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豕这才回过神来,抹了抹额上冷汗,出得车来。
入朝不得跟着随从,元豕也是明白规矩,便孤身入门中。
元豕身为外戚,也有文官身份。他从光兴道至内左门,还要不少距离。
此时深秋,天泛鱼肚白,宫中道路仍旧漆黑。
而自古以来,为杜绝火患,道中皆无灯火。
有言“戊夜趋朝,皆暗行而入,相遇非审视不辨”。
为了避免黑夜意外,众多官员便会等候一处。每每朝会若是有公文携身,可获御灯引道。“无光”官员们,便借着这“御灯”一同前行。
平日里元豕作为外戚,自持身份,即便“借光”,也不会与这帮朝臣有太多交集。不过今日,他便是为打探消息而来。自然而然,与那些朝臣站的近了,找着个交好刑部官员随口说着,“廖大人,没赶着上一班光?”
廖大人年事颇高,见到元豕说话似是有些意外,却也小声回答:“方才那班御灯走得忒快,老夫年纪大了,便没赶上。”
说着,廖大人还打了个哈欠。
元豕问道:“廖大人为国操劳也是辛劳,我看大人面色有恙,可是身体有所不适?”
廖大人摆了摆手,“别提了,昨夜只睡了一个时辰,困的。”
“哦?”元豕立即来了兴趣,面上却保持平静,小声问道:“昨夜暴雨,廖大人可是被雷雨惊扰?”
“雷雨老夫怎么会怕。”廖大人摇了摇头,“还不是又出了事。”
元豕忍住激动,平静问道:“什么事情?”
廖大人看了看四周,又摇头苦笑,“老夫也是疑神疑鬼了,这事情说不得一会儿所有人都要知道。”
元豕没有催促,也没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廖大人又看四周,才小声说道:“扬大都督,有一位亲卫,唤作吴离,公子可知道?”
元豕心头一突,强装镇定,“自然知道,吴离身手了得,深得扬大都督其中,这事情,朝中人尽皆知。”
廖大人再次压低声音,偷瞄四周,凑到元豕耳边说道:“昨天夜里,吴离府上被人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家中妻儿更是被人劫走,下落不明。”
元豕心神猛跳,咽了口唾沫,继续问道:“可知道是谁做的?”
廖大人沉声说着,“现场探查,或许是扬大都督。”
听到扬獍之名。
元豕脑中立即想到那半块残布,此刻就贴身藏他胸口。
那块残布,便如同烙铁一般灼热异常。
他立即想到一种可能:扬獍暗害冀王,而他亲信吴离或许是为自保,也或许是心向冀国,偷偷留了证据。
证据便是那半份遗诏。
最后也不知为何事情败露,终于被扬獍发现,惨遭灭口。
而吴离武艺高强,突出重围,最终被元豕鬼使神差救下。
这简直就是,天降机遇!
元豕心中一阵激荡,还想问些细节,却见到廖大人退开两步,收起面上所有表情。
随后,一轮光晕,出现在元豕脚下。
原来又是“御灯”到达,也不知是哪位高官。
元豕回过头去,浑身一颤。
扬獍背着双手,身侧引着“御灯”,正站在元豕身后。
“大都督。”元豕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扬獍目光从他身上扫过,微微一笑,“想不到今日遇到了白莲公子,也是我扬某人荣幸。”
元豕赶紧摇头,“大都督可不能这么说,如今冀国可全要仰仗大都督了。”
“元公子不必恭维,正巧……”扬獍面上微笑丝毫不变,目光冷冽,“扬某人有一件事情,想问问元公子。”
元豕额头冒汗,扬獍只是站他面前,看着文文弱弱,不说几句话,却有一股气势。那双眼睛,仿佛能将他生生刺穿。
他却不能露出马脚,恭敬回应,“大都督尽管问,在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也无甚大事。”扬獍微眯双眼,淡淡问道:“扬某人听闻元公子昨夜在‘静宁阁’中喝酒,直至深夜才归。”
听到这里,元豕已经背脊发凉。
扬獍继续问道:“不知道元公子,有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人或事?”
