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姐弟,连嘲讽的神色都一模一样。
“我心悦他。”
言妙脑子里一瞬间天旋地转,她怀疑自己是听错了:“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冲着孟透比了个手势,在他开口前说道:“别别别,你还是闭嘴吧。”
她用了好长时间才缓过来:“……不是吧孟透,你不会在说笑吧?”
第57章 七夕
言妙当然清楚孟透不是在说笑,她只觉得他缺心眼。
“那么多姑娘,如果你想要,什么样的没有。你怎么偏偏看上言昭含了。你不是缺心眼你是什么?”
孟透说:“我就喜欢他对我若即若离,爱答不理的样子。”
言妙一脚踩在长凳上,看着他的那双桃花眼认真道:“孟透,你这叫犯贱。”她说完就收走了他面前的汤碗,转身将碗放到待清洗的锅里。
孟透背靠桌子,双手向后撑在桌面上:“那你为什么更喜欢霍止?”
“我……”言妙语塞,抓起抹布丢向孟透,“我开心我高兴。”
他侧了个身,抹布从他左侧擦过,没砸到他:“妙,我跟你说真的。趁早说了,你不说,霍止那个冰块是永远都不会明白的。况且,后天我们就回暮涑了。下一次见面,又不知道是何年马月了。”
言妙说:“我知道。但是姑娘家,得矜持。”
孟透将她打量一番:“你,姑娘家?”除了她长得像姑娘,他还真看不出她哪一点像姑娘。她明明剽悍到无敌,根本不需要夫家的庇佑。
她捋起袖子:“欠揍吧你!”
……
他们离开的前一天傍晚,孟透去了趟西苑,替那位害疯病的夫人打扫了屋子。那夫人不可怕,也不说疯话,只是把他给错认成了言昭含,一口一个“儿子”叫得亲热。
他上一次来西苑,问起她是谁,言昭含冷冷淡淡地揭开了言书涵的伪君子面具。不过言小公子没让他进屋坐,只告诉他时麻病会传染,接着下了逐客令请他离开。
那时他没看清这位夫人的容貌,这会儿他才看得清楚。她的脸早已被言昭含擦净,容颜衰朽,不复当年风姿。从眉眼中可以瞧出她昔日的风华。
他在沉皈的日子,拜见过言家大夫人。她倒是风华常在,仍拥有二八年华的容貌。言书涵为她造了一座戏楼。她平日闲来无事,就倚在阑干上看名伶唱戏。在外人眼中,言书涵与其夫人乃是伉俪情深。
如非是几年前传出了言书涵私纳凨族侍妾,且抛妻弃子的流言,他们真是羡煞世人的一双璧人,而他们看上去也不会那般像逢场作戏。
言昭含推开屋门瞧见孟透有些意外。
“你来做什么?”
孟透为夫人挂好蚊帐,回头看了他一眼:“我来看看夫人啊。”还有你。
他担心言昭含会赶他走,早就想好了,如果真这样,他就死皮赖脸地待在这里。但是言昭含没有理他,淡淡应了声,就掀帘去小厨房了。
言小公子那天穿了件月白色的衣衫,看得他心痒痒。孟透寻思着要不要去给言昭含帮忙。他刚要去,被夫人扯住了衣袖。他凑过头去听她说话。
夫人压低声音,浑浊的眼睛发亮:“儿子,刚刚那个是不是你给娘找的儿媳妇?唉呀,长得真俊。”
孟透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他轻咳两声,单手握拳放在唇边:“俊……”他险些笑出来:“俊是挺俊的,人家不一定愿意嫁给我啊。”
夫人神神秘秘地一笑,从袖口拿出个玉坠子,塞到他手里:“这是我们家家传的玉坠,送给你媳妇,她肯定会喜欢。这样她肯定就愿意嫁给你了。”
孟透摩挲一番,在烛光下看到,那玉上雕刻的是一朵莲花。他试探地问道:“那我……过去了?”
夫人靠在床头,闻言坐了起来,朝他摆手:“快去快去。早点把这事定下来。娘这心里也就有了着落。”
孟透顿时觉得春风得意马蹄疾,“诶”了声,朝厨房走去。他掀开帘,靠在门框上,一根手指勾着吊绳转那个玉坠:“小媳……咳,小公子。”
言昭含瞥他一眼,将热好的饭菜从竹篦子上端出来:“做什么。”应该是碗壁有点烫,孟透看到言昭含的手碰到碗壁后缩了一下。孟透连忙过去帮他端,他将玉坠塞给了言昭含。
他问:“这是什么?”
“这是你娘给你的,让你给你未来媳妇的家传宝贝。”碗壁确实有点烫,孟透被烫到后,对着手指呵了口气,接着将手指放在耳尖上捏了一会儿,“行了,这里交给我,我给端过去。”
……
孟透还帮着修缮了一下屋顶。夫人说常漏雨。他倒没学过这种,上屋顶瞎鼓捣了一番,给补上了缺口。他做完后,已是大汗淋漓,坐在那儿休息。
言昭含顺着木梯爬上来,将湿淋淋的桃子递给他。孟透一手接过,另一手搀着言昭含,让他稳当地坐了下来。
他说:“多谢。”
孟透咬了一口桃子,含糊不清道:“谢什么,都是我能做的。”孟透瞧了眼手中的桃子:“这是软桃啊?”
