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阳被扶上了轿辇,然而贵太妃左右看看,却发现宫门们匆忙之下没能寻来太妃规制的轿辇。她略一迟疑,又看了看轿辇上的颖阳,便是抬脚跟了上去。
私登御驾,这是僭越的大罪,周遭的宫人们见状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但与此同时,包括总管太监在内,却都没人知道这般场面该如何处置——换一个人来做这等事,他们估计直接就让羽林将人拖下去了,然而那是贵太妃,后宫前朝无人不知她与新君关系极好!
总管太监的唇抖了抖,还没想好是要劝贵太妃下来,还是直接吩咐人抬起轿辇走人,便见着轿辇上的陛下脑袋一歪,靠在了贵太妃的肩头……还蹭了蹭!
好吧,什么都不用说了,总管太监刚准备高喊「起驾」,又想起皇帝似乎要睡着了,于是忙又将声音压低了八度,这才对那一班宫人吩咐道:「起驾,去宣室殿。」
轿辇被稳稳的抬了起来,一路往宣室殿而去。
颖阳靠在贵太妃的肩头,确实是醉得厉害睡着了。其实本不至如此,以她原本的自制力,既然能从前殿的宴会上稳稳的走出来,这会儿自然不至于就醉得一塌糊涂了。只是挨在贵太妃身边,闻着她身上熟悉的气息,紧绷的神经便是放松了下来,不知不觉便放纵了自己。
抬辇的宫人自是训练有素,走得又快又稳,没过多少时候便是到了宣室殿外。
贵太妃见着到了地方,便是轻声唤道:「颖阳,醒醒,到宣室殿了。」
然而颖阳的眉头只是微微蹙了蹙,眼睛却是没有睁开。如此贵太妃只能再唤,好半晌才让这人睁开了眼睛,只是那目光带着些迷茫,仿佛不知身在何处……
只要不是冷冰冰的拒绝,贵太妃觉得,颖阳的任何模样都是极好的。只是她曾经觉得她受伤虚弱时挺好,因为那时候的颖阳不会口是心非,而如今她却觉得醉酒的颖阳也挺好,可爱乖巧得让她心动。
再次扶着颖阳的手将人从轿辇上扶了下来,许是之前的醒酒汤多少是起了点作用,颖阳走得稳了些,在初醒的茫然之后眼中也渐渐地恢复了些清明。只是她没有拒绝贵太妃的搀扶,依旧任由她将自家扶入了宣室殿。
随侍一旁的总管太监和一干宫人见状也是松了口气——陛下清醒了,但是没有责怪贵太妃登上御驾的事,看来他们今后对于贵太妃的态度还得更加恭敬一些才是。
已经踏入宣室殿的贵太妃却是管不得后面那些人的想法,她一路将颖阳扶回了寝殿,甚至于扶到了床边坐着。而颖阳看似已经清醒了不少,人却还是有些醉,至少反应比平时慢了不少,被扶到床边之后也只是呆呆的坐着,然后抬头看着面前的贵太妃,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贵太妃觉得,此刻的颖阳大抵什么也没想,她只是喝醉了而已。于是也没有理会这个,便是吩咐一旁的宫人们去端来了热水,打算伺候颖阳梳洗。
宣室殿里伺候的宫人自然是整个皇宫中最好的,热水很快就被端上来了,有宫女拧了温热的帕子打算替颖阳擦脸。只是之前仿佛一直魂游天外的颖阳此刻却是一蹙眉,接着微微侧头避开了,反倒自己伸手准备去取那帕子。
然而喝醉了就是喝醉了,眼中所见也与事实有了出入,更何况手也没那么稳。于是颖阳抬手去拿帕子,却是拿了个空。宫女见状脸都白了,正准备将帕子主动送到颖阳受伤,旁侧却伸过来另一只手,将那帕子先一步取走了,同时说道:「我来吧,你且退下。」
宫女如蒙大赦,赶忙答应一声,然后恭敬退下了。
