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故事一点点浮出水面,他的心就下沉一分。
曲听秋为何改名还不得而知,但若他执意让曲霆承认自己就是曲听秋,岂不是意味着逼人再一次面对过去?
可若是放弃,家里还有一个曲飞。
那小鬼心心念念着哥哥。
真他妈进退两难。
沈顺清心烦意乱,在床上翻来覆去,最后斜靠在床头,滑亮手机屏点开曲霆的照片仔细瞧着。
小时候的曲听秋乖巧得紧,见谁都害羞,真有几分书生气;如今人长高了,肤色黑了,眼角的疤平添了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倒和曲霆这名字特别贴切。
“你若叫曲霆,以后就叫你曲霆便是了。”沈顺清手指轻轻一碰,弹在画中人的额头上。
………………………………………
第十章 孙悟空
沈顺清在G市多待了几天,绕去昌盛集团总部外看了看,又托薛教授的关系去G大找了当年的报道,直到王有孝打来电话催稿才磨磨蹭蹭地返程。
他并不想回去。
擅自查真相的是他,现在像个偷窥者一样,恨不得把真相全埋进土里的也是他。
之前摆出拽了吧唧的样子说着“一个星期够不够”,傲气得跟贵妃娘娘似的,现在一个星期都过了,自己又畏缩了。沈顺清觉得自己简直配得上“贱`人就是矫情”这句经典台词。
临行前,晏老板豪气地开着保时捷把人送到机场,还问了些关于曲家孙子的事,听沈顺清说完也没多做评价,只是不停重复那句“活着好,活着就好。”
那日在酒楼,这话听着刺耳,这时候到觉得中听了。
晏老板减慢车速,窗外的景色如细水流淌。“人如蝼蚁,十多岁就接连失去至亲,谁也不知道他往后会变成什么样……”
“总之,活着就好啊。”晏老板喃喃地说。
机场嘈杂的广播敲打着沈顺清的耳膜,晏老板将车停稳,从后座摸出一样东西。
“小沈啊,我这儿有样东西还要麻烦你转交。”
是一本诗集,封面上印着繁体《北岛·守夜》四个字,书脊很薄,边角像是染了潮气又被风干过,皱巴巴的还泛着黄渍。
沈顺清翻到封底,见是香港某出版社出版,距今已有好些年了。
“当初曲墨儒卖书院时,曾托我把书捐给G大,这本当时被我夫人借去看了,也就遗漏下来,这次遇到薛教授和你才想起此事。”晏老板叹气:“若你见到曲家后人,便帮我交给他吧,兴许是他家唯一的藏书。”
书搁得久了变得又薄又脆,沈顺清跟捧着花瓶似的担心一不小心给跌碎了,翻开细看竟发现扉页还有两行题字,像是用软笔写成,字迹有些淡,但笔法秀丽,字形清瘦如竹,却不似竹般坚硬,若比作柳又少了几分妖娆,看上去更像兰草,沉静又闲适。
“这是……”沈顺清问。
晏老板见状凑过来,瞟了眼说:“我夫人借这书的时候就有这字了,兴许是曲家谁写的吧。”
这字……
沈顺清手指在扉页上摩挲,又轻轻把书合上。
回到林城已是深夜,家里灯火通明,沈顺清站在楼下就都能看到客厅里的光。
他正从口袋里摸钥匙,曲飞突然悄无声息地穿过防盗门钻了出来。
“我X!”沈顺清一句国骂差点没忍住:“曲爷,三更半夜您别吓我。”
“我……我听到脚步声,想着是你回来了。”曲飞低下头,乖巧认错。
一只主动认错的鬼,当然是选择原谅它。
沈顺清一路上心情沉重,离家越近越迈不开腿,和这漆黑的夜一样,像被严实的油布裹了好几层。曲飞这凭空乍现倒是把心里那点儿沉闷吓到九霄云外去了,再一看家里大灯小灯齐开,照得房间亮晃晃的,不仅没觉得奢侈,反倒心里暖暖的。
那话怎么说来着?回家路上有人为你点一盏灯?他鼻头一酸,轻轻揉了揉曲飞的脑袋:“这不是回来了嘛,想我了吧?”
