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怎么做?”文琦问道。
火光映在云丹的眼里,明灭不定。
双方亮明身份后纷纷落座,仆人端上热腾腾的茶水以供客人解乏。
不过需要解乏的看起来不止三位来客。
“昨天晚上那个人,是直冲知府大人的房间去的,不过他动静太大,被我发现了。”信使端着茶盏,细细抿了一口。“后来我看见那人奔去了后厨,以为他躲在那里,结果只有个自己人在偷吃饭。”
最后这句话说出来让人摸不着头脑,文宅的主人怕别人误会了自己家藏有卧底,于是一个眼刀扔给身旁家仆。站在文知府身后的当事人只得窘迫地挠了挠后脑,出声认领了那个偷吃饭的家贼。
知府大人一脸无奈:“家教不好。”
“所以,您没看到那个人长什么样了?”睦端盯着信使的脸。“他应该和砍我一刀的家伙是同一伙人吧,都是月纥人。”
“也许吧。”信使面露无奈,嘴角弯起一个苦涩的弧度,“他蒙着脸,夜里又黑。而且半夜三更的,我也是睡得正香被吵醒的啊,就算让我看见了他长什么样,也记不清楚的。”
少年人刚饮尽了自己杯里的茶水,听得此话,长长的叹出一口气来:“这样的啊。我昨晚也迷迷糊糊的,那家伙砍了我以后她们两个就赶过来了,他一打三打不过,就逃走了。我还以为你们也遭了偷袭的话,会记得比我清楚些。”
“大家当时都在梦周公,一时半会清醒不过来也是正常的事情。”信使看得到是很开,三言两语劝住了一脸懊恼的睦端,而后随和地问道:“那你们现在有什么计划吗?”他目光在对面这三人身上来回兜转,最后落在与他相隔最远的女子身上。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云丹。
他的目光看起来温和平静,但云丹一直暗中发动着的探知阵式告诉她,此人远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和善。
昨夜前来文府偷袭的人正是她自己,因为文府内的警戒太过松懈,想要这场袭击变得人尽皆知的话,她只能降低自己的隐秘程度,并引出几个人来对抗自己。
这种时候探知的作用就更重要了。文府的人员分布及房屋结构在元炁驱使的探知阵式里清晰地显现着,云丹找到了那神秘的、在他们离开后才进入文府的人的房间,踩过其房顶瓦片时故意弄出声响来,引出这位信使。
但意料之外的是,此人不仅浅眠,武功也是上乘。几乎是在云丹发出声响的同时,他便一剑洞穿房屋坚实的屋顶结构,自下往上剑指苍穹,一身黑衣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可那金边纹路却借着星光与月光反射出慑人的光来。
这哪里是一个睡觉的人该有的穿着。
云丹差点就跑不开,好在月逐及时发动,才在眨眼间得以躲藏,但为防止对方生疑,她在逃开后又用元炁造了个假影子出来,从那破了洞的屋檐下窜出,引他进了后厨。
此番打探得到的结果极为骇人,云丹自认身手敏捷,可也只能勉强借侠岚的招数躲过对手的剑锋,而其洞察力更不能小觑。如果要执行此次的计划,那就不能有半个漏洞让对方抓住。
毕竟最后的目标是要除掉他。
回去后她让睦端和程阳打一架,越狠越好的那种。少年人懵了半晌,听人解释了缘由才拧着眉头答应了,但是自己武艺不佳的事实很快暴露了出来。程阳为防伤到对方便拿了一把短刀应战,结果还是高估了少年的反应时间和腾挪身法,在对方左臂上了一道半深不浅的刀伤。
“您是朝廷派来的信使,”云丹直面对方的目光,笑容莞尔,言语谦逊,“我们只是江湖粗人,谈起计划,还得您来领导我们吧。”
信使笑容不变,“你我昨天刚到此地,夜里就遭了袭击,可见敌人对我们的一举一动十分了解。”
睦端漫不经心地揉着眉心,“卧底吗。”
“……少侠是不是忘了你们昨天是从这里走出去的。”
“他们应该是发现了我们与文府有来往,才判断是我们是敌人。”云丹出言缓解了身旁少年人尴尬的场面,“这样看来,那些一开始就没有跟我们一同过来的侠士倒是安全了。”
文知府在旁边听得咬牙切齿,一拳砸在手边的桌子上,震得桌上杯盏里的茶水都溅了出来,“这些刁民!”
