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屋外忽然飞来一只灰色的鸽子,扑棱棱地扇着翅膀,最后伸长了两只爪子攀在窗棂上,收起双翼,歪过头来看着屋内的人。
云丹自然注意到了这只鸽子,另外两人也是。她剪了一段干净的绷带出来,替换掉从少侠臂上卸下来的旧物。伤口处理完毕后,她松出口气,同时嘴角轻扬,道:“看来,九爷应该有新的东西要告诉我们了。”
☆、第 25 章
夜里的寒风在冷冷清清的街道上肆意穿行,于巷末拐角处碰撞出呼啸的噪响。打更人在这寒意刺骨的无形流体里伴着月光独行,一边计算时间,一边敲着手里的铜锣报时。
此刻正是三更。
登州城的夜生活并非贯穿整个夜晚,仅仅持续一两个时辰便早早结束。商家们需要对白天的生意进行核对计算,这会耗去不少时间,夜生活自然无法持续太久。更何况城市居民的生物钟也没有因为新兴的夜生活而变得昼夜颠倒——除了少数打更人。
和失眠者。
“……大哥你明天不用上早朝吗?”九爷打着哈欠裹着棉被,窝在被窝里嘟囔,“我信都已经回了,您老这时候才来找我也太晚了吧……”
身旁睁着一双血丝明显的眼睛瞪着他的,正是长他十二岁的大哥。九爷已经记不清这位大哥在朝里当的是什么官了,只记得长兄官阶极高,除了皇帝好像也没几个人在他之上。
那人伸手就在他脑门上弹了一指。长年劳心费神的长兄如今身体消瘦,两手几乎只剩了皮和骨头,于是这一弹指倒更让人觉痛——毕竟打在脑门上的都是骨头。
没等九爷喊痛,大他十二岁的兄长便开始教训他:“你还好意思说?好好一条暗道你不用,非得派人传口信,耽搁了时间还怪我了?”
两人如今皆已声名显赫,但从未对外透露过自己的家境,许多人都知道这一位官场上的名人和那一位商场上的达人,却没有人知道这两位是同一家的。如今二人早已不住同一屋檐下,但也只是隔了一条街的宽度。远在九爷生意做大声名远扬之前,这条联通已经分家的两个人的暗道就已经修建完成。
至于修建的原因,既有兄弟情难割,也为了能在各自的地盘互相帮衬。
九爷被这一弹指打出了一个哈欠,生理性眼泪瞬间溢满了两只小眼睛,外表看起来委屈巴巴的,“反正又不是什么大事……他们不过是以为我找错了人,解释一句就完事了。”他揉着自己的额头,“你要我跟你报告事情我才给你传信的,反正都解决了,我就叫人去买点东西再正大光明给你送过去咯。”
长兄两条稀疏的眉毛扭曲得不成样子,“你现在在外头没暴露身份吧?”
九爷不耐烦地叹了口气,“当然啦。现在全天下都知道我叫九爷,就是不知道我姓甚名谁,家有几人。”
“……唉。”
一场半夜三更差点吵起来的架,最终以一声叹息结束。
将大哥连哄带骗地送回密道里去后,九爷立马躺回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案头刚刚被扇灭了的灯芯隐隐的飘出些焦味,在漆黑的环境里刺激着九爷的神经,将他的思绪带到了中午饭后自己亲手烧毁的另一张信笺上。
他这两次收到的都是睦端发过来的信。第一次是一张由信纸裁了一半的纸,长条状的信笺上只潦草地写着几个字:你找了文家后台?
刚看到这句话的时候他是真的一头雾水,心道自己怎么可能会去找文知府的后台。得亏他机灵,想起来长兄跟自己说过他在滇城的手下有去告知过这几人城里的实际情况,江湖人大概是心有灵犀,都选择当了文知府的对手。
幸好第二次飞来的鸽子就带了一封详细些了的信来,字迹也工整许多,约莫是云丹后来忆及并未向自己说明情况,于是又写了一封送过来。信上将事情缘由简明扼要地讲了一遍,终于都消灭掉九爷堵了满脑子的问号。
不过他也许忘了,自己当时有跟云丹说过:“虽然听你这么说起来那个文知府不像什么好人……但好歹人家是来求助的,不搭把手也不行。不过如果那个家伙真不是什么好人的话,你们装装样子就行了。”
姑娘当时还有点惊讶。
商人不情不愿地搓着自己的小胡子:“有个词不是叫助纣为虐嘛。”
这一前一后的两次飞鸽传书可谓前无古人,所以九爷是很不情愿把这事告诉自家老哥的,毕竟要是让他看见了第一封信,肯定会嗤笑他养了一个没大没小的家伙。谁家的手下会这么跟自己上司说话?还写得这么简单粗暴?