“谁想你了。”曲飞撇嘴,乖乖跟进屋 ,把沈顺清乱脱的鞋收进鞋柜:“这次出差这么久?”
“有点事儿耽搁了。”
总不好直接说不想回来。
沈顺清环顾了圈,家里干净整洁,地板像是才擦过,心里泛起一阵内疚:“对不起啊,这么多天留你一个人在家。”
“没什么,”曲飞小声嘀咕:“我又不是人。”
沈顺清对曲飞本就宠溺,这次从G市回来更是多了些秘密,对曲听秋这个宝贝弟弟愈发疼爱得紧,心底一阵恼火,索性把行李箱往客厅一搁,把曲飞拉到自己面前。
“在我心里,你就是个人。除了会飞会穿墙,情绪激动的时候能引发电路爆炸……和其他人没什么区别。”沈顺清认真地说。
曲飞双腿微微发颤,差点又把电视给炸了。
…………………………………
次日,曲飞又不见踪影,沈顺清怀疑这小鬼是不是跟着小区大妈们养成了晨练的习惯,每天大清早到户外吸收天地精华。
出门前,沈顺清视线停留在晏老板给的诗集上,犹豫片刻又用塑料袋小心翼翼地把书包好,带在身上。
报社大院依旧被各种车塞得满满当当,沈顺清不管三七二十找了条缝贴着前车屁股停稳,留了张挪车电话在挡风玻璃上。
刚下车就听有人喊“沈哥好”,回头一看陈灿背着相机包走来。
这小子似乎又变帅了。
“帅哥,我不在的几日,有没有……”‘想我啊’三个字还没说出口,就看见陈灿干净的眸子闪着尊敬的光,话在嘴里绕了个弯儿:“……什么好新闻啊?”
“环城东路片区征收工作好像已经完成了……”陈灿失望地答。
这事儿他知道,不然陈有孝也不会催着他回来了。
不过看陈灿的表情,片区的两起案子与昌盛之间的关联,多半没实质性进展。
沈顺清只好问:“盗窃和抢孩子那事儿,查出什么没?”
“请王海吃了四五顿烧烤都没能套出话来。”陈灿撇嘴。
“那个卖早餐的说在派出所附近见过王海的事儿呢?”
陈灿狐疑地抬头:“沈哥不是说无关人员的话不能作数么?”
“不能尽信,诈诈王海还是可以的。”
陈灿呆立了两秒,表情茫然地应了声“哦”。
过了会儿,他又开口:“另外,昌盛的曲总来找过沈哥。”
沈顺清脚步一顿。
“在报社门口遇到的,我说沈哥休假去了,他便走了。”
沈顺清:“啥时候的事儿?”
“前些天吧,听保安说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
沈顺清算了下日期,应该是约定的一周之期到了,他那会儿还在G市磨蹭着不肯回来,没想到曲霆却主动来报社找他。
沈顺清和王有孝通了个话,得知环城东路片区征收确实完成了。
为首的程大爷差点丢了孩子后怕不已,决定回女儿家住上一段时间。程大爷决定要搬,剩下的人群龙无首就陆陆续续把字签了。昌盛大方,该给的一分没少,据说为了安抚程大爷还额外给了一千,其他老人也陆续领着钱投奔子女去了。
虽说沈顺清对这事儿有疑虑,但报告还是得写,坐在电脑前把毕生吹嘘拍马的功夫发挥了十成,洋洋洒洒写了篇千字文,尽吹区政府工作做得多么好,王有孝看了大喜,连夸没看错人。
官场吹捧的沈顺清见得多,就算把他夸成玉皇大帝他也不觉得自己真成了神仙,与王有孝客套几句后,便提早下了班。
沈顺清在G市待了些日子,回林城反倒不习惯,总觉得秋风干涩,吹在脸火辣辣的疼。
沈曲两家当年居住的红房子还在,外墙翻新过几次,大红的墙变成灰白色,没了以前的招摇劲儿,毕竟周围二三十层的商品房鳞次栉比,这三层高的筒子楼也确实招摇不起来了。
曲家搬走没多久,院校就给职工安置了新房,楼里的人也陆续搬走,旧房要么出租要么卖了。沈家房子最早租给了来林城打工的一对小夫妻,十四年过去,租户都换了好几轮。
他找了个花坛坐下,掏手机发短信。
“我在平乡路4号,你来么?”
