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拜上帝教的“降神”(天父天兄下凡),则更明显地是袭用当时广西民间
盛行的“降僮术”。还有日常所谓“超升”教徒灵魂等,都属于中国民间宗教活动
方式,与基督教格格不入。
总之,从经典、教义到礼仪活动,拜上帝教与基督教都有着显著的差异,特别
是经典、教义方面的不同更具有实质性。所以说,尽管两教确有着联系,有着某些
相通之处,但并不能因此就认为拜上帝教乃基督教直系繁衍。实际上,它是具有自
己特质的一个独立教种。正如南橘北积,“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
洋上帝和土上帝
“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的原因,正是“水土异也”。
洪秀全接受洋上帝的原因之一,是他研习过的中国古代典籍中,有一个与犹太
教上帝表面上确有些类似的“土上帝”,二者有着连通的一定基础。
中国远古时代的“上帝”,一般作为“天”或“吴天”的同义语来使用。《说
文解字》释:“天,颠也。”表示至高无上的意思。这个至高无上的权威,即指超
自然的神。他有意志,有好恶,能发号施令,主宰一切自然和人事,洞察秋毫,报
应不爽。中国古代典籍载有这方面的许多事例。从认定至高无上、主宰一切的神这
一点上说,确如梁启超所言,“古代之天,纯为有意志的人格神”,“与希伯来旧
约全书所言酷相类”。
正因为如此,昔日的利玛窦能够“借天发挥”,而今洪秀全则能对《劝世良言》
中初识的那个“神天上帝”,在感到新鲜的同时又不全然陌生,很有一些似曾相识
之感。他正是顺着这样一种逻辑去认识和接受该上帝的:这个“神天上帝”并非自
西洋舶来华夏,他本来就是天下共有的。中国自盘古开天地一直到夏商周三代,和
西洋各国一样,都同行敬拜皇上帝这条大路。只是人家行此路到底,而中国到秦汉
以后则“差人鬼路”。现在倡拜上帝,只不过是使人返回到当初的正路上去。'注'
洪秀全引用中国诸多典籍中带有“皇上帝”字眼的语句,证明三代以前中国人
敬拜皇上帝的事实,驳斥“拜皇上帝是从番”的“妄说”。其人心头也大有泱泱华
夏、堂堂炎黄之慨,也是羞于、恶于“从番”的。
事实上,中国的土上帝和西方的洋上帝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第一,洋上帝是唯一的神,而土上帝至高无上但非唯一。巾国自古的传统是多
神“杂拜”,譬如天神之中,至高至尊的昊天上帝之下,还有东方苍帝、南方赤帝、
中央黄帝、西方白帝、北方黑帝等五帝。《礼记》中就有分别祀昊天和五帝的明确
规定。除五帝而外,天神还有司中、司命、风师、雨师、雷神、云神以及日月星辰
等各司专职的众神。光是天神就是一个庞大家族,不消说天神之外还有“地神”、
“人神”等诸多群体了。
第二,洋上帝经历的是一个神学完善的发展过程,而土上帝经历的却是一个自
然化和伦理化的变异过程。基督教把人神同形痕迹较明显的犹太教上帝,发展到三
位一体的上帝,这是重大的神学创造。到公元4世纪时,三位一体说已明确成为基督
教的正统教义,违者便被判为异端。洋上帝被定型于这样一种意境之中:对他的构
成,不可靠理性来领悟,只能靠信仰来接受,这完全是神秘的启示。
土上帝则不同,它最初的神秘色彩是逐渐漫游的。实际上,到春秋战国诸子百
家之时,人们对“天”的认识就多异于从前,而越往后,就越沿着两个趋向分化:
一是以抬头可见的自然实体来认定它;一是用人间伦理法则的神圣性来同化它。无
论何者,对于先前与“上帝”同义的“天”来说都是质的变异。
上帝原来是老亲
在土上帝和洋上帝之间,太平上帝如何取舍?
