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没几年,她就出阁了,嫁的也是小官之家。
后来她还归省过一次,那一次,就已经不是自己所熟悉的那个人,原本像珍珠一样的光泽黯淡了,剩下只有鱼眼般的灰暗。她的夫君今天纳一个小妾,明天通一个婢女,婆婆挑剔苛责,桌上掉了一个饭粒,都能扯开一大篇教训媳妇的话。
而这样,在几个姐妹中,她婚后过的已经算不错的了,二姐嫁的天遥地远,三姐的丈夫喝醉后就踢人打人,四姐病弱的身子,没两年在夫家就香消玉殒,五姐沉默寡言,但一次竟哭着吐露出丈夫有不举之症,至于最后的那个姐姐,性子跟自己原是有些像的,有刚烈之气,但这点夫家忍受不了,以七出之名将其休弃,记得父亲当时脸都成了猪肝色。
所以自那天起,自己便穿上男儿衣裳,告诉父亲,你只当第七个,是个儿子。
自梳不嫁又怎样?难道还会比她们过的更糟吗?
父亲开始只以为是她一时意气,但时间长了,真的仿佛自己坚信的事情别人也会被影响,待她有如半个男子。
可惜啊,父亲,如今我不再是你的儿子,甚至也不再是你的女儿,我只是你的……路人。
隐珠想起这些,看看镜子,唇上笑容不知何时已经干瘪下去。
她叹口气,起了身,惶惶然转了一圈,最后从枕头下拿起一本剑谱,走到院子里去。
是的,剑谱。
项毅干这些事,早晚人都知道是她的主意,到时保不准有皇家宗室或者真心的忠臣又或者想剪除项毅臂膀的家伙,会期待她从肉体上消灭,所以哪怕临时抱佛脚,能使两三招剑法,总好过一个彻底的软弱女子。
可惜,人的天赋似乎总是有限定的,一本剑谱她都快背下来了,那柄木剑还是让她使得在第三招上就会砍了自己手背脚面。
“秦先生?!”
大好月亮下,这一声叫得秦隐珠一激灵。看过去,是夏无殇。
在这里遇到他并不奇怪,因为他们的居所不是单独的府第,而是项毅安排的,大结构像四合院那样一个地方,苏龙胆也住在这里。
隐珠把剑收在身后,颇有些敌意地看着他,她可不希望有人在这欣赏她最窝囊的一面。
“哦,秦先生想练剑?”也许天黑,对方倒是没怎么发现她的情绪,“也是,以后行军,有些武艺傍身总是好的。这练武,第一就是下盘要稳,不然还没打了别人,自己先……”
“啊————”
秦隐珠跌坐在地上,懊恼这声惨叫动静太大,一面又羞又气,死命剜着那手足无措的人。
但到后来,她也气不起来了,因为那人极度尴尬的表情说明他也不是故意的:他只是非常下意识地,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像平时他对士兵那样,在她小腿上踢了一脚而已——不,准确点说,他还是有分寸的,比对士兵轻多了,只是非常微力地一勾,不过由于她是他想象不到的不稳,结果还是被勾倒了。
没辙,她拍拍灰自己站起来,恢复没事人的神情,像摔跤的小孩硬说不疼般。
“将军不用那么不好意思,是我一点根基都没有的缘故,”顿了顿,又道,“其实我想学点招式倒不是为了随军,而是担心京城要是动荡起来,防备有人会针对我下手罢了。”
“原来这样,”无殇退后一步,尴尬稍解,“先生想得很周密,不过只怕武学不是几天几月能通晓的。不如让项侯分派几队兵士,专门保护先生?”
“不用了吧,”隐珠眉头扯动一下,道,“一来我现在这个样子已经很多人说三道四,再专门要人保护,格外令人讨厌;二来项侯就算有人给我,也不过是普通军士,上阵厮杀可以,防范刺客,只怕就像用渔网阻挡蚊蝇。”
“先生这一说,我倒想起来,我原先有张小弩,不用力气就能拉开,随身藏着也方便,我拿着没用,不如给先生吧。”
隐珠以为他只是空口说说,没想到,夏无殇返去片刻,还真拿来一张墨玉色的小弩,长不过六七寸,牛筋弓弦,狼牙小箭,没有多余纹饰,但一拿就知道顺手实用。
“这……多谢将军,在下就收下了,”隐珠抱拳,道。
她看着夏无殇的脸,笑着,心里提醒自己:这个人,在北溪谷坑杀过上万降卒。
作者有话要说:过年发现在追的文都不更新
算了,我更吧
☆、第二十九章 祥瑞白龟
武英殿。
项毅的大笑声先于他的脚步进来。
苏龙胆翻翻白眼,她一向认为自己主君这种笑法类似弱智儿童,不用说,他是在朝上得了好消息了,但为什么他就做不到人家那种喜怒不形于色?