天色渐渐暗下来,楼前空地围满跳广场舞的大妈,沈顺清无聊地拨弄着手机,时不时抬起头看着衣袂飘飘的人群,觉得个个都像是武林高手,每一步都踩在节奏点上。
就在大妈们从小苹果跳到荷塘月色的时候,沈顺清听到脚步声。
不是他耳力好,而是这脚步声明显没有踩到节拍,在整齐划一的跺脚声中格外突出。
他抬眼看去,曲霆还是一身夸张图案T恤配西装的奇怪搭配,亮瞎眼的金链子雷打不动的挂在脖子上,沈顺清想起自己第一眼从照片上看到此人时,就给对方贴了个纨绔子弟的标签,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坐吧。”沈顺清往旁边挪个半寸:“有烟么?”
曲霆挨着他坐下,掏出支烟衔在嘴边,大拇指摩擦火机的滚轮,唰地点着火,深吸了一口递给沈顺清。
沈顺清接过吸了一口,又捏在手上把玩:“其实我在戒烟,已经很少抽了。烟瘾犯了就捏烟盒子玩。”
除了遇到曲飞时,躲在厕所抽了一地的烟,这些年抽烟的次数寥寥可数。
“那就别抽了,抽烟不好。”曲霆倏地伸出手,他本能地往后一缩,手里的烟没捏住,瞬间被抽走。
沈顺清愣了半刻,又笑出声来:“你以前可没这么大的胆子敢管我。”
………………………………………………………………………………………
广场舞音乐渐渐消停,大妈们结伴回家,时不时从两人面前走过。
“到林城后有来过这儿么?”沈顺清抬头看向红房子。
“来过一次,都变样了,走了一圈差点迷路。”
沈顺清好笑地看着他:“这时候倒是不装傻充楞了。”
曲霆仰起头,见身后楠树被风吹得枝叶翻飞,几根倒垂的细枝缠成一团,暧昧得像情侣的交‘合。
他拧起嘴角肌肉,仿佛硬扯出一个笑容:“如果可以,我倒是想一直装下去。”
树叶沙沙作响,地上的碎石被卷到半空又被孤零零地抛下。
曲霆缓了缓心中的情绪,接着说:“也许在沈哥眼里,旧友相逢很难得;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或许,人和事都变了……”
沈顺清一句“我懂”卡在喉咙说不出口、也咽不下去。说了无异于告诉曲霆,他像个小偷一样擅自窥视了他的过去;不说却连句宽慰的话都找不出来。
他低下头,用极轻的声音开口:“可是你来了,听陈灿说你有找过我。”
曲霆眉心微拧了起来,身体微微后倾,像是想找个地方靠一下,可身后空荡荡的,这一仰差点朝后跌去,下意识的用手撑住重心。
“因为沈哥说有话想说给我听。”
语调轻轻上挑,似乎还含了点责怪。
“沈哥想说的,是什么?”