元豕顷刻汗如泉涌。
第270章 踌躇怀满志
“昨夜,在下喝得烂醉,什么都不记得了。”元豕回答得毫不迟疑,他也不敢迟疑。
“哦?”扬獍将这一声拖长。
元豕努力忍住,才不至于双腿打颤。
扬獍面上笑容不变,拍了拍元豕肩膀,“怪不得元公子身上还有淡淡酒香。这样可不好啊,毕竟为国尽忠,怎能显得这般懈怠,你说是不是?”
元豕赶紧点头,脸上挤出笑容,又觉得笑脸不对,换了惶恐面容,“大都督说的是,下次,下次一定注意。”
扬獍点了点头,“如此最好。对了,关于昨夜之事,元公子若是想起了什么,随时可以与扬某人说。扬某人随时欢迎。”
元豕擦汗应下。
扬獍便点头撇过,顺着宫中长道向前迈步。
寻常官员,都是“御灯”在前,自身在后紧步跟随。
而到扬獍这里,他昂首挺胸,行在最前。
太监便拎着“御灯”,紧紧跟他身后。
周围官员见着“御灯”,便纷纷靠拢过来,隔开稍远追着光晕尾巴。
从空中俯瞰下去,好长一尾墨鲤。
而扬獍,便像是引领百官之人,那些关于不过是仆从奴役。
元豕还未从方才惊悚之中回过神来,便被人流簇拥着,跟在“御灯”之后。
他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跟着那光晕,亦步亦趋。
可他的目光,始终盯着队伍最前方男人。
扬獍!
身负九霄“五甲”之名,却不理政事。
却在冀国落难之时,骤然崛起,进而把控朝中大权。虽说不上一手遮天,也是权倾朝野。
而他的岁数,与元豕不过伯仲。
所以,为什么是他?
凭什么是他?
元豕捏紧双拳,眯起双眼。
他觉得胸膛火热。
如今,他或许就有机会,将这人拖下马来,他甚至能够,取而代之!
那半块残布,那半封遗诏便是天赐良机!
元豕想起之前在车中之梦,他将扬獍头颅踩在脚下。
或许那不只是梦,那是预兆!
元豕只觉心神激荡,凝视扬獍背影。
就在此时,扬獍突然回过头来,微微一笑。
目光相触,元豕如遭电击,瞬间低下头来。
冷汗不自觉地爬上背脊。
心脏在胸膛之内疯狂跳动。
元豕暗自心惊,方才雄心壮志消了大半。
队伍继续向前,他再也不敢抬头。
朝会之上,冀王王位空缺。朝中各派为这继承之人,争论不休。
毕竟国不可一日无君。
扬王后便坐龙椅之侧面,沉默不语。
她面色暗沉,似是彻夜难眠。想来也是,任由谁一夜之间丈夫儿子全部死光,都有可能直接疯了。而扬王后能够撑到现在,当真是异常坚强。
元豕听着各位重臣高谈阔论。其实也无太大差别,两伙人分推两位王亲,不过一个四岁,一个六岁,想来都是没安好心。
然而这些讨论,他自然没有资格参与。
他也不太上心,此刻心神全部集中在扬獍身上。
扬獍其实没有出面,只是老神在在站立一旁,仿佛在这件事上,没有丝毫插手。实则手下之人,与另一拨人唇枪舌剑已久。
元豕突然觉得,或许扬獍并不准备推那四岁小孩上位,似乎此刻争论不休,才是他最想见到的场景。
当然,推测只是推测。
元豕也觉得好笑,扬獍不想有人上位,又能怎样?他不过是姓扬,还能夺了吕家的天下?
