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太久了,果然是要胡思乱想一番,不过想想也就罢了。吴非抬头看了一圈四周,干干净净的,真看不出昨天晚上这屋里还有两个人住呢。
他突然好像明白了,韩君岳这半天是干了什么。吴非皱着眉头,嘀咕了一句,便是以后不来了,用得着这么——
他没看见,韩君岳走的时候头上也是插了他的发簪,把自己的头冠藏在了吴非的枕头下面。
二十、
“我想,这新来的刺史肯定很不对劲,偏赶着年集的时候要去临县议事,到底存的什么心思啊?”
韩君岳两手捧着个大碗正喝汤饼,吴非一个不注意把面煮得过了,碗里黏糊糊一坨,韩县尉倒也不嫌弃,就着切了菘菜碎叶子的蛋羹,吃了一大碗,又伸头往灶间眼巴巴地看着:“还有吗?多放点盐吧,太淡了……”
“没了!盐还等着明天集上买呢!”
吴非又端了一只满碗进来,毫不客气地顶了韩君岳一句,“韩老爷,本县今年是颗粒无收了么?还是县官老爷扣着衙里的俸粮不给吃?从前我见被围城半月的百姓放出来时,饿得也就跟你差不多了!”
“我不是都跟你说了么,那刺史大人突然要各县查补一应户赋账簿,明日带齐了去临县县衙议事。”韩君岳忙不迭接过饭碗,撇了撇嘴辩道:“本该几个人的事情,全落在我一个县尉头上,整整一天别说吃饭,正经连水都没喝上呢……明天一早就要过去了,还赶着年节之前最大的集,我看他这事,不议个两三天是议不完了!”
“……你慢点,别抱怨了,小心呛着。”
吴非又把一小碟子醋汁推到韩君岳面前,好让他配着汤饼吃。自冬至节那天韩君岳走后,他本以为自此两人便不相干了,没想第二日还不到中午,县尉老爷便没事儿人一样又来了。过来不说,还提着满手的东西,拉过吴非来一一跟他讲,这是哪家送的核桃,这是哪家送的黄米糕,这是哪家送的腊肉条,然后都推给了吴非,让他恍然间觉得韩君岳简直是个上门送聘礼的。韩老爷闲日无聊,坐在屋里看吴非以前的书,还拿出笔墨来写了几张字,吴非要去河里挖淤泥来肥地,他也扔了笔去帮忙,吓得吴非好说歹说没让他下水,韩老爷还气鼓鼓地嫌人家看不上他。晚饭时分,吴非终于发觉了被藏在枕头下的发冠,拿出来还给韩君岳时,县尉老爷殷切地劝道,这个是玉的,人说玉能安神,你枕着这个睡,就不做些乱七八糟的梦了。
吴非愣了半天,回道,这玉不是安神的。
……我师父说能的,你试试!
总之韩君岳推着吴非把那发冠重又塞回到枕头下面。他照旧来家里吃晚饭,帮吴非喂鸡,洗涮碗筷,现在连切菜和生火也会了。看似两人与之前并没什么不同,但吴非心里还是有些奇怪,总觉得韩君岳对自己越来越不客气了似的。虽则韩老爷一贯的吃喝行径也并没什么矜持可言,这些天来却更是将吴非这儿当成自己家里,烧水喂鸡样样娴熟,不做事时就黏在吴非身后,赶他走了,他也要没形状地倚在榻上,眼睛盯在人身上转。这十几日来,吴非偶然就会觉得,仿佛应该就是这样,以后日日也都有韩君岳在这个家里。他心里忐忑,常常借口路黑天冷,让韩君岳早些回去自己那里,县尉老爷倒也都乖乖地走了。吴非觉得这境况有些可笑,但又暗暗盼着就这么可笑好了。他看韩君岳吃得满头大汗,一边仔细地剥核桃,一边问他道:“这刺史大人为何不在府衙里议事?”
