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森问：“你的本体到底是什么？”
“禽兽？”龙二说：“姬惠云总叫我禽兽。”
“……”蒋森摇了摇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你怎么过来的？”
“有个女司机把我送过来的，我问她聊城市钢厂怎么走，她就把我送过来了。”龙二伸手指了指长外面不远处停着的一辆电动三轮车，说：“那车真好，还能兜风。不过她问我要钱，我说钱在我老婆那儿，一会儿还她。”
“……可真行，还学会赊账了？”蒋森磨了磨后槽牙，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关闭任务模式，想了想从兜里摸出十块钱，说：“你自己去给钱。”
龙二接过钱，脸上绽出一个笑容，拿着那纸币迎着光上下左右看。
“是真钱，别看了。”蒋森说：“快去付钱。”
……
开三轮的大姐等了许久，还当自己碰上骗子，猛然看见龙二一蹦一跳从钢厂里出来，才露出了笑模样儿，招呼道：“小伙子你多大了？”
龙二笑嘻嘻说：“五千多岁了。”
第十一章
蒋森远远看着绝尘而去的三轮摩托车，走过来问：“我看那阿姨的脸色怎么那么古怪？你又瞎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啊，她问我多少岁了，我就如实说了。”龙二说。
“……”蒋森舔～了舔嘴唇，问：“那你多少岁了？”
“五千多岁了。”
“……”
两人沿着人潮拥挤的街道，走到公交车站旁，龙二偷偷凑近蒋森了一点，很开心地牵起了嘴角，小声说：“绣球，我现在很欢喜。”
“……”蒋森看着这大个头傻乎乎的样子，莫名心头一涩，却不忍心打击他，只是抿了抿嘴唇没说话。
龙二眼神温柔又宽容地看着他，说：“绣球，我知道你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等你记起的那一天，你就知道，我现在看见你的每一眼，都多么珍贵。”
两人乘上公交车，龙二又打起刚刚到手那十万块的主意，说：“我们可以买辆车，就刚刚那个女司机开的那种。”
蒋森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自己开三轮儿驮着这个大傻～子去上班的场景，心里竟有种诡异的和谐感。
跳楼的事比钢厂游～行的事要受人关注，有人把视频传到网上，这件事情本身，加上事件背景的发酵，很快就见报了。
蒋森回到办公室时，屋里其他三位都在，柳江元看过来，瞪了龙二一眼，问蒋森：“今天任务完成了？”
“完成了。”蒋森把引魂袋放到桌上。
冉冬冬正在奋笔疾书写报告，听见动静抬头看过来，问：“森哥，你大学什么专业的？文笔那么好，我看见你上传的检讨了。”
蒋森听见这话，看了一眼旁边坐着的柳江元，朝冉冬冬使了个眼色，说：“也没那么好，一般吧。”
冉冬冬看懂了，说：“那你下班儿指导指导我呗。”
郝乐山赶紧说：“蒋哥你也指导指导我。”
“没问题，一顿小龙虾就什么都有了。”蒋森看了一眼龙二，后者非常满意地冲他点点头，说：“小龙虾好吃。”
郝乐山好奇问：“龙二，你的本体是真龙吗？你们龙跟小龙虾有没有什么科属种族上的联系啊？”
“郝三胖，你的问题有点多啊。”蒋森怕龙二又说出自己是禽兽的话，替他怼了一句郝乐山。
“蒋哥。”郝乐山嘿嘿一笑，调侃道：“你这还没嫁过去呢，咋就胳膊肘往外拐了？我这不是替你打探底细吗？”
“滚滚滚。”蒋森不耐烦再搭理他。旁边龙二倒是开心了，挨挨蹭蹭坐到蒋森旁边，小声问：“今晚能不能跟我回家？”
柳江元这回真坐不住了，咳嗽了一声，说：“小蒋，办公场所注意点，私事下班再说。”
连冉冬冬都一脸玩味地看过来，舌头顶着牙齿发出啧啧声。郝乐山道：“我说呢，原来是生米煮成熟饭了。”
蒋森嘴角向下耷～拉着看了他们一眼，也没再解释，皱着眉对龙二说：“不去。”
龙二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哦了一声，又问：“你今天晚上值班吗？”
郝乐山赶紧举手，说：“今天晚上我值班，你们放心去浪。”
“浪你个头浪。”蒋森又怼了他一句。
柳江元在办公室里待不下去了，披上他的民国呢大衣，戴上他的宽沿礼帽，也可能是体谅蒋森这么大岁数还没对象，说：“那个……到点儿就下班吧。”
冉冬冬见他出去，拿起手机点了小龙虾的外卖，问蒋森：“森哥，你那检查是不是龙二替你写的？”
龙二看见蒋森点头，自己也跟着非常光荣地点了点头。
“龙哥，你替我也写一个呗。”
“他不会打字。”
“没事儿，你给我念就行，我自己写。”冉冬冬难得谄媚一回：“龙哥，行不行？小龙虾管够。”
