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他同时期的,一批人一起被提拔起来,成为尉官。当中很多人,是一个勇猛的兵卒,却不是一个好的尉官。或者升了官就拿大起来,得不到人心支持,或者还跟原来的朋友一同嫖宿,那么自然没有长官的威严,可是夏无殇却很好地完成了这个转身,他将许多恶习戒掉,打仗时不再提着口单刀冲在最前,却能让他的小队士卒用命,屡建功劳。
当他再升一阶,成为裨将之后,开始读兵书。最初听到这个消息,他原来那些同伴不是震惊就是大笑,你大字不识一筐也活了快二十年了,怎么会想起读书?
但是他只说,我在这个位置,需要读点书了。硬是白字连篇地,一本一本开始读,书读的越多,白字倒像是越少了。一次苏龙胆跟他分别几天不见,竟然惊道:士别三日,果然刮目相看。
再之后,他就被冠上驱狼双璧的称号。在天高皇帝远的北疆,这就几乎相当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很多天才俊杰都曾经栽在这种位置,那就是对自己认识的膨胀:老大也没什么了不起,为什么我要甘于做老二呢?
但夏无殇不一样,他恪守自己的本分,对项毅秉持近乎铁杆的忠诚,一切以项毅的利益为优先考量,项侯讨厌去做但又不得不做的事(比如数铜钱),尽管他也并不喜欢,还是默默去承担下来,试问,这样的人,哪个长官会不喜欢,不重用呢?
然而,如果指控这些东西是手段或者心计,对夏无殇又确实是不公平的,他对这些角色的适应和填充,都是发自内心,例如忠诚这一点,他的忠诚绝不是为了升迁装出来看看的:从他十来岁起,就在这个军队,摸爬滚打厮杀,是项侯发现了他,提拔了他,信任了他,对他若兄若父,恩同再造——他心里真就是这么想,项侯是这世界上对他最重要的人,没有之一。
因此,他对于刚才的梦境,才会那么大的反应。
接下来的时光,他也睡不着了,乱七八糟地想事情,直蹭到天亮。
天亮之后,他穿戴整齐,去了码头。
项毅听了清平郡主的建议,但把具体操作交给了他。依然是令人不快的,数铜钱的工作。
到了码头,清平郡主穿着便装,已经在等着了,夏无殇向她点点头,对这位端庄聪敏的郡主,他的印象其实还不错。
“就是那些,”郡主向水面一指,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是一排乌篷的船。
夏无殇上了其中一艘船,居然满船舱都是白米,“郡主哪里弄来这么多……”他不由惊道,用手插进白花花的粮食中间,搅拌着。
“将军小心!”身后传来一声低呼。
还是喊晚了,夏无殇往前一踉跄,险些跌倒。
“那米堆里面是空心的架子,”郡主带着一点不好意思的笑容,“哪有那么多白米,这就是我说的故弄玄虚啊。但只要这些船停在这儿,将军负责把风声放出去,不过几天,城里的粮食一定会跌价的。”
夏无殇看着眼前这位郡主,有些可怜地想,她知不知道项侯的打算,是要夺她家的江山呢?她还在这儿出主意。
算了,他收回念头,那跟他没关系。
☆、第三十一章 天命所归?
这药好苦……
秦隐珠皱眉挤眼,将药碗放在台子上。
这场病来的真是急人,烧了几天,昏昏沉沉的不说,大夫嘱咐不能见风,将她闷在屋里,闭目塞听,才是大事。
“先生。”
“你唤我?”隐珠摸着额头,向桃红道。
“是。”
“什么事?”
“夏将军递来的信,嘱咐等先生醒了,就拿给先生看。”
“是么?快拿过来,”隐珠眼睛一亮,道。
信拿过来,淡黄的封,用蜡印封住,隐珠拆开,无殇的字不算好看,但说丑,也没有丑得有个性。
“听说你病了,不能出来,我把这两□□堂上的大事转述给你。”
信是这样开头的,隐珠看着,微微笑着摇头,这家伙,还真永远是瞌睡时的枕头。
“小事不能一一说了,大的消息有两条,一条好的,一条坏的,你要先听哪条?”