不过,她还是喜欢听他笑,听起来叫人心里明亮。
果不其然,项毅坐下,第一个向秦隐珠道,“隐珠,你先前不是还说什么‘欲得一马,却射一獐’的,没能动得了那位九皇子,这事,今天解决了。”
“哦?愿闻其详。”
“他自己在朝上上了一道奏表,说宁王无子,宗祀无人,他自小长在宁王处,不说众人心中,就是他自己,也心知都是过继给宁王的,只缺个名分,前些日子正好宁王昭雪,趁此时机,行过继之礼名正言顺,所以奏请弃皇子之身,去续宁王宗室。用句大白话说,他今后不是皇帝的儿子,而是王爷的儿子了,这对我们,难道不是大好消息么?”说完,项毅又一阵大笑。
“明哲保身,倒不失为个聪明人,”夏无殇在一边简短插言一句。
秦隐珠还是一副冷面,唯有眉头微动:“但是,会不会太过聪明,也太过合作了呢?”
“聪明而合作的人不好?”项毅脸色一变,“难道你倒要不聪明也不合作的?”
龙胆在旁莞尔一笑,项毅说话直,但是有时也很尖锐。
隐珠沉吟片刻,道:“将军说的也是,虽然他为避祸,但对我们到底省事。”
顿了顿,她又道,“不过提起九皇子,清平郡主的事情将军到底怎么想?”
项毅脸色更加有些沉下来:“不是说算了么?既然你都说,提起叶狄就会想起她,由他们去吧,宗室郡主也不止她一个,让项杰换一个娶就是。”
苏龙胆微微眯眼,她这位主君大人,对女人的态度其实甚为奇怪,仿佛有“敬而远之”和“用来上床”两种分类,而内容绝不混淆:一方面,像他自己说的,喜欢一滩软肉一样的女人,他没有娶妻,妾室无一例外都是这种角色,但另一方面,他对有才情能力的女人实际又有远超一般人的尊重,不然也不可能任用自己和秦隐珠。现在,大约他这种心理又在作祟,不想把那位清平郡主娶进家门,但同时也不想太为难她。
想着,突然一句话过来,“苏哈,你那边怎样?”
“打仗对我当然不难,”龙胆道,“只是这个秋季欠收,前段日子又有多家军队驻扎在长乐,现在京城的米粮价格已经是往年三倍以上,军粮难备得很。”
她回答时眼睛看着项毅,看的项毅抱怨起来:“唉,这种数铜钱的事儿!”
项毅不喜欢数铜钱,这大家都知道,他只喜欢事物最辉煌最耀眼的部分,好比一出戏只唱最精彩的折子,所以数铜钱这种事,在北疆原来一般都是夏无殇来干。不过,他也并非对这事有热情,只是大家都讨厌去做又不得不有人做的事,他主动揽过去了而已,而且,作为一个军伍出身的人,他干得也没有多么好。
“隐珠,你对此事有何看法?”项毅问。
隐珠略一沉吟:“其实京城富户手中,多半有囤积的米粮,可是现在米价飞涨之时,他们不但不会开仓,反而囤积居奇,只等价格更高。我们要是能把这个结子打开,军粮的问题就宽裕多了。”
“那,大哥,我带人去让这些人开仓放粮?”项杰道。
“那怎么行,”隐珠几乎失笑,“他们硬说没有,难道你动武?这些富户多是商人,不比太监只是树尖上寄生的藤蔓,他们是整颗树中运送养分的管子,我们还需要他们的支持,不能手腕太硬。”
“那你说怎么办?”
大家正在计议,突然有亲兵进来禀报,说清平郡主呈上一封奏折,请项将军过目。
众人皆一愣,项毅将那折子拿来,初一扫,便有些变了面色。
隐珠凑到他身后去看,心里也咯噔一下:这奏折,赫然是关于城中米价飞涨问题的。
叶莺出了一个主意,简单来说,便是掩人耳目,故弄玄虚:放出风声去,说项侯已经为城中进口了大量米粮,所以白米不日便要跌价,只要操作得当,这迅速会在城中形成一股风潮,大家都担心手上的囤积会越跌越贱,就会争先恐后抛售,从而形成一个循环。
这法子在说出来之后显得简单,但没有之前,是这些人都未想到的,项毅看完,脸上立刻多云转晴,大笑向隐珠道:“看看,还是聪明而合作的人好吧?”
他却不知道,隐珠在心里愈加觉得,也过于聪明了,只是碍于场面,吞回了这句话。
“好得很,那把清平郡主叫来,我亲自跟她商议这事,”项毅道。
这时,又有人来禀报事情,说有渔夫在玉带河中打渔,竟打上一只身上有字的白龟,是打了几十年鱼也没遇到过的事情,不敢隐瞒,忙呈报官衙,官衙也惊奇得很,马不停蹄地呈上来的。
项毅眼睛一下大亮:“难不成,是传说中的祥瑞吗?”
…
…
白龟被献上来,众人齐齐盯住围观。
项毅细看,果然是通体莹白的一只龟,大如面盆,四肢粗壮,背甲上有八个小篆:“繁繁其叶,夏而代秋”。
“这几个字什么意思?”他忙问。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了一下,神谕这种东西,向来模糊不明,但即使最迟钝的人也知道,“叶”是当今国姓。
于是项杰咧开嘴,满脸喜色地道:“大哥,你看,这是说,秋天到了,叶子会怎么样?”