但他知道这是情有可原的事情,这个无名无姓的少年在被自己从丐帮买回来之前,根本就没读过书,两三年的时间里能把最简单的白话写清楚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至于上下属的身份,他也从来不会介意。
“啊……谢谢你,买了我。”
彼时少年已经在自家宅子里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一改之前的颓唐脏态,却拘谨得不敢挺直腰杆。十几岁的小孩子正处在长身体的时候,没过多久这原先的衣服就穿不下了,甚至有些地方已经被撑开了裂口。
“诶,这就要换吗?”他眨巴眼睛一脸茫然,“我以前这样子都照常穿着啊。”
九爷吩咐完仆人去买衣服后就回过头来,笑着问:“你以前在丐帮有听说过‘入乡随俗’这个规矩吗?”
“有的。”
“那就行了。在那儿你能继续穿着这破衣服,在我这儿就不行了。”
少年一点就通,尽管通的方向似乎不太对,“明白了。”
九爷顺势开始和他闲聊:“读过书吗?”
少年摇头。
九爷又问起了他的名字,结果问出来一个“木段”。
“……这谁给你起的。”
“以前帮里的一个前辈。”少年不以为意,淡然得似乎对这个名字没有多少意见,“他好像当时是看见了一截木头,就随口给我起了这个名字吧。”
九爷撑着下巴瞅他:“想换吗?”
“可以啊,随便。”
然后木段就变成了睦端。
实际上少年原本是有点后悔让九爷给自己改名字的,因为他发现这两个字比原先那个难写太多,而九爷对自己的第一个要求就是要自己学会认字写字。
与人相处要和睦,要正经端庄不能崩。
这是九爷对他新名字的阐述,不过是拆出来两个字勉强凑在一起,连个姓氏都没有。
“什么你要姓氏?你要姓九吗?”
“……”
后来的日子里,睦端少年在丐帮里习得的杂七杂八的武艺在九爷这边众多江湖高手的□□下变得更加杂七杂八,但是比起以前只能扛住隔壁街小混混殴打的水平,至少现在能扛住两个其他门派正门弟子的围殴并悄无声息地偷走人家的钱包。得益于这些高手的倾囊相授,少年结交的豪杰游侠也和九爷一样渐渐遍布大江南北,甚至有一些是九爷并不认识的人。
于是此番来信,大概连云丹也不会料到在自己将信鸽放飞后竟会有人将其截下,并在圆筒里面硬塞了另半张信纸。
“我想找别人帮忙”
九爷知道,这肯定是睦端写的,也知道他肯定不止“想”,而是已经在“找”了。他倒不是担心少年找不到人,反而更担心他找的会是什么人。
“这小鬼可别自己得罪人啊……”九爷窝在被窝里,忧心忡忡地嘟囔。
“我与你们同一战线,不必担心。”
云丹念完这短短一句话的时候,文琦和睦端还以为她会有下文,于是在这二人持续的注目中,她无奈地晃了晃自己手里的纸条,“他就回了这么一句话。”
那二人倒是松了口气,“看来九爷也没打算帮这位文知府呢。”睦端一边说着,一边偷瞄着旁边的文琦,“你没问题吗?我们这样对付你哥。”
虽然这位看起来比他还小的姑娘一直沉默寡言并且表现得非常成熟,但睦端还是把她当妹妹看,对付自己兄长这种事情,论谁都不可能无动于衷吧。于是时至此刻,他也还在猜测对方内心真实的想法。
可其实就连文琦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也许对这位哥哥已经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更何况,“他们不也说了不会伤我哥性命嘛,”她悠然道,“既然这样,那也就别让他在这里妨碍人家。”
“好了。”碧衣女子出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将少年的伤口处理好后,云丹收拾了一下工具,“现在,我们还是想想怎么联络——”
云丹话未说完,门外便忽的响起了敲门的声音。她这几日元炁消耗过大,已经没有时时开启探知,外面那人长什么样、拿着什么,她现在也只能透过门上白纸投过的身影来判断。现在正是早间光线充足,隔一层白纸也不难看见那人手里正端着一盘什么东西。
于是她没有起疑地走去开门,结果开门后迎面而来的,却是一把匕首。
☆、第 26 章
说是迎面而来或许还不太准确,这匕首被人藏在了表面看来人畜无害的托盘下面,呈上托盘的伙计低眉顺眼,盘内也端放着香味宜人的糕点,这实在不是一副危险的景象,于是就在云丹难得欣赏起这糕点的卖相时,就被不声不响地送了一刀。
兵刃反射出晃眼的寒光,即使上方被托盘遮挡也依旧不掩其原本的光芒。碧衣女子虽有下意识的后退躲避并运行元炁保护自己,但终究还是迟了那半步。匕首尖端刺进她的腹部,划开紧密相连的皮肉,企图进一步贯穿受害者纤薄躯体时,却被及时凝聚起来的元炁以及她及时伸出的的右手阻滞在原地。
实际上,在看到匕首刺向自己的时候,云丹愣了一下——她想不到有谁会对自己下如此狠手,零?仇人?敌人?
这个时候的自己,应该在许多人眼里都是敌人吧?
