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各种风言风语,说他一直被关在大理寺,还并没有发落,只是说话还那么难听,若是不改,只怕要关上个三年五载了。转眼已入仲秋,吴非好歹托人通融了几道关卡,花了不少银钱,才被准许去牢里看人。申浩川见了他,虽有一霎惊喜,但转眼又阴下脸来,硬生生叫吴非回去,别再来了。吴非看他脸颊瘦削,浑身脏污,心疼他在牢里受罪,几乎要掉下泪来。申浩川拉住他的手道,知道你受不了这个,才让你别来了。我没事,过不了多久,他们总要放我出去的,北边那胡儿忍不了那么久,他一敢有动静,我就重回苍云军,让他过不了雁门关!
你……还说这个!
呵,你等着看吧。
然而世事总不如人意。长安城已许久没有三镇的消息,以前纷纷上书参奏安禄山的人也都噤了声。奇怪的流言又悄然漫起,称北方汉将不满胡人得势已久,几家氏族早已联手,造谣攻击三镇,扰乱朝局云云。吴非心下惶然,知道申浩川在牢里又要遭罪,死活托人通融要进去看他。前后去了几次,果然状况更加糟糕,申浩川虽至今仍是个“有辱官仪”的小小罪名,但进了大理寺,翻天覆地也不过一夕之间。吴非第二次来时,申浩川被用了刑,缩在牢房的茅草堆里一动不动,赤露的胸膛上血肉模糊,肋骨被打断了两根。看管的牢头不准吴非给人上药,吴非连连哀声求他,惊醒了申浩川,有气无力地叫道,你干什么,不准低声下气地求这帮龟孙……你出去,我死不了。
吴非急得简直要昏过去。之后几次来,他只能偷偷地夹带着一些保命的丸药塞给申浩川,以备万一。申浩川已被折磨地半死,却依旧不改嘴硬,对吴非也没有好脸色,知道他每次来都是拉下脸面费了好大力气求告,久了这边牢里的守卫们瞧他的眼神都是鄙夷和嘲弄。申浩川满腔怒火不得发泄,直让吴非不准再来了。他在大理寺中关押已久,只能凭着越来越阴冷的牢狱得知外面已近隆冬。这些日子实在太冷了,申浩川已经发起烧来,恍恍惚惚地昏睡了一阵,醒来听见外间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他知道吴非又来了。待吴非看见他之前,申浩川勉强坐起身来,装作一副精神尚可的模样。吴非在牢房门前蹲下身来,乌黑的长发上还挂着未化的雪花,申浩川伸手去摸了一下,冰冷冷的,他问,外面已经下雪了?
嗯。吴非淡淡地应了一声,低头把怀里的东西抖开递给他,这里面太冷了,快穿上。
申浩川接过来的是从前在雁门关时苍云军官配发的大氅,自他遇见吴非的那天起,这衣服便再没回到过他自己身上。申浩川默然地抓着这大氅,一时脸上毫无表情,吴非抬头看他,只发觉他脸颊赤红,嘴唇紧抿成一道线,死死扯住衣服领口的手还在打颤。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得从鼻孔里冷笑了几声。
吴非伸手想去探他额头,却被申浩川躲开了。
你……是不是病得厉害?
没事。
浩川哥。吴非紧紧皱着眉心,这已经成了半年来他惯常的表情。浩川哥,你听我一句罢,别这么拗下去了,你认个错,先从这鬼地方出来,保得性命也比现在——
认错?我认什么错?申浩川凑近了来,双颊赤红,眼睛里烧得一股异样的光亮。是错奏了安禄山要反?是错骂了那群贪赃枉法的蛀虫?还是要认我北境将门阴谋攻讦重臣,搅乱朝政?
吴非死死咬下牙关,我——
滚回去。申浩川一把将手里的大氅扔给吴非,力气之大直把人推了个仰倒。吴非急急地起来去要给他重新披上,你别这样,快穿上,这里冷得不行——
我便是在这里冻死,跟你也没干系了!
申浩川挡开吴非伸过来的手,我以为你总归会是……信我的。吴大人,请回吧,以后也不必来了,在下是死是活,不劳烦吴大人挂念。
吴非怀里抱着玄色的大氅,脸色白得像纸。浩、浩川哥,你——
滚!申浩川恶狠狠地抬头瞪着他,我真是后悔认得你……今日起,你我恩断义绝罢!
吴非在家里浑浑噩噩地躺了几天。终于清醒一点后,他挣扎着起身去了宫内辞官。平素尚与他交好的一个同僚偷偷告诉他,昨日大理寺又拉出几个死了的犯人扔到东郊的乱坟岗去了,仿佛是有申校尉。
吴非什么话也没有说,低着头走了。那同僚以为他是早已伤心过了,在身后哀叹一声,袖着手回去了。
下人早已打发走,吴非用身上最后一点银钱付了宅院的租金,收拾好不多的行李,仿佛五年前一般,又孤身一人走过了这条小巷,只是这次,他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
冬日虽冷,街上行人仍熙熙攘攘,坊市间叫卖声不绝,冬至节前,长安城依旧是承平日久的好风光。吴非恍然往东,快走到春明门时,城门口飞马冲进来一人,口中大喊,急报!急报!