贵太妃拿着帕子亲自为颖阳擦了脸,这一回她没躲,只是一直微微抬头看着贵太妃,那目光沉沉的,让人看不出内里的情绪。
对方很配合,于是梳洗进行得也相当顺利,贵太妃都不记得自己上一回这么伺候人是什么时候了,便是当初对她千般宠爱万般顺从的承平帝,也从未有过如此待遇。于是在替颖阳梳洗完毕之后,贵太妃便是对着她说了一句:「可舒服了,我多少年没这般伺候过人了。」
颖阳闻言点了点头,贵太妃便道:「今日你也醉得狠了,便早些休息吧,我先回去了。」
贵太妃平日里喜欢缠着颖阳,最爱与她同食同寝,然而那是在宫外。宫中的规矩太森严了,皇帝的宣室殿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更别说留宿了。这还是颖阳登基的头一天,她没准备胡搅蛮缠的留下,毕竟身份有异,她是没有理由留下的。
然而听到贵太妃要走,颖阳却是抬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这一回没有抓空:「你要去哪里?」
贵太妃回头,幽幽的看了她一眼,然后说道:「自然是回寿安殿。」
寿安殿是在承平帝驾崩后,贵太妃改迁的寝殿。毕竟已是太妃,而临华殿太靠近宣室殿了,在景元帝登基后这显然很不合适。不过因为景元帝的后宫没有多少嫔妃,更没有特别得宠之人,所以临华殿这几年都是空置着的。
颖阳想了想,便道:「你不要去寿安宫了。」贵太妃闻言顿时眸光一亮,但紧接着便听她继续说道:「临华殿是你的,你若要留在宫中,还是搬回临华殿去住吧。」
还以为你开窍了,今晚要留我在宣室殿住下呢!
贵太妃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失望的,便是有些不乐意的说道:「临华殿距离宣室殿这般近,我这做太妃的,哪里适合再住去那里?!」
颖阳眨了眨眼睛,似乎又有些犯困了,却是道:「反正我也不会有后宫,有何不妥?」
这话还是让人高兴的。贵太妃觉得,比起那些放浪形骸的公主郡主,她家颖阳至少洁身自好。而且临华殿啊,距离宣室殿这般近的宫室,本就是为宠妃准备的……
如此想着,心里仿佛也有了安慰。贵太妃左右看看,见着内殿里此刻并没有宫人在场,于是心中蠢蠢欲动之下,便是故态复萌了,甚至犹有过之。
趁着颖阳醉酒了不甚清醒,贵太妃突然大胆的倾身在她唇上啄了一下,然后也没看对方反应,便是抬步向外走去:「好了,颖阳,你早些休息,我去让人进来替你更衣。」
颖阳在床边呆坐了一阵,突然扬了扬唇角。
第180章 相守一生
宫宴散时,殿外已是暮色沉沉,殿内的人虽然没有真正醉酒失态的,不过大多数也有了七八分醉意。于是一批内侍早有预料般涌进了大殿,搀扶起那些半醉的大人们往宫门外去。
钟韶身份特殊,等到皇帝走后便也有不少人上前来与她敬酒。说是敬酒,不过她相信大多数人都是带着些不怀好意的试探的,因为他们都还记得她,也还记得她是苏墨的「前夫」,更注意到了今日座次安排的那一点儿微妙。
大长公主登基了,曾经大长公主的独女苏墨自然跟着水涨船高,更何况女帝都出现了,再将皇位传给自己的女儿似乎不是不可能的。当年苏墨和离之后尚能引得各家蠢蠢欲动,更别说以她如今的身份了,就算还有钟韶这个碍眼的「前夫」在身边,试探着想挖墙脚的人依然是络绎不绝。
钟韶被敬了不少酒,虽然她也不是什么人都理会,但在这朝堂之上,显然也不能独善其身到什么人都不理会。因为那便是得罪人了,这无论是于她还是于苏墨,显然都不是什么好事。
