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豕惊得目瞪口呆。
约是一炷香后,元豕被那宦官带得七拐八绕,见得一处小屋。
贴墙暗瓦,破落如尘。
他从未知道,王宫之中,还有这等僻静之处。
宦官将他领到门前,便微笑侧身,“请公子入内。”
元豕疑惑道:“舅母她在这里?”
宦官面上笑容不减,为他推开房门,“王后娘娘久候多时了。”
元豕放眼望去,见到扬王后正在屋内。
她似是之前在焦急踱步,见到元豕便定了下来,赶忙招手,“甥儿,快快进来。”
元豕分辨不清此时状况,便入得屋内。
宦官从后将房门合上。
扬王后一个箭步冲到元豕面前,“快,甥儿,将那遗诏再拿给我看看。”
元豕依言,将遗诏拿出。
扬王后二话不说,夺了过去。
她双手微颤,借着昏暗光芒,将那遗诏再读一遍,看到最后,甚至滚出两行热泪,低声呜咽,“天佑大冀,天佑大冀!”
扬王后此时状态,却令元豕更加疑惑。
他已然分辨不清,难道他之前见的,是个假王后?
扬王后看出元豕面上疑惑,抹去眼角泪痕,微微笑道:“甥儿也知道,如今扬獍当道,即便是在这王宫之内,舅母也不能相信所有人,实在是让甥儿见笑了。”
元豕先是愣神,随后立即反应过来,激动道:“舅母是说,这遗诏,是真的了?”
扬王后点了点头,“字迹确实是先王字迹,就是不知道这遗诏,甥儿是从而得来?”
元豕难掩心中激动,赶紧将自己是如何救了吴离,如何被托付这遗诏之事说了出来。
扬王后静静听着,不时点头,等元豕说完,她才开口说道:“却不知道甥儿那日暴雨,在外是做什么事情?”
元豕脸上一红,支支吾吾道:“我,我那夜是在‘静宁阁’。”
扬王后略微皱眉。
元豕一惊,赶紧解释道:“舅母,甥儿知道在国殇期间饮酒作乐不对,但是甥儿……”
扬王后摆了摆手,淡淡说道:“无妨。那吴离当真断了一手?”
元豕立即点头,“千真万确,现在人还在我府上藏着。”
扬王后再次点头,继续问道:“还有谁,知道此事?”
元豕略显得意道:“除了我一位忠仆,其余知情之人,已经统统去赔了先王。”
扬王后再看元豕一眼,眼中似是有赞许,“甥儿做事,舅母放心。”
元豕心中自然高兴,紧接着问道:“那舅母你看,这遗诏之事。”
扬王后稍稍皱眉,来回走了两步,“如今扬獍势大,此事绝对不能公诸于众。”
元豕急道:“难道便要这样,放着那扬獍小儿猖狂?”
“猖狂?”扬王后恨声道:“不过是个贱种,又能猖狂到什么时候?朝中势力,他不过得了一半。只要我们有这遗诏在,便能联合朝中忠贞之臣,讨逆护国!这半封遗诏,便是他坟上第一捧黄土!”
元豕听得热血上涌,双眼圆睁。他必胜所愿便是做那流芳千古的名臣!如今机会就在面前。
扬王后见到元豕那模样,嘴角微微上扬,拍了拍元豕肩膀,“甥儿也不必太过着急。扬獍如今风头无二,若是要将他铲除,还需要好好谋划。”
元豕应声道:“舅母所言在理,是甥儿着急了。”
“其实也不算太过着急。”扬王后继续笑着,“舅母对着扬獍,也谋划了许久,早有准备,就是缺最重要一步。”
元豕疑惑道:“还请舅母明示。”
扬王后靠近元豕,低声说道:“我们知道扬獍有一习惯,每隔七日,便会在酒肆独自饮酒,随后孤身回府。传闻是为了悼念他那位未过门的妻子。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一个机会!”