瞬时的愣神甚至让她没反应过来自己被人捅了一刀。但很快,云丹原本放松的神经骤然绷紧,体内元炁被迅速调动并充盈全身,在受伤的腹部和握着刀刃的的右手掌心聚起一层泛着淡光的保护层。
行凶者似乎惊异于对方身上那淡金色的诡异光芒,但也只是片刻。云丹右手只是阻碍了匕首的前进,没有阻止他拔回去。兵刃已然带血,拔出的瞬间自尖端滴下斑斑鲜红。
那人将另一只手上碍事的托盘扔向云丹,试图借着对方闪身的空档再来送上一刀。
但这动静太大了——好歹托盘上可还有东西的。如今不仅屋内原本背对着门的两个人都听到声响回过头来,连楼下其他食客也好奇地抬起头张望发生了什么事。
屋内二人一扭头便看见一把寒光闪烁的兵刃正刺向侧身躲开托盘的云丹,少年惊出一身冷汗,脱口惊呼:“不好!”反观少女倒是动作神速,转眼冲到了自己同伴身前,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短剑,大臂一挥,自下往上将其击离原本的轨道。
不得不说,这一击所带的力道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这与她的外表太不相符了。
短兵相接碰撞出尖锐剑鸣的同时,云丹的身后也响起了瓷碟碎裂的脆响。面前刀剑相向的二人都不是等闲之辈,气力不曾收敛,此番一撞让两边都后退了几步。
气氛十分紧张。
“你是什么人?”云丹站定在文琦身后,冷眼盯着对手。
那人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杀狗的人。”
对面两人愣了片刻,忽然就明白了此人意欲何为。
早在之前深夜商讨对策时,云丹就有提过一个想法,即让程阳派几个人来,以月纥的名义刺杀他们,动静越大越好,既可以造成滇城大部分被月纥人占领的假象,必要时,也可以间接借刀杀人。
但此人杀意如此强烈,剑锋不留情面照书不遗余力,看起来根本不像是刻意安排来逢场作戏的人。难道是某位没有被程阳收入麾下的仁人志士?在听闻官府行径以及他们这帮人到来后愤愤不平于是挺身而出?
“你们没事吧?!”慢了半拍的睦端终于进入战场,而在他出现的那一刻,行凶者的神情也变了。
有那么一瞬间,云丹惊悚地觉得那个眼神和当年山鬼谣还是“叛境侠岚”时所有人看他的眼神一模一样,杂糅愤恨与痛惜,包裹沉沉的恨意。
以上要素在这个人的眼神里均有存在,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是因为睦端的出现,才会有这种仇恨吗?
一楼大厅里的跑堂伙计听见上面有东西摔碎的声音,小跑上楼梯想要上来查看情况,一边还喊着自己视线可及的那几个人,询问事出何因。可没等他踏上最上面的那级台阶,他就惊悚地发现这几个人是在火拼。
这回迎战的是睦端——其实是被迫迎战,因为那人急冲上来,手中刀刃明摆着要切开他的脑袋,好在少年眼疾脚快,腰间佩剑在腾挪时顺势拔出,一闪身便砍在那匕首的锋刃上。
可谁也没想到,那人另一只手竟从小腿绑带中抽出一把短剑来,从另一侧横向发起狠厉的攻击,目标不偏不倚,正冲睦端的面门。
快得让人连眨眼都来不及。
“诶?”
少年仓促收回来用以抵挡的佩剑悬滞半空,敌人短剑已经指在自己眉心。他根本就不可能在这样凌厉的攻势下保住自己的脑袋,可对方却在最后一刻停了下来。
小心翼翼地从剑锋下挪开后,他轻拭掉自己鬓角被惊出来的密密麻麻的冷汗,“怎,怎么回事?”他疑惑且警觉地退后,死死盯着姿势奇怪的行凶者。
他没有注意到现场少了一个人,直到那人身上浮现出紫黑色的诡谲雾气,从那雾气里又变戏法似的跳出来一个人。
“闪开。”跳出来的那人有着一头淡紫色的短发,转过头来时,睦端看见她的面上有遮以紫纱。“他就快醒了。”
“文琦?”他还没反应过来,“你,这刚才……这怎么回事?”
紫发的姑娘抬眸看他,眼里似是有一闪而过的疑惑。这份疑惑在短暂昏厥的行凶者醒来时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以至于云丹也没有发现这微妙的异样。
苏醒过来的凶手踉跄了半步——因其原本姿势就极难保持平衡,而文琦和睦端的猝不及防的前后夹击更让他只能狼狈挡住对手的凌厉攻势,借势下楼,溃逃出去,留下一楼不幸成为他下坠缓冲物被砸得稀巴烂的桌子,和那桌惊魂未定的无辜食客。
客栈内的人们被吓得不轻,但又不知发生了何事,跑堂伙计呆杵了没多久就被掌柜的喝去收拾坏掉的桌子。片刻的混乱后,这店里又恢复了往常的秩序。
如果忽略掉匆忙跑出去——大概是报信的小厮,和二楼这狼藉的地面的话。
“看来,不用担心程大哥会去赴会了。”云丹望着楼梯边缘紧张踌躇于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