胡思乱想之间,朝中辩论已经将要演变成斗殴。
冀国勇猛,文官亦然。
元豕见怪不怪。
不过这武斗终究是没打起来,因为扬皇后一声大喝,“够了!”
大殿之中,安静下来。
扬皇后揉着没心,似是心力交瘁,缓缓说道:“既然各位爱卿都不能达成共识,那么此事按下不表,容后再议。”
大臣们这才偃旗息鼓,退回各自位置。
就在元豕以为今日朝会又要草草了结之时,扬獍突然站了出来。
扬皇后望着殿下之人,皱了皱眉,“爱卿,有何要事?”
扬獍微小还礼,“也不算什么样要紧事情,就是臣昨夜查获一件通敌叛国大案,为防止疑犯逃脱,便未通知刑部,命人捉拿逆贼。谁知还是让那逆贼逃了去。特向王后请罪。”
元豕心中一紧,吴离昨夜灾祸,竟然真是扬獍动手。
扬皇后似是眯了眯眼,淡淡说道:“大都督为国尽忠,这些小小疏忽,算不得大事,自然也无罪可言。”
“王后仁厚。”扬獍拱了拱手,却未退回原位,反而环顾群臣,大声说道:“然而此事不能了结,让我冀国颜面何存?臣侥幸抓住了那名叛党家属,现在请移交刑部,请刑部大人,三日后处斩!若吴离不曾露面,便诛!杀!九!族!”
元豕心头剧颤,他立即明白扬獍此刻用意。
扬獍必定是料定,朝中大臣包庇吴离,这是要逼吴离现身。
诛人九族,何等狠辣手段!
朝中自然一片哗然。
扬王后又捏了捏没心,压住群臣议论,随意挥了挥手,“一切都按大都督的意思办就好了。叛国之人,自然容不得半点姑息。”
扬獍勾起嘴角,施礼退下。
群臣未敢多言。
朝会至此,终于结束。
群臣离去,元豕混在人群之中,却顿住脚步。
他摸了摸胸口。
那是半块残布所在。
他又想起方才血梦,想起扬王后望向扬獍时候,那微微眯起的双眼。
再看扬獍被群臣簇拥之景。
他终于下定决心!
面见王后!
若说如今冀国对扬獍最为痛恨之人,必定是王后。
王后与扬獍虽然是本家,扬獍更是王后妹妹之子,但是两人从扬獍出生便是不和。
扬獍得权之后,更是多次明压暗推。
两位大王后选,王后便是推那六岁孩童。而扬獍便偏偏推另外一人上位。针锋相对之势,已在暗中酝酿。
若是此时想要将扬獍绊倒,必定需要联合王后。
而元豕怀中那半封遗诏,便是最重要的投名状!
元豕等群臣退去之后,暗中与王后宦官联系,在偏厅一叙亲族之情。
王后向来以仁厚顾家示人,这等要求自然不会推脱。
元豕便被引到偏厅门外。
等待时候,他心中不断忐忑。
反复思索应该如何应答,如何与王后达成统一战线。
可当门扉开启,宦官将元豕引到厅中,见到王后真颜时候,元豕脑中一片空白。
王后虽然疲惫,却仍挂着微笑,对元豕说道:“甥儿还就没看看舅妈,却不知今日是……”
“扑通!”
元豕猛然双膝跪下,“甥儿有一要事禀报!”
王后眼中透出诧异,面上笑容不减,“甥儿有何事要说,何必跪着,快快起来。”
元豕咬牙不起,低声说道:“此事,事关冀国国运!”
王后双眼猛然一睁。
第271章 衣带险难还
扬王后双眼圆睁,又稍稍阖起,摸着腕上玉镯,慢条斯理道:“甥儿,冀国方才转危为安,所谓国运之事,可不能胡言。”
元豕听得此话,心中焦急,赶紧上前两步,“舅母,你可得相信甥儿,甥儿虽然没有太大出息,可也绝不敢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啊。”
扬王后眯起双眼,抚摸那玉镯手腕稍停,垂下目光,慢悠悠道:“既然甥儿这般说了,舅母便听听便是。”
见到扬王后那神色,元豕就怕自家舅母不把这事放在心上。要知道,他可是反复几次,才能够下定决心,将这半封遗诏之事抖落出来。若是被当做玩笑掠过,那他之前担惊受怕,岂不是全都白费?