信使默然招了女仆过来给自己换了一杯茶,“文知府在这滇城只怕树敌不少啊,来两个帮手都会被人赶尽杀绝。”他似是随口一说,可那主位上坐的人却没有还口——看起来更像是不敢还口。
“月纥经过上次一役,在城内必定留有自己的人手。”云丹捏着下巴沉思,道,“如今百姓个个畏惧月纥,官府之前表现软弱,现在估计都不敢相信我们了。”
睦端和文琦心里有些担心,因为云丹这话给他们这两个在城里兜转过的人一听,就是到是胡说八道,而他们不确定信使是否知道此事。
可他们忘了,云丹是金属性的侠岚。探知得到的结果告诉她,信使未曾亲自在城内探查过民情,此刻给其一个先入为主既定印象,最为恰当。
两位官府人士四目相对,沉默一阵后,文知府做出了决定。
☆、第 24 章
早晨的阳光明亮宜人,与人肌肤相亲时,也不会轻易就生出一股灼烧感来。滇城虽说气候湿热,但气温却一直不高不低,四季里除了冬季会有特别的寒冷外,其他时间都是非常舒服的天气。
而就是在这样的天气下,城里的衙役们两两一组地走街串巷,一人手拿板刷和浆糊桶,另一人抱着一叠布告纸。在前者用板刷在墙壁和布告栏等等地方蘸了浆糊刷过一遍后,后者从怀里的布告纸中抽出一张来,按在刷了浆糊的位置上,轻拍两下好让其完全粘住。随后他们又走向另外的地方继续同一个动作。
在他们离开后,有几个人围上去看告示。这些人里有些识字,有些不识字。识字的人替不识字的人简要解释了上面的内容:“就是说,文知府要和月纥人谈判了!”
此言一出,围观的人无不哗然,因为就在不久前,知府大人贴出来的布告是征召民兵对抗月纥——当然因为民心尽失以及“畏惧月纥”,那次并没有征召到多少壮丁,知府大人也“病”了好几天。
前后两次布告,内容竟有如此大的不同,百姓自然会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云丹下榻的客栈就在这附近,早市带来嘈杂的人声,她早就从睡梦中醒来,一番洗漱后便坐在窗边,心情烦躁地扶着额头。而此番官府告示引起的喧哗,更让她静不下心——尽管主要原因不在于此。
不知何时桌上多了一杯热茶,秀眉紧锁的女子抬头一看,发现文琦正拿着茶壶轻摇,光线从窗外打进来,落在她和她手中的茶壶上,留下亮黄色的光斑。“他们应该看到了吧。”她目光飘落在窗外,语出幽幽。
云丹一直憋在喉咙口的闷气忽然就叹了出来,夹几丝无奈,杂几缕烦闷。
文琦目光偏移,沾了阳光的眼珠斜偏向她这边。
“可能吧,毕竟才刚贴出来。”碧衣女子没有对上她的视线,只换了另一只手,又恢复方才的模样,“谁会知道那位信使居然是这么个想法呢。”
“也许他本意不坏?”文琦平静地猜测道,“也许他和我哥想要把月纥人赶尽杀绝的想法不一样呢。”
云丹神色愈发沉重,“不……不是。我昨天耗了大量元炁探知他的内心想法,他的城府……可比你哥要深。”
文琦的表情变得很奇怪,“你,探知不了他的想法?”
云丹静默半晌,撑着额头微微颔首。
昨日情景历历在目,他们以睦端遭袭受伤为由匆匆拜访文府,既为寻求药膏替少年好好包扎伤口,也可借此“提醒”他们,自己行踪已经暴露。原本云丹打算学学九爷当初引发登州城居民恐慌的法子,以为文知府会一气之下与月纥宣战,却算漏了这位对他有官阶上的压制的信使,到最后父母官的冲动想法竟是被生生压住,做出了一个谈判的决定。
她是真的耗了自己大量的元炁去探知对方的心里想法,但不知是什么原因,信使心境里的那扇门仿佛被巨大而整齐的石块堵了个严丝合缝,元炁连一丝一毫都无法侵入。当时的情景下,云丹无法抽离自己的意识去到心境里发动攻击性的侠岚术,以破解这扇记忆之门,只能表面若无其事地恭听他们的讨论,一面不死心地用隐藏的元炁去尝试突破。
直到她久违地感受到自己元炁量不足,也还是一无所获——或许那唯一的一点“没有亲自查探民情”的情报可以算是其中之一吧。但在挖出这一颗记忆珠后,她也再无收获。
“今日之内我与信使会拟好谈判文书,明日一早命人将布告张贴出去。”彼时,主位上的文知府这样说着。
信使随后也郑重地说道:“你们虽然身在江湖,但现在也是我们的同僚。知府大人会多派些人马保护你们的。这次睦端少侠受伤是我们失职,不过不用担心,不会有下次的。”
身材高大的信使言辞也极为郑重恳切,这样一句话说出来显然也极有份量。几人回到客栈后,云丹也能在没有发动探知的情况下找出那几个“保护”他们的人来。
“程大哥应该不好来找我们吧。”文琦仍站在窗前,微垂眼睑,视线一寸寸扫过楼下街景。“如果他不来找我们商量就去谈判,会大事不妙呢。”
云丹有些烦闷地叹了口气,却忽然问道:“……睦端呢?”