“不晓得,听说临县更是忙得要命,刺史大人今晚就过去住下了。哎,明天你什么时辰去赶集?”
“大概要早些过去,今天飘了点雪,看样子明天还要下。”
“唉,要是再下了大雪,那路就忒难走了……”韩君岳一脸忧愁,“吴大哥,我今天不走了,明天你早起时正好叫我一声,我可不敢误了时辰!”
本州新来的刺史大人,说来也是件奇事。冬至节前,县里已得知,原先的刺史转迁至江南西道,因路途遥远,刺史大人便告了假先回乡省亲治装去了。已到年关,新任刺史本不会现在便来上任,州府还派人来通告各县,命他们自行安稳过年。没成想冬至后不过几天,那刺史大人便悄无声息地自己先来到了府衙上,把上下一干长史司马吓得要命。本县县官老爷几日前已见过他一面,回来跟韩君岳说,这人年纪不大,长得也斯文,看上去似乎不是个好生事的。结果刚进腊月,正是热热闹闹准备起过年的时候,刺史大人突然通告各县,要准备好了户赋账簿一齐议事。明日后日两天,正是临县一年当中最大的赶集日子,附近几个县里的乡亲都要过来,到时县衙附近的几条街都给挤得满满当当。韩君岳焦头烂额赶了两天的账目,今天一早,天还黑着就被吴非喊了起来。外面冷得厉害,远远听着村子里几声长长的鸡鸣。韩君岳拿冷水擦了脸,总算清醒了些,赶紧跟吴非吃了些热食,便急忙赶去县衙里了。吴非心里盘算着集市上要买的东西,一面装好菜蔬鸡蛋,也背着背篓出门去了。外面亮了一些,白白的一弯月亮衬着靛蓝的天色,吴非走在路上,呵出一片朦胧的雾气。他先想了一遍集市上的东西,又不由自主地想到韩君岳昨晚说起那新刺史大人的口气,不知以后还会生出什么事情来呢。吴非想着想着,自己也没觉察地笑了起来。
这日虽冷,但好在还没有下雪。临近县里着实都来了不少人,叫卖的,还价的,大喊着嬉闹的,集市上一片沸反盈天。百姓们也都知道新来了个刺史大人,正跟各县的县令在衙里议事,图着或有热闹可瞧,紧挨着县衙东墙的那条街上更是摩肩接踵人声鼎沸,大家都凑着想瞧瞧新的官老爷。吴非背着背篓挤过来要买两条鱼,想到韩君岳此时正在这里面,也不知那刺史大人听见外面这么吵闹,还能否议得下去事。过了晌午,他找了块稍宽敞的地方,把自己要卖的东西一一摆好了,刚做了几个生意,身边上就凑过来一人,“你怎么在这儿呢?东边多热闹,这里都没几个人过来!”
“那边挤都挤死了,早晨过去,鸡蛋都差点碎了一个。”吴非笑道,“你还能出来?吃过饭了?”
韩君岳瞧了瞧身前几样菜蔬,伸手拿过萝卜一掂,果然是把存下的好货拿出来卖了。“已经吃过了。我闲了一个早晨没事做,那刺史大人和县令们在屋里议事,我是不能进去的,只好跟其他几个县尉闲聊罢了。吃过饭大家都歇息,我就出来找你了……嗯,这地方也不错,照着太阳,还暖和些。”
“你还没见着刺史大人呢?”
“没见着,不过刚才远远地见了咱们县官老爷一眼,我看他皱着个眉头,不像有什么好事,唉,不知道这刺史大人到底是个什么妖怪!”
因着这档子议事,韩君岳一心认定新来的刺史难以对付。吴非笑他吃着县尉的俸粮,操着县令的心,又问他今天还能不能回去。韩君岳哀叹一声,“大概是回不去了,我出来时衙役正要去打扫屋子,大约就是让我们住下的。哎,你在集上都买了些什么?明天回去了,可得做些好的给我!”