“机会?”元豕愣了愣,随后低声回应,“舅母实说,刺杀?”
“正是如此,却不止如此。”扬王后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若是简单刺杀,以他如今声望,谁能善罢甘休?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们有了这份遗诏!”
两人目光聚集在遗诏之上。
扬王后话音之中,略显兴奋,“有了这遗诏,我们就手握大义,不说刺杀他,便是将他当庭杖毙,他又能如何?谁又能为他出头?”
元豕听得此处,已是热血沸腾,“这等逆贼!杖毙也是轻饶,就该凌迟处死。”
“唉!”扬王后面上笑容更甚,却是轻声宽慰,“我们手握大义,还是应该稳妥为上,若是在朝堂上公开这遗诏,他扬獍可是九霄门人,巧舌如簧。等我们给他个盖棺定论,才是最好。”
元豕连连点头,“还是舅母想得周全。”
扬王后稍稍敛起笑容,从怀中掏出一小块印章,“舅母深居宫中,能为甥儿做得事情并不算多,舅母有一份私章,在这遗诏上印上一份。甥儿你也知道朝中哪些大臣仍然是忠贞不二,等你拿了这份遗诏出宫,便可以以我名义,知会这些重臣,联名作保。到时候,刺杀了那狗贼!我们便以摧枯拉朽之势,将他余党,一网打尽。”
说罢此话,扬王后深叹口气,再次按住元豕肩膀,“舅母的安危,冀国的未来,现在全部在你手中了啊!”
元豕只觉自己身负重任,沉声应下,“甥儿必定为冀国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过不多时,元豕便被宦官带离此地,绕回大道之上。
他将那印了王后私章的遗诏贴身放好。
此时在他心中,可谓是豪情万丈。
他一边前行,一边又回想起之前梦境。
仿佛扬獍头颅,已然就在脚下。
可等他行到王宫大门之时,却骤然停下脚步。
扬獍带着一伙儿侍卫,正站在大门之内,朝他微笑,“元公子,您与王后娘娘一叙,还真是耗费了不少时辰啊。”
元豕骤然汗如雨下。
第272章 维国持重终相聚
元豕步伐,有那么一瞬僵硬。
扬獍便将双手背在身后,微笑站在原地。
谁也不知道那笑容之后,隐藏着何等心机。
若说元豕之前,只是预谋推翻扬獍,那么此刻,他怀中那半封遗诏,已然印上了扬王后私章。
他所代表的,不再是他一人生死。他觉得,他将整个冀国扛在肩上。
所以,他努力维持镇静,甚至拼命挤出一丝微笑。
扬獍问他,为何与扬王后相谈甚久。
他便稳住声线,清晰回应,“舅母与我太久未曾见面,便聊了许久时间。”
“是吗?”扬獍说得十分随意,并未将这事儿放在心上。
元豕心中暗叹侥幸,看来扬王后还是过虑了些。若是她身边真有扬獍奸细,定然会报告扬王后将那半封遗诏丢在他身上这事儿。
可是如今看来,扬獍并未说起此事,想来是不知此事原委。
换而言之,扬王后身边宫婢还算干净。那之前为了防止检查做的准备,也就没了必要。
元豕便保持轻松笑容,对扬獍拱了拱手,“大都督若是没有其他事情,请容在下快些回府。”
扬獍将他上下打量,“我看元公子今日总是出汗,想来是身体不适?”
元豕听得此言,立即接上话头,“还是让大都督发现了,在下今日起来,便觉得头疼欲裂,想来是昨夜饮酒过度。”
扬獍似是同意,顺着元豕话语不断点头。
可等元豕说完,扬獍却是露出为难表情,“我也知道元公子需要休息,可是啊,实在是运气不好。”
元豕心头一跳,嘴角颤了颤,只能回应道:“不知道大都督所言何事?”