安禄山范阳起兵。
十九、
吴非伸手要去拿过那件已经叠好的大氅,被韩君岳赶忙一把紧紧拉住:
“你……你真的要烧?”
衣服已经很旧了,下摆几处磨得只剩一层薄布,带着一股挥散不去的霉味。自吴非离开长安的那时起,它也再没见过天日,连年的颠沛流离,或许吴非自己也真的忘记了很多,前尘旧事,都像一起埋进了这衣箱的最底层,再不会启封了。他眼神从韩君岳脸上滑过,并没多看一眼,只是盯着那玄色大氅点了点头,还轻轻地笑了。韩君岳本已是数九寒天里从头到脚被泼了冷水一般,眼看见吴非这样神情,心里霎时如同刀搅,他紧紧抓着吴非的一只手,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赌气似的重复了几句:“……别想了,别想他了……”
“怎么会想呢,”吴非叹了叹气,苦笑道:“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想不起来了。”
“那你刚才还哭了。”
韩君岳小声嘀咕着,抬手抚过吴非的眼睫,那眼泪早已干了,眼角被他自己揉得发红,韩君岳一碰上去,还微微有点烫。吴非这才回过神来注意到他,不好意思地侧过脸去,“迷糊了一会儿,也不知怎么就梦见了……大概就是因为还留着它,烧了吧,烧了,就没念想了……”
韩君岳只得慢慢松开抓着吴非的手,转身去拿了那大氅蹲到炉子边上。他还是回头看了一眼吴非的神情,那人只是静静地坐着看,脸上似乎是有点微微笑着,又似乎什么表情也没有。韩君岳想,是了,他从来都是这样好,什么也不做,脸上也带着笑的。
他这么好的人,竟被迫两度与人……恩断义绝。
韩君岳伸手把那衣服塞进炉子里,炉火虽旺,可也一时烧不透,屋里开始弥漫起一股焦糊的味道。韩君岳又回头看了看——吴非果然还是偏过了头去——他突然不顾炉火烫手,使劲把那衣服往里面又塞了两把。
炉子里蹭地一下冒出一道火苗,那衣服已经尽数化成了灰。
焦糊的味道刺鼻,韩君岳站起来将屋门开了半扇,才发现外面的雨雪已经变成了纷纷扬扬的雪花,地上浅浅地铺了一层。风蹿进门来吹得桌上的烛火乱跳,吴非叫他道:“别在门口吹风了,还嫌不够冷么?快进来,我做了半天的菜,又等了你半天,一筷子都没动呢。”
韩君岳裹紧了身上的棉衣,这话仿佛一时又回去到他什么也不知道的时候,没有天宝十四年,没有苍云校尉,没有万花谷。吴非替他做好了晚饭,一边抱怨还一边喊他多吃。
是了,那些都过去了。韩君岳想,可是我怎么没早遇见他一点呢?
冬至节里,韩君岳也有三天不用去上值。头天晚上自然又是赖在吴非家里没走,喝了酒就自觉地趴在人家榻上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时,外面雪已经停了,天还阴沉着,冷得要命,吴非早起去将外面墙根下堆着的萝卜和菘菜都搬进屋来,仔细地在角落里垒成一个小塔。韩君岳睁开眼,就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看着吴非动作,听他嘴里还轻轻念着数,垒好了,回过头来瞧见榻上的人,叹口气笑道:“你再不起来,一天的饭都省下了。”
韩君岳只得慢慢坐起来,他睡得衣服头发散乱不齐,不知是不是还迷糊着,竟然也没对着吴非回嘴,自己沉默着梳了头,不戴发冠,却插了吴非榻边放着的一根簪子,懒懒地踱到灶间门口,伸头去看锅里的早饭。吴非看了一眼他那装扮,先是一愣,继而觉得韩君岳这一早沉默得古怪,话也不说,脸色也像是满腹心事。吴非捡了锅里的烙饼递给他,自己也不由得琢磨起来。两人默然地胡乱填了肚子,韩君岳起身去收拾碗筷,吴非蹲在萝卜塔前面挑挑拣拣,最后选了两根合适的,准备再腌一罐子咸菜。冬至过后,年节也就快到了,吴非孤家寡人一穷二白,却也少不了应应景,做些过年的预备。他舀了瓢水洗干净萝卜,进到灶间去切,却发现韩君岳在里面磨蹭了半天,原来不光收拾了碗筷,还扯了抹布擦起了锅台灶台。吴非吓得不轻,愣着看了他一会儿,见韩老爷伸手去拿菜刀的时候才赶紧拉了一把劝道:“不行不行,不能用这个擦……小韩,你、你这是干什么?”