沈顺清看向他,幽幽唤道:“曲霆……”
这是沈顺清第一次把当面曲听秋唤作曲霆,不是曲总、不是听秋,就是曲霆。
“我啊,很长一段时间都很后悔。”沈顺清声音很低,像是被泥土闷过。
“那天……我是说你家出事的那天,我在人群里看到你了。”
“你站在警察身后,怎么说呢……像个落水的猫,见过猫落水没有?反正就那样吧,毛发竖起,全身发抖。”沈顺清一句话说得磕磕巴巴、颠三倒四:“我那时候也挺胆小的,都没能……”
都没能握着你的手。
沈顺清把未说尽的话吞回腹中。
后来好些天,他都重复着坐着同一个梦,梦里年幼的曲听秋陷在沼泽里,像是木偶般顺着泥沙下沉,他远远的看着,看见泥土漫过他的双腿,淹没他的身子……曲听秋直直地盯着他,像是有话对他说……
直到沼泽吞噬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他都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沈顺清仰起头看着漆黑的天,城里的夜空没有星星,飞机尾灯化作流星给天空镶了道边儿。他挨着曲霆坐着,又像是紧邻着光。
“后来你也在我家住了一段时间,直到你突然搬走,我都没能好好跟你说上话。”沈顺清望着天,语气轻缓。
起初,沈顺清不明白曲霆为何回避,单纯地认为若谈及往事,他才是该内疚的一个。
曲听秋在沈家借住的那段日子里,沈顺清因年少不懂如何安慰人,眼看他日渐孤僻,像与外界划开一条界线。后来某日放学回家,就听说曲叔叔带着孩子回G市了。
此后多年,沈顺清一想起当年曲听秋一直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像小奶猫似的嗲声嗲气地唤他“沈哥哥”,就觉得自己这个哥哥当得不厚道。
而现在,他已知晓些故事,面对坦然说着过去的曲霆,又不知该如何收这个场。
“对不起啊,让你叫了那么多年的沈哥,却没当一个好哥哥。”
沈顺清伸手去摸曲霆的脑袋想掩盖内心的紧张,可曲霆比他高半个头,这动作反像是小孩子踮着脚偷拿高处的玩具一样滑稽。
他的手悬在半空,最后搭在曲霆肩膀上,好哥们似的搂着肩:“你说我自私也好,不想听也罢,也许我就想找个机会说说看——对不起,当年是沈哥不懂事。”
风似乎停了,夜色变得格外安静。
曲霆弯腰把未燃尽的烟头摁在地上,淡淡地说:“回G市后发生了一些事……家人都不在了。”
“总之有段日子过得乱七八糟。”
他语速平稳,面色如常,实则一颗心早就上蹿下跳躁动得慌。
他的西装、皮鞋、领带、副总头衔都是花架子,他就是一个会打架的混混。
在别人面前尚可伪装得体,但眼前不是别人,而是沈顺清。
若时间倒退二十年,就是他心中的孙悟空,一等一的英雄,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如今看来沈顺清也有一番作为,一表人才,才华横溢,而自己披着光鲜的皮,内里是什么模样,自己清楚得很。
孙悟空已修得斗战胜佛,自己反倒像是车迟国里的妖怪,若被扒去国师皮囊,见到的只怕是成精的牲畜。
他编不出一套华丽的过往与沈顺清相配,也猜不出沈顺清会用什么表情接纳他。
所以,他不想相认。
但是……
正因为是沈顺清,他又有些高兴。
那是他的沈哥哥,从小眼神就离不开的沈哥哥。
他越是抗拒,内心就越躁动,有一个声音不断地叫嚣着:“沈哥哥,我是听秋。”
即使现在这般模样,他也想告诉他:我不是曲霆,不是副总,不是什么开发商派来的人。
我是曲听秋。
天色暗得深沉,路灯穿过树叶把两人的影子撕成碎片。
曲霆望向老旧的筒子楼,许久,像是投降般深深呼出一口气:“沈哥,不管怎样,能再见到你,我很高兴。”
曲霆微笑,他以为沈顺清会给他一个拥抱,像老友重逢般相互拍着背,乐呵呵地说,兄弟好久不见。
可沈顺清突然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