元豕只能咬了咬牙,眼看左右,“舅母,此事事关重大,您看……”
扬王后抬眼望来,微微一笑,“在这宫中没有不可言之事,左右侍奉都是哀家信任之人,你若有什么尽管说了便是。”
元豕见到扬王后这般开口,也只能再次咬牙,伸手摸向怀中,“甥儿有一物,还请舅母一观。”
他从怀中掏出那半封遗诏,却不展开,将它捏在手心。
扬王后见了,便随意挥了挥手,示意座边宫女将那物取来。
宫女得令,走到元豕身边。
元豕却将那遗诏紧紧捏住,不给宫女,低声说道:“舅母,此物事关重大,只能给舅母一人观看。”
扬王后双眉微皱,似是不耐,可她也未说什么,淡淡说道:“既然如此,你便亲自将那物交上来吧。”
元豕终于松了口气。
宫女退到一边,元豕便捏着那半封遗诏,朝扬王后恭敬走去。
行到座前,他便单膝跪地,将那半封遗诏双手奉上。
扬王后拎起一角,将那半封遗诏展开。
元豕小心抬眼,观察扬王后面上表情。
之间扬王后双眼扫过那半封遗诏,显示漫不经心,随后双眉微皱,最后眉间拧成一个“川”字。
见到这般目光,元豕心中大喜。想必扬王后定然知道冀王笔记,也能够看出这半封遗诏真伪,现在这副模样,必然是对这遗诏万分重视。
元豕几乎能够想到“名留青史”四个字。
而扬王后似是定了定神,然后她将目光投向元豕。
两人目光相触。
元豕赶紧低头。
却看到扬王后霍然站起,对着元豕胸口,抬腿便是一记猛踢。
元豕被踢得差点岔气,仰天倒下。
扬王后满面怒容,抓起那半封遗诏,狠狠摔在元豕面上,“好你个元豕,居然拿这种东西来消遣哀家!”
元豕脑中发蒙:这算是怎么回事?难道这遗诏是假的?
还不等他回过神来,扬王后一挥衣袖,已然扭过身去,径直从副门离开了会客厅房。
元豕一句辩解都来不及说出,便失魂落魄一般被赶出门外。
手中捏着那半封遗诏,他只觉秋风萧瑟。
方才发生一切就像梦境那般。
前一刻,元豕还以为自己将会飞黄腾达。
下一刻,他便如丧家之犬那般被人扫地出门。
何等狼狈。
他堂堂外戚,堂堂白莲公子,颜面何存?
元豕骤然发狠,便如疯了一般,将手中遗诏猛得掷在地上。
可片刻之后,他又跪在地上,将那半封遗诏,小心翼翼地捧了起来,耐心折好,放入怀中,低头喃喃自语,“这是真的,这一定是真的,舅母她不信我,她必须得要信我啊!”
他便如发了癔症一般,不断自言自语,又不断朝宫外走去。
拖步而行,没走出多远,走过一处转角,突然伸出一只手来,将他拉入角落。
元豕这才回过神来,就要呼喊,已被人按住口鼻。
“元公子,不要说话。”那人对元豕轻声说道。
元豕定了定神,才发现劫持他那人,竟然是扬王后身边贴身宦官。
他心中疑惑,却仍不忘点头静声。
那宦官却未将他放开,继续轻声说道:“元公子,王后娘娘,她想要见你。”
元豕惊得目瞪口呆。
约是一炷香后,元豕被那宦官带得七拐八绕,见得一处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