看下去,他这样写道:“我猜,如果当面问你,你一定会说先听坏的,所以我就先说坏的了。”
这算是夏无殇式的幽默吗?隐珠嘴角微微勾起来。
“元大头被灭掉了,但是竟然没找到玉玺。据说什么法子都用了,元大头被打的奄奄一息,招了好几个地方,但硬是挖不出来东西。”
隐珠心头一震,这事的确不妙,所谓元大头,就是关内伯元强,在之前的诸侯联盟中,他提前不知会大家而撤军,按他平日所为,大家一致怀疑是他盗走了传国玉玺。因此才有征伐之事。
但是如今,如果说玉玺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是他真没拿吗?还是那些攻打他的诸侯中,又有人吞掉了?可是按说应该没人这么蠢才对,现在事情正在风口浪尖,看看元强的下场,就知道玉玺是个催命的符鬼。如果不是这两者,那难道是某个利令智昏的下人,为了几两银子铤而走险?若是这样,那才真难办了。
罢了,此事虽然严重,在有更多消息之前,想也无益,于是隐珠又往下看去。
“第二个,就是好消息了。”
“司天监那个天文博士,叫什么李天纲的,今天奏了一本给圣上。说太白凌于日,帝星衰,西北有大星,为北辰所拱……还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星星,我也记不得,总之结论有这么一段:‘大烨气数将尽,幸得天赐圣主,愿吾皇顺天应人,效法尧舜,禅让于项侯,可保万民安乐,江山无虞’。不用说,这奏章先到了项侯手里,他今天高兴了一天……听那意思,好像想召见那博士长谈。”
秦隐珠没看完,已经生生打起几个冷战。
“桃红,更衣!”她顾不得身上还软沉,扎挣起来,喝道。
隐珠一路到武英殿,无殇龙胆都在,项毅果然高兴的紧,眉开眼笑地说着什么。
隐珠却管不了那么多,进去噗通一跪,“将军,两个都不是好消息!”
三个人同时转过来,项毅脸上还带着未收的笑:“什么都不是好消息?”
“那天文博士的说辞,是要将将军您放在火炉上烤!”隐珠仗着病,说话也不太顾及修辞。
项毅变了脸:“你不是病了么,消息得的倒快。我听他说的头头是道的,西北有大星,那不就是我吗?你再想想上次白龟的事,天命若归我,我又何必往外推呢?”
“天命自然在将军……”隐珠缓了缓口气,“但现在,显然还不是时候,将军挟天子而令诸侯,是安安稳稳,百无一失之策,登不登位,不过是个名分……”
“我就是在乎那个名分,”项毅立起眼睛,“你穿一身斑斓锦衣,却在夜里行走,难道心里不觉得不是滋味么?”
“将军,小不忍则乱大谋,这话属下说了多遍,只怕将军听烦了,但属下还是不可不言,将军此时,宜韬光养晦,万不可太过张扬,这天文博士的话,倘若不是居心叵测,也是阿谀拍马,将军是万不能听从的。”
项毅有些没好气:“那你说怎么办?”
隐珠叩头到地,“属下请命,将那天文博士连降两级,贬出京师,以此表称将军忠贞不二,绝无舜禹继代之心。当然,这戏要做足,还可让小皇帝下旨,嘉奖将军忠义,各地立碑述表,以退为进之法。”
项毅攒着一肚子火,想发作,但突然见到,苏龙胆走到隐珠身边,噗通一声也跪在地上。
他才愣了片刻,发现然后是夏无殇,立了一会儿,默默地也走成一排,跪下了。
“罢了!罢了!就按你们说的吧!”项毅算是应了,但心中一股无名火越发无处发泄,一拍桌子,拂袖而去。
…
项毅出来,走得虎虎生风,亲兵跟了一截子,才敢开口,说皇后找他。
项毅听得一愣,从来都是他去找苍琴,苍琴怎么可能找他。但他也不甚在意,去就去了。
苍琴在内室等他,室内点着红烛,金炉的香是暧昧的软甜,她穿了身红绡襦裙,头发散漫挽着,见到他,先甜甜唤了声“将军”。
项毅一时竟有点懵,对他的所为,她一直很抗拒的啊。
“将军,先前是贱妾愚钝,如今却也想通了,这世上说得上话的人,现在就是将军一个,贱妾不指着将军,还指着谁呢?”
说着,她微微低头,略带含羞。
项毅吸了一口气,看向苍琴,她一如既往地漂亮,让人想要她的那种漂亮,像是一个奖杯,标注着“掌握最高权力者得到”的那种漂亮。
他想对苍琴的话回应什么,发现也没什么话好说,她不是苏哈也不是秦先生,他跟她的交流向来只有一种方式。
于是他把她抱起来,到帷幔里去。
春风一度后,苍琴抱着他,突然道:“贱妾有个不情之请,求将军成全。”
“什么,你说?”
“将军知道,贱妾故国千里,”苍琴看着她,楚楚可怜的眸子像要滴出水来,“夜深人静的时候,常常想念家乡,最近夜夜梦回,总是梦见家乡的摔角戏……”
项毅哦了一声,漠北的摔角戏是蛮有名的,贵族王公豢养一群精壮少年,平素严格训练,在节庆让他们表演摔角,增添气氛。
“你想看摔角戏?”项毅于是道,“我找人演给你便是。”
“多谢将军!”苍琴的小脸上立刻开出花来,破涕为笑。
“这点小事,也值得提,看把你难为的,”项毅一挥手,大笑起来。
☆、第三十二章 蛟龙金锁
武英殿。
叶莺长跪在地,殿上,项毅拿着一本奏折观看,秦隐珠一袭白衣,侍立在旁。
叶莺清楚,按礼制,他是皇族,项毅不过是个臣子,这跪得断不合道理。
但此时,项毅就放他那么跪着,一点没有让他起来的意思。
于是他跪得愈发恭顺,不敢稍动。
许久,项毅才悠悠发下一句话来,“郡主,你那主意不错,如今城里米价都回落下来,苏哈的军粮也筹备得差不多了。”
“这是项侯英明决断,小主不敢贪功,”叶莺谨慎答言。
“郡主就不要客气了,你知道今日宣你是为什么?”