“是这样的。”扬獍背着双手,脸上似有怒火,“也不知道是哪个不开眼的毛贼偷了宫里的东西,被守值公公发现了异状。这不,我们只能在这里设卡。元公子你说,我们也不能让毛贼逃了去是不是?”
元豕脸颊抽搐,苦笑道:“大都督的意思是。”
“也不是什么难事。”扬獍微微一笑,“就是想元公子配合我们做一下检查。”
元豕心头猛颤,贴身那半封遗诏,便像是烙铁一般,印在他胸膛之上。
如何能让扬獍检查!
元豕只能做最后挣扎,寒声说道:“大都督,你这可是信不过元某人的为人!”
扬獍赶紧上前,拉住元豕双手,“元公子可千万不能这样瞎想。我怎么会信不过元公子呢,只是啊,悠悠众口,总会有一两个有心人。元公子一向爱惜羽毛,若是这事情传了出去,对你对我,恐怕都不太好。”
这话,扬獍说得轻巧,元豕却已明白,他全无退路可言。
扬獍已经摆明态度,要在今天,对他搜身。
屈辱,却也无可奈何。
也不等元豕有何回应,扬獍轻抬下巴。
两边侍卫便从两侧过来,将元豕围在核心。他们有人自提外套,有人搬来座椅。领头侍卫声音恭敬却冷漠,“还请元公子,除了外衣,脱了鞋袜。”
元豕怒气上涌,“你这侍卫……”
“元公子。”扬獍突然出口,面上仍有笑容,可双眼无情,“用不了多少时间,不如坐下与扬某人随意聊聊。”
元豕毫不怀疑,若是他此刻有任何多余举动,扬獍便会让侍卫,将自己立即拿下。
没有选择。
元豕只能脱了外衣,去了内衬,交予侍卫,又脱了鞋袜,坐在凳上。
侍卫递来外套,他冷哼一声,并不伸手去接。
扬獍嘴角含笑,亲手接过外套,罩在元豕身上,“元公子,秋深风寒,还是要注意身体啊。”
不等元豕回应,扬獍又对侍卫说道:“都检查仔细了,定然要给元公子一个清白。”
元豕气得脸色发青,裹住外套,闭口不言。
却有另一侍卫,搬来另一张座椅。扬獍便在元豕对面坐下。
元豕知道说得越多,错的越多。他索性借着气愤,对扬獍不理不睬。
他不睬扬獍,可扬獍又怎么会放过他?
扬獍身体前倾,温声说道:“元公子,在下却是有一事不明。”
元豕打定主意,不去理他,索性扭过头去。
可扭头处,见到侍卫翻找他那衣物,元豕心中更觉气恼,索性低下头颅。
扬獍并不在意他的无视,继续说道:“元公子说和王后娘娘谈了许久,可为何我听闻,元公子很快就被请了出来?”
元豕心脏猛然一颤,硬是接不上话,心中暗想组织词句解释。
可扬獍并未准备听他解释,径直站起身来,“我还听说,元公子给王后看了某物,号称,影响冀国国运?”
元豕只觉全身血液瞬间冰凉,嘴唇颤抖。
他在心中不断咒骂。
扬獍明明知道所有经过,却还要将他搜身,根本就是特意羞辱他!
他仰头就要反击,可望见扬獍冰冷目光,他差点缴械投降。
那种冷漠,无视,轻蔑。
扬獍根本没有将他放在心上。
他在扬獍眼中,宛若蝼蚁一般。
元豕心中那种恐惧,便在此刻,化作滔天怒火。
他元豕一生为名,士可杀,绝不可辱!
扬王后在他离开之前,曾经给他支了一招,本意是让他能够在危机时刻,稍有报名机会。如今,他却要用这物件当面当面羞辱扬獍。
打定主意。
元豕猛然站起,赤足立于地上。
他将身上外袍抖落,径直迎面深秋寒风,面对扬獍破口大骂,“大都督!真是好大的本事!你不是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吗?好!我现在就告诉你!”