“你是有什么功劳啊,在外面睡一晚就要回去吃好的了?”
吴非翻了个白眼,还是答应韩君岳会买些不常吃的东西回去。县尉老爷蹲在这里晒了一阵子太阳,发觉一个来买菜的都没有,吴非才连忙赶他回去了。第二日的集市,人也丝毫不见减少,只是从天亮便下起了雪,不到晌午,竟已白白的铺了满地,还在愈下愈大。吴非的一大篓菜蔬已经卖得差不多,他转到县衙附近瞧了瞧,周围的商贩还是很多,衙里也还不见有人要出来的样子。眼见天气不好,吴非过了晌午便回家去了。韩君岳又是大半日呆在县衙里等着县令老爷们议事,一边看天下着雪,一边焦心,怕今日也不能回去了。好在午后不久,那屋里议事的人终于出来了,韩君岳也没太注意几个县令脸上神色都似疑似忧,就赶忙和其他县尉们跑去收拾那些账簿册子,生怕收得慢了,又耽误回去的时辰。他正忙着,忽听外面自家县官老爷喊他:“韩县尉!韩县尉!你快出来一下!”
不知事怎么回事,韩君岳赶紧跑了出来。县官老爷过来拉着他道:“刺史大人要出去瞧瞧赶集的,可县衙门口的百姓太多,都挤在那里等着瞧官老爷呢,韩县尉,你快出去喊他们都散开,给刺史大人让个道儿!”
韩君岳愣了一下:“哎,老爷,我不是——”
“快点快点!你就出去喊他们让让!”县官老爷赶紧推了他一把,韩君岳只得带着几个衙役开了县衙大门,外面果然是挤满了看热闹的乡亲,一见出来个年青郎君,人群里便嘻嘻哈哈地哄笑道:“新老爷来咯!”“哎哟新老爷好年轻啊!”
韩君岳听到几句调笑,皱了皱眉头,伸手摆了个散开的手势,“乡亲们,都让让!让让啊!这没法儿走路了!”后面衙役也帮着他大喊:“让开让开!韩县尉说了让你们都散了,听见没!别挤在这儿了!”
外面乡亲们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听到衙役大喊了几遍之后,哄闹的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不知是谁喊了声:“韩县尉!”本来挤在一处的人“哗”地一下全散了。韩君岳更是发懵,好在任务已经完成,衙役开了大门,一群人簇拥着那刺史大人出来,韩君岳跟在一旁,也没看见人到底长什么模样,只有自家县官老爷过来赞赏地拍拍他,“快收拾收拾,等会儿就回家去了!”
回来的路上雪依旧未停,韩君岳到家时,天已经全黑了。吴非知道他回来定要喊冷,早已生了火,屋里暖烘烘的。韩君岳脱了半湿的披风,跑进灶间去看有什么吃的,吴非递给他一只大碗,里面放着个黑不溜秋的东西,碰碰看还冰凉。吴非道:“你先吃这个尝尝,可别多吃,太冷了不行。”
“这黑的……是什么?”
“哦,你没见过啊?”吴非笑道,“这是冻梨,已经化好了,你吃的时候小心把皮咬破,里面都是甜汁了。就是太凉了,你端去炉子边上吃罢。”
韩君岳依言出去吃了一口,果然又冰又甜,他捧着碗仔细端详了半天这黑黢黢的冻梨,突然大笑道:“原来这就是冻梨啊!听说刚才那刺史大人在集上瞧见一个卖的,赶过去人家已经卖光了收了摊子,他还老大不高兴呢!”
吴非端着碗碟出来,“见着新刺史了?”