这是最简单明了,目前也最合理的解释,跟项毅心里的一样,他不由喜上眉梢,自语道:“难道真是天命在我?”
一众亲随都是项毅的人,也都立刻喜笑颜开,说着奉承的话。
“苏哈,你看看,在北疆那个算命先生说的也蛮准的啊!”项毅大笑,道。
苏龙胆在一边却心里吐槽:那你还把人打了一顿?
那件事她是知道的,有个倒霉的算命先生给这位主子算命,说他是人中之龙,可成大业,巴拉巴拉之类——其实苏龙胆认为,如果她去算命,遇到一个生来世袭军侯的家伙,也会这么说——不管怎样吧,项毅总算是听得很高兴,可是结果,说着说着,那倒霉先生脑子一热,来了句大意如下的话:但是你什么什么时候命里有大劫,如果不慎重,甚至有翘掉的可能。于是项毅就怒了,把他拉出去打了二十军棍,还撂下一句:我生来血战沙场,刀下亡魂无数,难道被你几句话,就定了命数吗?
所以从那之后,苏龙胆认为一个说他好就信说他不好就不信的家伙,还不如一个彻底不信命的家伙。
“将军,”耳边一个清冷的声音将她精神一提,她转过去,果然,是秦隐珠,面色还是如常的苍白,甚至更阴郁一些。
“将军如今身居高位,所要警醒的就是逢迎拍马之徒,这样一个东西,看似稀有,但也不排除是人为制作,特地来讨将军欢心,将军不可不慎。”
这话……很有道理,但是也很让人不爽……苏龙胆如此判断。
果然,项毅的笑容垮下来了,将白龟放在地上,半天,才说,“秦先生说的是。”
龙胆在一旁不做声,感情上,她想看项毅笑,他一笑她便觉得世界明亮,但理性上,似乎她又支持这位秦先生。
算了,这事也轮不到她管,她还是好好儿整理军队去平叛好了。
☆、第三十章 夏氏无殇
雾气,雾气。
夏无殇感到自己悬垂于雾气重重之中,触手之处尽是一片空茫,想要大叫,却发不出声音。
而突然,雾气之中,凝出浓墨重彩的影像。
大红的地毯,两侧跪满人群,都穿戴厚重的冠冕,官袍的服色从一品的朱红到九品的藏青排列下来。
哦,是登基大典么?不是刚刚参加过一场吗?
想着,不知何时,眼前已经有一个背影,赭黄色的袍大摆在地毯上逶迤,一步一步,都透出沉稳与霸气,在向上,向那九五之尊之位走去。
不,不对,皇帝不是个小孩子么?
将军!是将军!
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夏无殇感到有一种狂喜充满身体,他像趴在一个琉璃罩子上的观众,拼命地往下看,想要看清舞台上的人们。
皇帝还在行走着,可,那是什么?
红毯从他脚下裂开来,流出鲜红的血液,甚至滚出一个个雪白的骷髅。
但是所有人,都对此毫无反应,那些骷髅在他脚下堆积,甚至形成一个坡度,他沿着尸骨的山,登上黄金的宝座,然后终于,转身坐了下来。
“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使天下闻名,垂于青史!”男人大笑,声音仿佛震得宫殿都抖动起来。
将军,一定是将军!夏无殇想,可无论如何努力,他还是看不清那人的脸。
这时,一个清甜的声音出现在那人旁边:“皇上。”
是龙胆!
龙胆穿着皇后的礼服,依偎在他身边,她的眉画如远山,腮边桃红胭脂香甜。
无殇感到,一种酸涩的味道,又瞬间弥漫了四肢百骸。
“皇后,朕给你看这个,”皇帝笑着,提起一件东西,递给龙胆。
那是一个人头!夏无殇几乎要惊叫出来。
而当他看清人头的模样,真正叫出来了。
赫然,是项毅的脸!
如果那是将军,那穿黄衣的是谁?
是……自己?是自己!
夏无殇惶恐地扯着身上的衣物,的的确确,是明黄团龙的袍,腰间碧绿的玉带,坐在黄金的宝座上,下面百官朝拜,而不管上面发生什么,他们还在朝拜,用毫无表情的脸……
“不————”
伴着这声大叫,夏无殇一下坐起来了,呼呼喘息。
梦?是梦?
他左右环顾,身边尽还是黑暗,半晌,才反应过来。
可是,怎么会做这种梦?提着主君的头颅,坐在主君的位置!
他惊愕又愧疚难安,抬起手,给了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
……
人们都问,夏无殇一介小兵走到今日的地位,靠的是什么,才华吗?不,他有能力,但天下有能力的人多了去了,他所依仗的,是对人生每个阶段角色无比精准的适应。
这很难解释,只有用他的经历来说明。
当他是最底层的士兵,他上阵奋勇杀敌,休息时则跟其他士兵一样猜拳喝酒,赌钱找女人。
与他同时期的,一批人一起被提拔起来,成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