“……哦,”韩君岳闻言听话地放下刀,“今天闲着,帮你做点活罢。”
他看了吴非一眼,既不是笑着,也没什么其他表情,只是一双眼睛又黑又深,实在不知道心里想的什么。韩君岳给他让出灶间的地方,自己进了屋里,也不说话,动手开始擦桌台和方凳。吴非咔嚓咔嚓地切着萝卜,切一会儿就伸头出来看一眼韩君岳,县尉老爷已经快要把屋里所有家什都擦了个遍,拎着抹布出门去了。吴非真不知他是要干什么,胡乱想着,该不会连外面鸡窝都去擦了吧。不一会儿院子里响起一阵“唰——唰——”的动静,他才恍然大悟,县尉老爷是出门扫雪去了。可是雪也积得不厚,不扫它,下半天也该化了。吴非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忐忑,平时本该去问他一句的事情,竟然话也说不出,只能埋头又去切萝卜了。韩君岳在外面扫了好一会儿,又进屋里来,先看了看吴非还在灶间没出来,往手里呵了两口气,问他道:“我看村里好多人家院子里挖个菜窖,我们也挖一个么?”
“……去年弄过,我挖得不好,后来就塌了。”
这话问得突然又别扭,吴非还没想明白哪里不对,韩君岳便点点头,走到墙角边上,将那里暂时放着的东西动手整理了起来。吴非前几日刚修葺了屋子,有些家什挪动出来还没归整,韩君岳问也没问,上下打量一番,就开始动手把几个小的包袱盒子捡起来放进木柜里去。吴非从灶间出来,赶忙一叠声地喊他:“小韩,小韩,你别弄了……没事你就回去吧,这些我来收拾。”
韩君岳手下不停,“不用,你忙别的去……”
吴非哪敢听他的话,只得擦了手来跟他一起收拾。这一堆东西里多半是常年不动的旧物,盒子的花样,衣服的纹饰,都依稀可见当年吴非还在京做官时的风貌。韩君岳对着几只笔和书册看了又看,瞧见一根旧发带时脸色甚至黑了下来。吴非只轻声跟他说了几句东西收在哪里这么无关痛痒的话,韩君岳简单地应了,继续沉默下去。这奇怪的气氛持续了半天,吴非心里愈发忐忑,好在突然听见外面有人敲门,简直像是松了一口气,吴非大声问道:“谁啊?”
“吴大哥,是俺啊!你在家呢?韩老爷是不是也在你这儿呢?”
“哎,是刘家娘子。”吴非赶忙去开了门,见是刘娘子和小叔鸿宝都来了,臂弯里挎着个篮子,笑吟吟地往屋里一探头,“哟,俺就猜着韩老爷不在家里,准是到你这儿来了!”
韩君岳早已跟村里十几户乡亲熟识了,见着她倒也不像原来那么拘谨,竟然笑着打了招呼,“昨晚上来喝酒的,就住下没走了。”
一时吴非斜眼瞧了瞧韩君岳的笑脸,心里一动,跟着道:“我还刚说让他早点回去呢,这天还阴着,说不好又要下雪。”
“可不是,今天家里几个干活的人要回去了,俺也是看着天不好,想早点烧了饭给他们,趁着晌午打发他们走。”刘娘子抿嘴笑着看看韩君岳,“韩老爷前阵子为了俺们村的事,头也叫人打破了,俺怕你伤着的时候有啥忌讳的,也不敢总去瞧你,现在老爷可全好了?今天俺家里做了好些菜,趁着节里的空儿,也想请老爷去吃个饭,行不行啊?”
刘娘子话说得甜,旁边小叔子鸿宝却是耷拉着个脸,鼻子里哼哼了一声,冲韩君岳翻了个白眼。韩君岳倒浑然不觉,还笑着道谢:“太客气了,上次拿给我的枣子甜得很,我还没吃完呢。”
“哎呀,你要是好这个吃,家里还多着呢,再给你两篮子!”
吴非听了一阵子说话,听到枣子这句,讶异地看了韩君岳一眼,突觉得心里冒出些奇怪的念头来。他顾不得细想,只能顺着应了一句:“那老爷还站在这里干说什么?人家都到我这里来请了,快去罢!”
“哎哎,吴大哥,你也一起啊!我哪能只请老爷一个啊?”
“算了,我今天就不去了,忙着收拾屋里呢,下次呗。”
吴非摆摆手,真个走过去又开始搬角落里的箱子,走到韩君岳身边时,笑着催他道:“你这半天是怎么了,这会儿还愣着?快点罢,别让人家老等着!”
“……哦,行,那我去了。”
韩君岳看了一眼吴非,脸上表情模糊,也说不上是个什么语气。他舀水洗了把手,披上外衣,鸿宝在前面开了门,刘娘子还回头问了吴非一句,“吴大哥,你真个不去啊?”
“哎,我不是跟你客气,真不去了。”
韩君岳走在最后面,反手关上了门,竟然没回头看一眼。
吴非站在屋里,抓起韩君岳扔在一边的抹布,恍惚地一下一下擦起了柜子。
……还真走了。
他这半天心里七上八下,说到底,不过是因为不知道韩君岳在想什么呢。
而自己又在想什么呢,吴非心里苦笑,他还这么年轻,有的是以后。自己是没有了,一辈子都快过完了。
一个人太久了,果然是要胡思乱想一番,不过想想也就罢了。吴非抬头看了一圈四周,干干净净的,真看不出昨天晚上这屋里还有两个人住呢。
他突然好像明白了,韩君岳这半天是干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