“怎么?”
他轻笑:“我喜欢脆桃。咬一口能嘣下颗牙的那种。脆桃更甜。”
言昭含看着他,他一笑眼睛就弯弯的,困惑道:“你为什么要帮我做这些事情?是出于同情?”
孟透回头恰好对上他的眼睛,连嘴里那口桃肉都忘了咽下。他心口那只兔子一直在跳,他艰难地咽下,喉结滚动:“因为我……因为我把你当兄弟啊。”
言昭含重复了那两个字:“兄弟。”他淡哂:“我不需要什么兄弟。”
孟透还没说什么,夜空里绽放开了一朵烟花。接着,一朵接一朵的烟花绽开。聒噪的蝉声、鸟雀的低语、稻田的蛙声……所有的声音都湮没在盛夏的烟花里。
他才想起来,这一天是七夕,拂莲城中在庆贺乞巧节。言妙带着言尔一早就出沉皈准备去了。他的心都被扰乱了,哪还记得这些。他连找牛郎织女星在哪儿的闲情都没了。
在巨大的震响中,他的心跳动得更厉害了。孟透目视前方,悄悄伸手去搭言昭含的肩,无意间还触到了他冰凉的发丝。
孟透的眼睛余光看到了言昭含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他的心都快跳出来了,言昭含瘦削的肩膀是温热的,而他的手心都是汗。
言昭含没抗拒,任他装作若无其事地搭着肩,转回去继续看烟花了。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就算死了也值了。
第58章 皈依
孟透保持着这个姿势,不敢动一下,直到烟花燃尽,尘嚣远去。蝉声与荷香重回。言昭含安安静静地坐着。他想着要不一口气就说了。他的手从言昭含的肩头放下。
孟透侧过身看小公子,手指挪了几分,想去触碰他那只撑在屋脊的手。他内心里挣扎了几个轮回,心下一横,手边碰到了他的。孟透刚想握住他的手,底下就传来了一位年轻公子的声音。
“孟透,你怎么也在这?”
来的人是言昭含的二哥言清衡。他一身纤尘不染的蓝衣,墨发半束,斜眉星眼。那样貌与言昭含有两分相似,眉眼都是水墨晕染而出的,温润得紧。他一手提着灯笼,抬头看向他们。
言昭含一骨碌地站起来,顺着木梯爬了下去。他起身时,孟透无意间触到了他温玉般的手。
言昭含走到言清衡面前:“二哥,这么晚,你怎么会过来?”
言清衡将手中的几包药提起来:“我过来送药。这几天外门来了人,我忙得昏了头,忘了你这边了。你一个人打点这里辛苦吗?我回去还是同父亲商量,让他派几个侍人过来罢。”
言昭含接过他手里的药,摇摇头说“不用”。他二哥轻敲他的额头,道:“我真是拧不过你的倔脾气。算了,你不肯的话,我往后还是亲自过来罢。”
孟透也顺着梯子下来。言清衡看向他,走近几步道:“孟公子这两日接连缺席,原是在陪伴舍弟。”
孟透默认了,低头抬头间笑得粲然:“宴上酒味太重,我闻着头疼。偶然在这遇见小公子,细说二三事,乐得清闲。”他想着两兄弟叙话,他总不能赖着不走,客套了几句,就先告辞了。
他对言昭含说:“再会。”
小公子仍是温淡的表情,说:“再会。”
他离开的时候,有一种冲动想回头看看,他是否目送着自己离去。这想法被他压制住了,他清楚,言昭含绝对不会目送他,甚至都不会多看他一眼。他想到这,心里就有点儿沮丧。
想喝酒的沮丧。
孟透很多年后回想起来,只觉得那时的言昭含,虽然经历诸般苦楚,但好在他有在世的娘亲和疼爱他的二哥,还有一只猫。那时的他才是最好的他。许多年后,他除了一身伤疤,什么也没有。
……
直到他们回暮涑,言妙还是没有说出那些话。分别的时候,她骑着白马来送他们,穿着深绿的碎花衣衫,风一吹,她刺绣的发带就随着风飘扬。她额前的碎发也乱了,桃红的唇瓣在阳光下更艳丽。
她跟孟透说“再会”,面对霍止时欲言又止,最后说“珍重”。她调头时看上去有些泫然,而她将脊背挺得笔直。她依旧是那位傲气的言家三小姐,倔强得不肯表明心迹,也不肯被人看破脆弱。
孟透在送行的一群人中没见到言昭含,虽然他早就料到了,可他就是心情不好。心情不好,他脾气就臭,没好气地对霍止说:“你是不是傻。”
他说完就策马扬鞭先行一步,暮涑的另外几个少年差点没跟上。孟透骑马穿过拂莲,出城门后又穿越了一个旷野,之后才被风吹得冷静下来。
他想,言昭含绝对是他的克星。
……
回到暮涑,就意味着又过回了枯燥乏味的日子。每日天不亮就得起来修习,接受训导,在试炼之地待上半天,晚上还得研读修真典籍。
确实挺忙。可同样的日子忙得久了,就能从中找出些空隙来。习惯了严谨的日常后,也能忙里偷闲。