从形式上以及拜上帝教创立者的主观意图上说,太平上帝是独一真神,拜上帝
教乃一神论宗教。但事实上,由于它没有三位一体那样的合乎逻辑的神学理论来解
释和维护,这就使其一神论存在着明显的破绽和巨大的漏洞:“上帝的太子”耶稣
并非凡人,人们不能见其形体,他下凡来时要附别人之体传言,事毕之后即告升天,
这不分明也是“一位”神吗?只是他在名分上不被承认是上帝而已。所以,如果从
信仰一个灵体还是多个灵体来区别一神论和多神论,拜上帝教实际是多神论宗教。
正如有的论者所指出的,太平天国的一神论,实际上是“一帝论”。'注'
在太平上帝身上,伦理化的特征十分明显,也就是完全“家庭模式化”了。按
照拜上帝教的理论,上帝是天下几间的“大共之父”,世人都是他的子女,以人世
伦理关系来推演,归根结底一句话:“上帝原来是老亲”。这一“老亲”又有着自
己的小家庭,有妻室,有儿女东床,耶稣为其长子,洪秀全为其次子,冯云山、杨
秀清、石达开也都是他的儿子,萧朝贵则是其女婿。耶稣也有妻室,即洪秀全等人
的“天嫂”。不过耶稣夫妇没有为上帝生下孙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圣人
之道对“天兄”也不能例外,所以,洪秀全就把自己的儿子过继给耶稣为嗣子,让
其兼桃两宗。
这些在基督教人士看来显然十分荒诞的事情,太平天国领导人却一本正经地质
问对方是否懂得。太平上帝的小家庭到大家庭,岂不就是世间父家长制的小家庭到
君主国家的投影?中国儒家伦理文化对拜上帝教的浸润,在这里得到最典型的体现。
还有一则事例,也很能够为太平上帝的儒家伦理品格提供真确的印证。们日遗
诏圣书·创世传》第三十八章中记载了这么一个故事:犹大有三个儿子,长子名耳,
次子名阿南(现行圣经中译作“珥”、“俄南”),三子名示拉。犹大给长子耳娶
大马氏(现行圣经中译作“他玛”)为妻。不久耳死了,犹大遵照习俗让阿南娶嫂
为妻。不久阿南也死了,这时示拉年纪尚小,犹大就让儿媳回父家寡居。及示拉长
大,犹大还不让他与大马氏结婚。大马氏便乔装妓女,骗路过这里的犹大与之同寝,
以致怀孕事发。公公坦率地承认此事,并说儿媳比自己更有义,因为自己未把她嫁
给儿子示拉。后来媳妇生了双胎子。
像这种事情,按中国伦常道德衡量是乱伦而人所不齿的,所以洪秀全在《钦定
旧遗诏圣书》中便大加删改:把“娶兄嫂”改为“娶妻”;把媳妇伪装妓女骗公公,
改为其亲见公公恳求给小叔子娶妻生子,好为其兄立嗣;媳妇也得归公婆家,侍奉
二老。媳妇生双胎子的事,则改为示拉娶妻生双胎子。由洋上帝启示写在圣经里的
事情,洪秀全却不叫太平上帝承认。太平上帝所认可的,只是符合中国伦理的事。
可见,中国圣人的那套东西,对太平上帝来说是沦肌侠髓的。
双刃剑
从洪秀全决定皈依上帝那天起,便把孔圣人的牌位砸烂了,这种勇气和胆量的
确惊世骇俗。太平天国建立之后,一度大有荡平孔门之势。毁学宫,砸孔庙,查禁
孔孟“妖书”,“搜得藏书论担挑,行过厕溷随手抛,抛之不及以火烧,烧之不及
以水浇。读者斩,收者斩,买者卖者一同斩。”'注'
然而,曾几何时,便又连出告示宣布“孔孟非妖书”,只需删改一下。天朝还
真成立起“删书衙”,但到头来,只不过将《论语》中的“夫子”改为“孔某”,
将一些典籍中的“上帝”字眼前边加个“皇”字而已。删改的只是皮毛,五脏六腑
一点也未曾动得。
罚孔丘种菜园
太平上帝对“孔某”的态度和政策,在洪秀全丁酉异梦中提供了绝妙的昭示。
这恐怕是“异梦”中有意添加的最精彩生动的情节之一。
这天,洪秀全被召至天庭,皇上帝当着他的面“推勘妖魔作怪之由,总追究孔
丘教人之书多错”,说是连洪秀全读之也被教坏了。于是,皇上帝严厉地斥责孔丘。
孔丘始则强辩,终则默想无辞。耶稣和洪秀全也一同指斥他。孔丘见高天人人归咎
于他,使私自逃去。皇上帝即派遣洪秀全和天使一道去追拿,将其捆绑回来。皇上
帝十分生气,命天使鞭挞惩罚。孔丘跪着再三讨饶,哀求不已。皇上帝“乃念他功
可补过,准他在天享福,永不准他下凡”。
——愤怒地指斥,严厉地惩罚,无情地嘲弄,最后终究妥协地宽宥
这是至圣先师从未受到过的打击和奚落,他的名誉和尊严因此受到很大损害。
有迹象表明,天庭惩孔的故事在太平天国广泛地流传开来,甚至加油添醋地成为街
头巷尾的谈柄,例如有说天父罚孔丘种菜园。孔夫子在世一贯轻视体力劳动,如今
他却也被强迫“劳动改造”,成了一介“菜农”。
不过,这个菜农决不会安分守己地做苦力,照旧是吃他那“教人多错”之书的