几轮敬酒下来,哪怕钟韶如今已经有了一身的好酒量,也拼不过那车轮战。待到宫宴散时,她几乎也要喝趴下了,只拿手撑着脑袋,勉力保持着最后一点儿风度罢了。
窸窸窣窣的,大殿里的人渐渐离去,苏墨这才凑到钟韶身边问道:「阿韶,你可还好?」
钟韶因为醉酒,脸颊上泛着红晕,只是她如今不必当年的肤白若雪,这微黑的小脸上泛着红,其实已经没有了当年的惑人。不过等她懒洋洋的睁开眼睛,那寒星般的眸子里带上了些朦胧的醉意,却是一如当年般惑人心神。然后她红唇轻启,懒懒笑道:「我无事,不过可如了你的意?」
苏墨觉得,此刻的钟韶格外的诱人,她在宴上并没有喝多少酒,然而此刻也仿佛醉了一般,脑子迷糊了,心跳也不知不觉间加快了不少。然后她听到了钟韶的话,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
钟韶看着是醉了,但其实脑子还算清醒,这也是她当年在西域练就的本事。因为哪怕喝酒取暖有了醉意,在沙漠戈壁那种地方,也是丝毫不能放松警惕的,沙暴尘旋,马贼沙盗,大漠上的凶险总是数之不尽,更是防不胜防的,半分大意都有可能让人葬身期间。
听了苏墨的话,钟韶便是掀起眼皮又看了看她,然后好笑道:「你之前不还想看我醉酒的模样吗?这回你都不用自己动手,旁人就先帮着你将我灌醉了。」
苏墨闻言哑然,一时间也有些哭笑不得。不过见着钟韶神智清明的样子,她也放心了不少,便是主动上前将她搀了起来:「行了,别玩笑了,今日你到底喝了不少,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钟韶确实还保持着神智清明,但身子却也是真醉了,被苏墨扶起来的时候还晃了两下,这才在苏墨的搀扶下勉强站稳了。然后一迈步子,又是一阵天旋地转,赶忙又把抬起的脚给收了回来,结结实实的踩在了大殿平坦的地砖上,缓了好一阵才又平静下来。
很多年没有这般醉过了,今日却是被那一群不怀好意,打着她媳妇主意的家伙给灌成这样。钟韶莫名有些憋屈,然后一扭头就冲着身边的媳妇委屈道:「阿墨,我喝醉了。」
能知道自己喝醉的人,其实也没真醉,不过见着钟韶这模样,苏墨无端也有些心疼。她自然也知道那些灌酒的人打着什么主意,便轻声哄道:「乖了,下次少喝些,我现在扶你去休息啊。」
钟韶缓了一阵,这会儿被苏墨扶着慢慢往前走,倒是没有了之前的天旋地转,就是一双腿不太听使唤,始终走不成一条直线,连带着苏墨也跟着她歪歪斜斜的往前走。
大殿里还有宫人在,见状便欲上前帮忙搀扶,不过还没靠近,便是被苏墨一道凌厉的目光制止了。
钟韶一无所觉,一面努力让脚下走得路直些,一面继续问道:「那我们是要出宫吗?」
成年的皇子公主其实都是要放出宫外居住的,能始终留在皇宫中的,也唯有储君而已。更何况苏墨当初都嫁人了,哪怕她如今是皇帝的独女,其实也是该出宫去住的。只不过府邸还得另赐,曾经的颖阳公主府如今成了皇帝的潜邸,自然是不能再给苏墨了。
今次匆匆,皇帝还未来得及给苏墨赐府,她们之前甚至还是暂居在贺家的别院里。如今显然不适合再回去了,旁侧有内侍听到钟韶的问话,便是上前道:「陛下有旨,请公主暂居重华殿。」
皇帝的女儿自然是公主,虽然册封的旨意还未下达,不过内侍这般称呼也是没问题的。而重华殿,乃是东宫第一殿,这样的安排显然便是在昭示着什么。
钟韶不觉有异,只是又走了两步之后,便又对着身旁相扶的苏墨道:「阿墨,如今你我和离,同处一室恐招人话柄,我,要不我还是出宫去吧。」
说是这样说,但她一脸委屈,水汪汪的眼睛紧紧的盯着苏墨,可怜巴巴的很是惹人怜惜。