“没有,一堆人围着,根本没看见,”韩君岳把冻梨推到一边,帮着吴非把晚饭摆上桌,“不过今天倒是有件奇事。”他边吃着边说起了县官老爷让他出去哄散人群的事情,“在临县的地界上,倒让我去做这个?不过乡亲们竟然这么听劝,也是奇怪……”
“这有什么奇怪的,”吴非斜眼看看韩君岳,笑得一脸揶揄,“你在临县可是有名呢!”
“……啊?”
“几个月前韩老爷一人把临县好几个小混混打得头破血流,这么快就忘了!”
韩君岳闻言愣了半天,筷子上夹的豆腐都又掉进了碗里,“就为这个?可我又没怎么去过临县,他们哪里知道我是谁?”
“虽然是没见过,可乡亲们都知道有个‘韩县尉’,厉害得不得了,一拳能打人十丈远,动动手就能掰折大腿,咱们县里的乡亲见了你都得绕着走,就连县官老爷也敬你三分——”
“——行了行了行了!这都是什么胡说八道的!”
韩君岳哭笑不得,想起当时,似乎的确是衙役喊了几遍“韩县尉”后,大家才一哄而散的。看来县官老爷也是早就知道这回事,才喊自己去哄散人群的。韩君岳忙喊吴非千万别再提这事了,自己照例去洗涮了碗筷之后,还查点了一番吴非这两日集市上买的东西,心里暗暗满意,又借口外面天黑路滑,顺理成章地赖在人家榻上睡了。两人各自一床被子,挨在一起倒也暖和,吴非背对着韩君岳,散开的长发堆在他眼前,韩君岳伸手去顺,悄悄地捞起一缕划过自己的唇边。他心里叹了口气,想道,这个人,什么时候才能是我的呢。
二十一、
第二日一早,天已经晴了,地上铺了一层积雪,踩上去吱吱作响。韩君岳一进县衙大门,院子里扫雪的衙役便喊他道:“韩老爷,大老爷在堂上呢,请你赶紧过去一趟。”
韩君岳答了好,急忙往厅堂赶去。县官老爷歪在一边的坐榻上,前面点着一个大炭盆取暖,正皱着眉头看手里的账簿,见韩君岳进来了,忙叫他把门帘子放好,“外面风大,刚才把雪都吹进来了!老了,一年比一年禁不住冻啦……”
县官老爷一面抱怨着一面让韩县尉坐,顺手把账本子丢给他几册。韩君岳翻开看了看,见原来自己誊写整齐的条目旁边,多了不少批注字迹,什么“甚妙”、“此人种黄米甚妙”、“绢虽好,不若纹绫”种种,虽笔画清峻,但着实看得出是信手所写,草草而就。韩君岳有点不屑地暗暗撇嘴,“州府里的长史闲得很?若对账目有疑,直说就是了,这样随意批画——”
“是刺史大人写的。”
韩君岳差点脱手把册子扔进火里,连忙收拾起一堆账簿抱着远远离开炭盆。“……新来的刺史大人?”
“嗯,他说在临县住的那夜,睡不安稳,起来看了好多账簿。我还当他随口说说,”县官老爷拉着一张脸,“小韩,你看这刺史大人……怎么样?”
韩君岳愣着想了想,“……大人,我好像还没见着过新刺史的模样呢。”
“咳咳……咳!”县官老爷大声地咳嗽了几下,“我跟你说,这个人啊……古怪。”
“这怎么说?”韩君岳往前凑了凑,好奇地问道。
“哎,你不知道,昨天议事时,坐着七个县令,这位刺史大人也没什么别的话,上来就是一句‘我这个人,气运不济,也就是命不好。来到此地为官,少不得要诸位多多担待’。”
韩君岳听了,瞪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县官老爷,“新官到任,不都是这么说?”
“他说他自己命不好啊!这是能随便说的吗哎哟!”县官老爷见韩君岳没开窍,急得连连拍起了坐榻,“这还没完呢,他还说了,以后各县里少不得出些什么天灾人祸,不用怕,也都是气运不好。不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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