“买药去了。”
话音刚落,外头就响起了敲门的声音。
来人正是买药回来的带伤少年,文琦开门的时候,他正倚在走道的木栏杆边,手里提着药包,目光却飘忽不定地在楼下大堂里游荡。
“喂。”文琦出声唤他,“在看什么呢?”
少年回头,脸上表情却有些怔,“没什么,你们能帮我上药吗?”
文琦的表情又变得奇怪起来,和刚才看云丹的时候一样,“当然。”
屋内的云丹远远瞧见男孩脸上异样的神情,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她坐直了身子,待到那二人进了房里并关上门后,她起身想问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结果少年抬头,目光呆滞地吐出了一句话:“他们在调查城里的体面人。”
两位侠岚怔愣片刻,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
而同样没反应过来此举何意的,还有滇城的父母官大人。
这位大人现在手里捏着一份名单,上下左右前后翻看了半天,除了名单上的人都是本地腰缠万贯的富人或享有盛名的名人外,他看不出任何的玄机。“您这是何意啊?”他疑惑地问向与自己隔了一桌的信使。
“我找了几个人,让他们去探探这些人最近这段时间有没有跟京城那边来往。”
文知府脑筋忽然转得飞快,听完这句话后便将前因后果搭起来,结果得出的结论令他自己陡然一惊,他豁然起身:“你是说月纥攻城跟这里的人有关?!还有朝廷的人在捣鬼?!”
信使剑眉轻蹙,面色骤然变冷,只这小小的变化就叫文知府打了个寒颤,因那一句话而发热的头脑瞬息间又因这一句话而冷却。他瑟瑟地缩回椅上:“抱歉……我又冲动了。”
对方眉间怒气未消,语调沉沉冰冷,“所谓隔墙有耳,就算你的宅子足够安全,你也不必嚷嚷得所有人都能听见。”
“是……”文知府喏喏应承,却像咬牙切齿,渐低的声音里带了埋怨之情。
信使自是听得出来,斜睨过去,只瞥到一个后脑勺——知府大人大概是窝了火,现下竟不愿正面听从。自己目光渐利,但知府大人却全未察觉。信使不再说话,可心头却忽然闪出一丝厌恶和不屑,稍稍还带了点疑惑。
厌恶是因为这位并没有什么出众能力的文姓官员对待自己的傲慢,不屑是出于对方的政绩,疑惑则出自他自己此行的目的——为什么自己效命的大人要对这样一个没有任何价值的人施以援手?难道是他有什么别的价值,而自己看不出?可眼下这座城市看起来对这位父母官的评价并不好,这样对大人有什么好处?
他实在想不出。
还在京城的时候,大人跟他谈起这件事,说此人“脑筋转不动,性格又冲动容易树敌,但本质不坏,导致此番遭人诬陷”。但现在来到这里他却觉得自己被骗了。
不,就算被骗,这也不是现在的重点。
依文知府所言,那时月纥攻城,他连派多人前去求援,可最后都被堵了回来,说是大人看不起滇城这个小地方。最终求援兵不得,才自己狼狈溃逃。
而问题就在于,他们均称是在大人府宅门口被拒,可为何家仆无人上报,以致大人全然不知?最有可能的解释是有人误导了传信者,可这一路十万八千里,要误导有那么容易?要知道求援的人马都是秘密放出城的,大人的详细住址也有在交于他们的地图上说明。若真是被人误导的话,那这个人得是什么身份,才能控制这一路的动向?
答案看起来显而易见。
信使觉得,自己的大人应该是遇见了政敌。这位政敌应该在滇城也有自己的人手,如今欲解此局,怕是要先从揪出这些政敌的爪牙开始。
他收回目光,“如果月纥人看了布告真来找谈判,你可就不能这么冲动了。大人需要你坐镇滇城,现在最好的办法就与你的老对手和解。”他语调平静地说着,“当然了,像前天晚上那样来偷袭的人,自然还是要处置的。”
文知府没有回过头来,只是闷声闷气地应了一声“是”。
“你怎么发现他们在调查这些人的?”文琦问道。
少年挠了挠后脑,将自己如何走去医馆,如何向被陌生人缠住的医馆主人求助治伤,以及如何在拎着药包往外走的时候看见离去的陌生人与监视自己的人相对点头的事情一一向二人叙述。
“他们大概是下意识的吧,不过也很明显就是了。”他一边回想着,一边伸出手臂去让云丹解开纱布,好给自己换药。“我后来逛去了另外几个地方,因为那些都是熟人,所以我也很容易就问出来东西。”
云丹头也不抬,“问出什么了?”
“据他们说,这些人一直在拐弯抹角地问自己过去几天的生意和动态——估计是在套话,所以问的东西都不太一样,但有一点大家是相同的。”
“什么?”
“他们都被问到了,是否去过京城,以及经不经常去。”
话音未落,屋外忽然飞来一只灰色的鸽子,扑棱棱地扇着翅膀,最后伸长了两只爪子攀在窗棂上,收起双翼,歪过头来看着屋内的人。
云丹自然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