老本。他这书可着实厉害得很,实际上打,开始就约束、管制着太平上帝,牵引着
洪秀全。
孔夫子的罗网
在洪秀全钦定颁行的太平天国官书中,有些篇目就是以宣扬伦理纲常、孔孟之
道为核心内容的。这些要比那“遗诏圣书”类者实际效用大得多。例如《幼学诗》,
其中辑录了题为敬上帝、敬耶稣、敬肉亲、朝廷、君道、臣道、家道、父道、母道、
子道、媳道、兄道、弟道、姊道、妹道、夫道、妻道、嫂道、婶道、男道、女道、
亲戚、心箴、耳箴、口箴、手箴、足箴,天堂的五言诗共三十四首,阐述宗教和伦
常的道理,而伦常明显地压过宗教,居于主要地位。这各“道”各“箴”,多是依
据儒家的伦常和道德原则,给处于不同地位,有着特定身分的各种各类人物制定的
行为规范。譬如《夫道》为:
夫道本在刚,爱妻要有方。
河东狮子吼,切莫胆惊慌。
《妻道》则为:
妻道在三从,无违尔夫主。
牝鸡若司晨,自求家道苦。
即使宗教类篇目的太平天国的官书以及各类文告中,字里行间也浸透着孔孟之
道。例如《原道救世歌》,开篇第一句即“道之大原出于天”,以儒门之锤定音。
篇中所谓“颜回好学不贰过,非礼四勿励精神“;“尊为天子富四海,孝德感天夫
岂轻”;“大孝终身慕父母”,“孝亲即是孝天帝”;“孔颜疏水箪瓢乐,知命安
贫意气扬”等语,都是引儒家义理或掌故来解释其改邪归正教义的。并且明确肯定
孔丘等圣贤的崇高地位,让其与皇上帝为伍,所谓“周文孔丘身能正,涉降灵魂在
帝旁”。
其实,若辈灵魂又何止是“在帝旁”呢,一开始即稳扎其体内了。洪秀全尝禀
承“皇上帝”的旨意诏曰:
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不夫,妇不妇,总要君君、臣
臣、父父、子子、夫夫、妇妇。'注'
这可以算是个要言不烦的总结。无论太平上帝的权能如何,到头来还是钻不出
孔夫子编织的这张伦常罗网。
合璧的妙用
太平上帝的诞生,是吸收了洋上帝的部分素材,主体则无可摆脱地取材于华夏
本土文化。这二者掺合杂糅,浑然成为一个有机整体。它是中西合璧而以中为本的。
虽然中西成分的轻重主次不同,但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对太平天国来说,这一合璧自有其妙用所在。基督教义本身并无确定的社会内
容,中国传统文化的丰富素材更大有回旋择取的余地,洪秀全辈有意识地根据需要,
从二者中选材结合、改造利用。譬如,拿基督教独一真神的教义与中国三代以前的
“上帝”相附会,一方面用以否定从秦朝一直到清朝历代封建君主统治的合法性—
—他们不但不是奉天承运的天子,而且是磨越称帝狂悖莫甚的罪人;另一方面又为
自己以真正“天子”的身分来做人主制造了神圣根据。又如将原始基督教的平等思
想,与儒家思想资料中“天下为公”的大同说相结合,便形成了太平天国所谓“人
人不受私,物物归上主”的独具特色的平均思想。诸如此类的一切,无不被神化成
太平上帝的意志。
出于对太平上帝的信仰,天朝军民所产生的宗教热情的鼓舞力,宗教认同的凝
聚力,宗教道德的约束力,宗教神秘的威慑力,宗教氛围的感染力等,对于维系革
命队伍、激励战斗情绪,保持理想信念,确实有一定的作用。
洪秀全辈把“天上天国”,落实为对渴求摆脱现实苦难的群众有着巨大吸引力
的“地下天国”,而又使这地下天国始终叠合着天上天国的飘缈幻影,笼罩着其神
秘灵光,从而构成太平天国的一大特色,离不开对中西合璧的太平上帝的妙用。妙
则妙矣,但太平上帝对于太平天国来说犹如一柄利弊同具的双刃剑,我们更要看到
它的另一刃。
铁棒变竹竿
太平上帝的圣杖,拜上帝教的护身符,虽然为洪秀全辈发动和进行革命所利用,
但不表示他们就是完全自觉地以之充当政治道具的,他们的的确确曾是拜上帝教的
诚信者。特别是洪秀全本人,一直到最后依然陷在“言夭说地”的宗教迷境之中。
在太乎天国都城粮绝兵寡、危在旦夕的关头,他竟下令全城人俱食“(口甘)(甜)
露”,发出“朕之天兵多过于水”的吃语。对于洪秀全辈以及拜上帝教的广大信仰
者,宗教麻醉的危害都是无可避免的。
对于太平天国的敌人来说,太平上帝不但未成为抵而挡之的有效盾牌,反而成
了他们各尽其用的“助攻手”。
借着太平上帝与洋上帝的“亲缘”之桥,“洋兄弟”们得以方便地出入太平天
国。据大概统计,仅传教士先后到过太平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