元豕猛然向前一步,伸手掏向怀中。
扬獍微眯双眼,四周侍卫立即停下手中活计,纷纷按住刀柄。
元豕,从怀中掏出一块残布,狠狠掷在扬獍面上,“这就是你要的东西!”
扬獍似是也未料到元豕会如此刚烈,不及躲闪,那布便糊在脸上,飘落下来。
四周侍卫拔刀出鞘一寸,就要冲来。
扬獍捡起地上残布,只看一眼,便抬起手臂。
周遭侍卫立即顿住脚步。
扬獍将那残布朝元豕扬了扬,“空阁锦?”他眼中,似是也有那么一丝茫然。
众人去看,扬獍手中那块残布,虽然褶皱,却仍难掩其细腻顺滑。
然而空阁锦,其名便是空中楼阁。
元豕丝毫不怕,与扬獍直接对视,“没错,我给舅母看的,便是这空阁锦。”
扬獍看了一眼元豕,又低头看了一眼手中锦布,眼神颇为玩味,“空阁锦,关乎冀国国运?”
元豕趁着一股血勇之气,撒谎眼也不眨,“这空阁锦极为难制,市价极高。况且其材料,只有我冀国独有。若是将这空阁锦用于商业。”
扬獍轻蔑摇头,“你可知道,造这空阁锦,要用多少人力物力?你又可曾知道,这空阁锦一年能够售出多少?你这样做,根本就是问吃不上饭的百姓,何不……”
“何不食肉糜!”元豕收起表情,淡淡说着,“舅母,也是这样想啊。”
扬獍没有立即答话,他静静看着元豕,“从会见偏厅到这东华门,元公子走得可真是慢啊。”
谎话已经说出,元豕反而不再紧张,随意说道:“失意书生,大都督还不允许我失魂落魄一会儿?”
扬獍眯起双眼,还要再问。
元豕反而抢先出手,一步窜到扬獍面前,“大都督!你还要问什么?你便要我在这大庭广之下,将脸面全部丢尽?是啊,你是大都督!你在这冀国,想做便能做什么!我只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外戚,我们这些外戚在你眼中,不过是一只蚂蚁,可以让你随意欺辱!”
扬獍面上毫无变化,只是摇了摇头,“元公子,你怎么能这般想呢?我扬某人绝对不敢侮辱王亲国戚。”
“您敢!而且您正在做!”元豕音调骤然拔高,“你看不起我,但你别忘了,我元豕既是外戚,也是书生!世人皆说书生百无一用,但书生至少还有气节!你这般折辱我,我已存死志,但临死之前,我要将这一身清白留于世间!”
说罢,元豕拽住贴身衣襟就要掀开,“你要检查!我便让你检查得彻彻底底。”
他在赌!
扬獍拦他,他便逃出生天。
扬獍不拦,那半封遗诏,便会大白天下。
下一瞬,胜负立分!
扬獍猛然伸出手掌,将元豕手腕按住,“元公子刚烈,是扬某人之错。”
元豕心中巨石落地,但他稳住身形,还做挣扎,“大都督不要拦我!”
“哎!”扬獍按得他手腕一动不动,对左近侍卫喝道:“还不快把元公子的衣物送过来?”
周遭侍卫赶紧将衣物送来,手忙脚乱给元豕披上衣袍。
元豕怒哼一声,却也未将肩上衣袍撇下。
扬獍见此,继续微笑劝慰,“元公子消消气,这件事情,确实是我不对。这样,过些时日,我在静宁阁做东,给元公子赔罪。”
元豕也知道见好就收,他装作愤愤不平,甩开扬獍手臂,又不发一言,将衣袍鞋袜穿戴整齐。
扬獍还想说话。
元豕却头也不回,径直出了东华门外。
他能感到扬獍目光,始终定格在他背后。可他硬是昂首挺胸,一路向前,快步行到自家车马之前。
车夫向他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