孟透承认他不思进取,且不思悔过,一抓到空闲时间就发呆,想东想西。其实也不是胡乱地想,他想的所有事都是与言小公子有关,连梦里都是他。他无时无刻不会想起言昭含,因此背经书时也走神。
他整日茶饭不思,几个月后人都瘦了一圈。
薛夜调侃说,他这是害了相思病。
得了相思病的孟透为言小公子消得人憔悴后,决定做点什么。于是他得空就去趙临城里买了洒金宣纸和松砚,对着东窗写信。
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他写了几十封厚信,加一块儿能出本书的那种。信里无非写了一些琐事,为了显示自己的才学,他有时还会强扯一些话,譬如他喜爱养花,略懂一些园艺,钟爱访山赏月,煮茶弹琴。
他寄出第一封信后的第二个月收到了言昭含的回信。
他刚完成那天的试炼,走在石子路上,有位师兄塞给他的,顿时心里的烟花就炸开了。那封信薄薄的,经由几个人的手,已经有了皱折。里头是白底红条的宣纸,言昭含写的是楷书,精致漂亮。
信上只有短短一句话:“寄错否。”
他看完就有一种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里下不去也吐不出的感觉。他很快振作起来,继续鼓足勇气给言昭含写信。他在第二封信上写他没寄错。接着他寄了一封又一封。
可是言昭含再也没有回信。
后来他琢磨着要写一封饱含真挚情感的情信,应该得用上些酸诗酸句。其实他曾经最看不惯酸词酸句,瞧迂腐书生也不大顺眼。但古人云:“但当涉猎,见往事耳。”他大略地翻过几本诗词,能背得一些名篇。
可他心里没底,不知道怎么写。因此那年过年他回家去,跟赵情焉讨教了一番。
赵情焉十五岁时凭一首闺中诗名满漓州。那首诗大概讲的就是她朝思暮想的翩翩白衣少年郎。他大哥将这首诗誊出来拿给他看过,他只看懂了个大概,看到这种诗就头疼,哪儿能细看。
当时世人都在猜这位才貌双全的美人的心上郎君是谁。曾有传言说,写得是邢侍郎家的公子。后来这个传言被否认了。据说是邢侍郎家的公子暗恋这位美人,自个儿传的。之后大家又猜了一圈,以为那郎君多半是孟透。
孟透也是几年后才知晓的,无意间听大哥提起。大哥意外极了:“我以为你早就知道那首诗是写给你的。”
他整年整年地在深山里修习,哪儿知道这些事。因此他当时向赵情焉请教写情信的事,着实让她伤了心。
赵情焉红着眼睛问他:“透哥哥是想给谁写信?”
结果他还没讨教到,就惹哭了人家姑娘。
第59章 尺素
孟透记得,在他坚持不懈的书信攻势下,他十七岁那年的夏天,收到了言昭含的回信。有两封,信都不长。里面写的是拂莲的夏景。笔触温润清爽,读来平心静气。孟透能想象出他坐在荷池旁闲闲地翻书的样子。
孟透快把那三封信给翻烂了,可那种思念还是没办法平息。
他跟动人的情信相爱相杀了一年久,终于败下阵来。他觉得自己真的写不出那种腻歪又浮夸的情信。
孟透写道:“我心悦你,嫁给我吧,我求你了。”
那封信上,他就只写了这么一句话。他偷偷地画过几幅言昭含的画像,都是在他梦醒后画的。他捆了其中的一卷,夹着信,一同交给信使了。
他再见不到言昭含,他要死了。他做梦梦到的都是言昭含,梦到他墨染的眉,含情的眼,淡色的唇瓣,雪白的脖颈。虽说他是……光裸着的,凑在他的耳边吞吐热气,带着湿润的喃呢。梦中的那些抵死缠绵,像水一样,要将他溺死。
十七岁时,他已经有了自己独立的房间,仲夏夜孤独又漫长。
他只要想象到那些梦境,他就感到自己浑身都发烫。自渎时会觉得羞耻,抿着唇线,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晴好时能见到夜星。闭上眼,看到的是言昭含温柔的神色和黑亮的眼。
他冷静地感受到自己快疯了。或者说,他沉迷到他自己都无法察觉的地步,留有的一丝理智,都被用来确认自己已经疯了。
他用练剑来发泄自己的精力。每晚在试炼地留到最迟才离去。
他在等言昭含的回信。他数着日子,数着月份,从夏天等到秋天,从秋天等到冬天。等到他的剑都覆满了霜雪。言昭含始终没有再回信。
孟透回竹楼见过师父。虚常真人睁眼看了他一眼便断言:“你很痛苦。”
是。他很痛苦。不单单是为了言昭含,还是为了前途叵测与内心那块填不满的空洞。这一路他走来,总觉得缺失了什么。究竟缺失了什么,他不清楚。
虚常真人说:“透儿,你从年幼起便是如此,从不看重一切,却又将一切看得很重。走着自己的路,看似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