所去处。
她白天慵懒地吸收人间气象、天地精华,只为用来在夜间凝神屏气,全部绽开吐露给这个男人。
我扭头打发尚子走,叫她自己回家去。
她虽不情愿,但是识相,同时还知道在我这里并不是要讨什么自尊。谁说日本女人没有一点好处?
我一人,摸出烟来,坐在路边台阶,一支续一支。
伊雪艳出来的时候,已是夜11时多。我发现我一直在等她。
她看到我,露出一个惊讶的笑,给老朋友的那种,顽皮、友好。
但是温柔呢?
她擂我一拳,很豪气地道:真好,我正饿了,这下有人陪我一起去吃拉面。
我做一个恍然大悟的样子:还好,你不是要吃我。
我们串街过巷去寻一间面屋,看得出她又是行家,东家不进西家不迈的,非找那间合理想的不可。
终于在一条巷尾被她搜见,进去的时候,她跟店主人亦是熟识的,招呼打得惊天动地。
等到择好座位看餐牌,她也不啰唆、不虚让,不讲什么要我拿主意的话,一边自己做主张罗了来,一边解释给我听:来这里一定不要只记得猪骨拉面,他们家的味噌是祖传密制,叉烧也肥瘦相间,薄嫩透着几丝粉红,那是夹着些生来吃的,没有点功力煎不出来的。
啤酒当然要挑麒麟来喝,朝日到底太寡淡了些。
第二部分:永远的伊雪艳女人日益神秘
这配餐的辣泡菜,是从韩国直接订来,不然你说怎么值得我花一碗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