这一回苏墨没有被美色所惑,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钟韶的意图——她特地提起和离,显然是想将这件事解决了,而解决之道她之前也提过,便是重新求娶,这是想让她答应下来呢。
喝醉了还这么多小心思,苏墨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便是淡淡道:「你放心,重华殿那般大,随意寻个偏殿侧殿的,也能将你安置了,我俩必不会同处一室,招人话柄的。」
听了这话,钟韶顿时傻眼,原本的醉意一下子散了七八分。她停下了步子,一双星眸都瞪大了几分,原本装出的可怜这会儿变成了真的可怜,便是期期艾艾道:「阿墨……」
两人虽则和离,但自从钟韶从西域归来,这一年间她们的相处其实还是按照夫妻那般来的,便是当初在相国寺,她还惹了苏墨生气,苏墨也没说要与她分房睡啊!
这简直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对于钟韶此刻可怜的模样,苏墨不予理会,只再眼中不经意间流露出了一丝笑意。而钟韶见她全部接话的模样,简直是心丧若死,只得继续软声求道:「阿墨,你别这样啊,我,我就是想让你答应一句,也让我弥补当年的错事。」
其实婚姻大事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两人的处境显然不同,丈母娘显然并没有厌弃她,这次回来反倒是彻底认同了她。至于那个不靠谱的岳父,钟韶觉得有丈母娘撑腰,可以忽略不计了。但和离书的事,是她们两个人的是,想要重归于好,自然还是得要苏墨先点头才是。
苏墨确实是介意那一封和离书的,但对于钟韶这个人,要她真放手显然也不可能,否则不会等了她四年,而且当初也准备一直等下去。她就是有些生气,又不知该如何解下这一桩心结,所以才一直不松开,就是想晾着钟韶。当然,也是想让她多哄哄自己,耍小心眼什么的就不必了。
所以这会儿钟韶软声软语的求着,可怜巴巴的盼着,苏墨却是半点儿没有松口的意思。她听了钟韶的话后什么话也没回,就扶着钟韶出了大殿,打算将人领回重华殿。只不过刚出了大殿,迎面却是撞见了个她此刻不太想见到的人。
此刻宫宴散了也有一阵了,与宴的大臣们大多也都已经出宫去了,然而苏瀚没有走,他还站在大殿外等着。许是也借酒浇愁过一阵,他身上的酒气感觉不比钟韶身上的轻,人看着也不若往常那般儒雅从容,见着苏墨眼圈儿竟还有些红,颤着唇喊了一声:「墨儿。」
苏墨脚步顿住,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面对父亲了。她们父女俩关系其实还算不错,因为苏瀚对她是真心疼爱,就连当初钟韶闯下弥天大祸,苏氏一族一心想要与她们划清界限,苏瀚仍旧是心疼她的,在钟韶中毒后答应为她聘请名医。只是和阿娘比起来,苏瀚的分量就要轻了些。
人的心都是偏的,苏墨其实不希望父母和离,但她知道他们之间早已有了不可修复的裂痕。那么摆脱枷锁,放开彼此,似乎便是最好的选择了,至少对于阿娘来说是如此。所以苏墨从未劝过,今日见着苏瀚,她能猜到对方想要说些什么,却不能帮他。
苏墨微微侧首避开了苏瀚的眼神,低低喊了一声:「阿爹。」然后也不等苏瀚说什么,便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