“小主不知。”
“罢了,本侯性子从来绕不得弯子,就直说了,”项毅放下本子,笑道,“我那不肖二弟,看上郡主了。”
叶莺心里翻江倒海,从上次起他就担心这么一出,可这荒唐的事,越来越有变成现实的趋势,他真是有口难言。
“项侯美意,小主本不该不识抬爱……只是……小主粗陋愚笨,德行不彰,恐不能匹配二将军,” 他俯下去,试图婉拒。
“你得了,”项毅一摆手,“你若自称愚笨,就是在骂别人了。”
“再者,国丧家丧双重在身,此心无意婚嫁之事……”
“郡主,”秦隐珠插言道,“守孝在心,非要三年五载,哭哭啼啼,那是腐儒之为,如今国之大计,稳定为先,郡主为叶家宗室,若能与项侯家族联姻,则是天下之幸,孰轻孰重,郡主还分不出么。就算郡主想守孝,也可以先把姻缘定下来,等服满后再行婚礼。”
项毅的气势无可抗拒,隐珠的补充又断了他理论上的后路,二人步步进逼,叶莺只感到汗流浃背。
而这时,项毅又突然抛出一句话:“郡主不同意,莫不是早有意中人?听苏哈说,你跟九皇子从小一处长大,交情甚好?”
叶莺心头猛一刺,冷汗泉涌。
很明显了,这是威胁,也是杀意:如果因为阿九的存在让他拒绝项杰,那么阿九就是个不应该存在的人……
他忙叩头到地:“绝无此事!小主与其共由宁王抚养,只有兄妹之情。”
“那便好,”项毅眼中露出虎狼样的光芒,“本侯也不想弟弟初次成婚,就弄些舌头根子来家。”
事已至此,叶莺情知已经无法推脱,各种思绪在他脑中飞转,最终横下一条心,缓缓抬头。
“小主一介女流,身如飘萍,蒙二将军错爱不弃,一切全听项侯做主,只是,家父尸骨未寒,小主现在成婚,实在让天下人非议,还望项侯能稍加怜恤,给三月期限,人心善忘,到那时,会好过很多。”
“好吧,三个月就三个月,”项毅想了想,拍板道,“二弟初次成婚,也该多点时间做个排场。”
“小主另有一事相求,”叶莺再叩首,道。
“你说。”
“听说前皇三子东海叶彤不服当今大统,起兵谋叛,当今圣上正要委任项侯出兵征讨,宁王世子叶狄愿从大军,为圣上平叛分忧,以表忠心。”
此言一出,项毅和隐珠都愣了一下。
让皇子们自相残杀,是项毅想做都还不敢太明目张胆做的事情,为何会由叶莺,这个叶家宗室,传闻中与九皇子交情深厚的人提出?难不成,这位清平郡主真的为求自保,彻底效忠项氏一族?
女人啊,到底还是随风倒,项毅在心里默默下结论。
不管动机为何,让两位前皇子互相攻伐,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秦隐珠最后想道。
而叶莺这边,一样是有自己的打算。
他在赌。
他当然明白,皇子相残,是项毅想要看到的景象。
但是不管怎样,出去、离开京城,也许就是一线生机,在京城内,阿九就是笼中的鸡,砧上的肉,叶银的下场已经说明,就算再怎么明哲避祸,皇室血统本身便是天大的罪过,这位秦先生不会放弃算计他,再加上项家对自己跟他关系的误会,项杰也保不住醋火上头,给他来一刀。
而从军,跟着的人,是苏龙胆。
叶莺对龙胆还是很有好感的,那并不是一个太卑鄙的人,而且,她提过希望他与阿九远走高飞。
所以,他把宝压在让阿九跟着龙胆去东海征讨,无论如何,会比他留在城内安全。而这个要求,会因为符合项毅的利益,而被同意。
果然,几方各怀心思地盘算一番后,项毅大笑着拍了板:“宁王世子忠心可鉴,准奏。”
…
…
郡主宅。
天星石的棋子落在玉石棋盘上,发出悦耳的声音。
“金角银边草肚皮,你下这里,是等着被我一口吃掉!”叶莺咯咯笑道。
“谁说的,这里四通八达,旁边没有你的黑子,等下给你看看,我怎么做活。”这是叶狄的声音。
这两个人还真心宽……门外的侍卫打了个哈欠,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下棋取乐。不过也好,就说秦先生那人太多虑了,这么一对活宝,哪有她想的那么危险呢。
他却不知道,屋内真实的情形。
“我向项毅请奏,你随军去征伐叶彤,他已经同意了,”这句话出自叶莺,却不是出自他的口,而是用手指蘸着清水,在棋盘桌上快速划过,写到最后一个字,第一个字已经几乎干了,了无痕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