郝乐山跑到冉冬冬电脑前看了两眼，发出一声爆笑，念道：“尊敬的各位领导你们好：我深深的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无法挽回，恳请组织再给我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冉冬冬回头瞪了他一眼，说：“怎么不服气？”
“你怎么写得跟小学生作文似的？”
“网上模板都这么写。”
龙二的地位一下子由阶下囚被奉为上宾，冉冬冬替他剥着龙虾，郝乐山给他倒啤酒，蒋森则仍是那个操刀的一指禅打字员。
夕阳西下时，冉冬冬同志的检讨终于完工，桌上的龙虾也吃得差不多了，龙二抹了一把嘴。
郝乐山眼睛一瞟一瞟看着冉冬冬，说：“冬冬，你今晚有事儿没？陪我值会儿班儿呗。”
“有事儿。”冉冬冬说。
蒋森在旁边笑，龙二跟在他屁～股后头往外走，问：“我们要买车吗？”
“买什么车？”冉冬冬从后面跟上来问。
“三轮摩托。”蒋森说。
冉冬冬点点头，表示了对他们与众不同的追求的赞赏，说：“有追求。”
第十二章
蒋森叼着颗烟，一手插在裤兜里，盯着远处缓缓驶来的公交车，听见旁边龙二忽然说：“绣球，咱们回家看看怎么样？”
蒋森回头看了他一眼，吐出一口烟圈，问：“回哪个家？回你家？”
龙二张了张嘴，大概是想反驳他，过了一会儿，又闭上了，只是嗯了一声，道：“我想……带你回去看看。”
蒋森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你找你老婆多久了？”
“大概一千多年了吧，你走的那年建的客栈。”这次他没有思考很久便回答。
蒋森并不认为自己就是那个绣球，但一个人能为另一个人痴情如此，也足以叫旁观者动容了，过了一会儿他将烟头捻灭在旁边的垃圾桶上，问：“你们那地方儿公共场合禁烟吗？”
龙二脸上露出个笑容，道：“不禁。”
红尘客栈在南山区长青路白头街有一个小小的门脸，距引魂使办事处三个街区的距离，不过上面没写客栈，写着‘旧杂志书店’。书店门口坐着个年轻人，正半垂着脑袋捧着一本kindle看，从远处看，只露出一个亚麻色的脑袋尖儿。
两人走到门口，年轻人抬起头看过来，他长了一张乖巧的娃娃脸，嘴角带着温和的笑意，眼神在他们俩身上扫了一遍，桃花眼一弯：“老板你给麒麟找到后妈了吗～”莫名熟悉的嗓音跌宕起伏蜿蜒向上，瞬间令蒋森的胳膊上又冒起了鸡皮疙瘩。
“不是后妈，是亲妈。”龙二歪了歪头，盯着他的脑袋看了半天，说：“你……哪里变了？”
“我烫头啦！好看吗？！”年轻人说完又震惊道：“老板你竟然记得我！”他的绵羊音一惊一乍，让蒋森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此起彼伏。
龙二非常酷地点了点头，说：“我找到绣球就变聪明了。”他说完不再跟这年轻人搭话，一矮身进了书店里。
蒋森跟进去，发现这地方并不能称之为书店，像条封闭的走廊，只有一人宽的间距，墙壁两边乱糟糟摆满了书，似乎打定主意不招揽生意。
他一抬头，看见门边贴着一张装裱精致的抽象派画作，勉强能辨认出是个人，便问：“这画儿是拿来卖的吗？”
“不是。”龙二停住脚步，一脸你怎么会没认出来的表情，说：“那是你的画像，我叫他们照着找你。”
蒋森：“……”怪不得找了这么多年也找不到。
两人继续往里走。蒋森随手翻了一本书，封面上写着《考研英语（2011）·阅读理解精读100篇》，里面用各色的笔画满了重点。“你们这里也有人考研？”
龙二回过头来看他，想了一会儿，说：“考研是不是考研究生？”
蒋森点点头。
“好像是有，姬惠云一直说自己是酒店管理专业的研究生，后来羊小二为了压住她，读了经济学的博士，羊小二就是刚刚那个看门的。”
“……”如今连当妖怪都要高学历了。蒋森一边这么想，一边问：“你们的身份证件怎么办？”
“不知道，这个他们没说。”
到走廊尽头，龙二回身牵住他的手说：“小心台阶。”
蒋森哦了一声抽回手，便看见龙二的嘴角委屈地耷～拉下去。
楼梯的环境十分逼仄，龙二拍开了墙壁上的灯，说：“他们平常不从这条路走，所以很少打扫。”
“有凡人误入过吗？”
“没有，楼梯口设有禁制。”
龙二的话音刚落，蒋森便看到楼下映出来的灯光。
“到了。”
大厅里灯火通明，几个穿女仆装的女孩儿正在打扫卫生。中间的吧台前趴着个穿旗袍的年轻女人，头发挽起来，睡得扯起呼噜。蒋森定睛一看，发现吧台旁的地上拖出一截墨绿色的尖尖，上面还有鳞片，像是某种爬行动物的尾巴。
大厅里的女仆看见龙二，纷纷停下手里的工作，动作整齐划一地打招呼：“老板好。”
龙二点点头，吧台前的女人被这山呼海啸的动静惊醒，抬起头，脸上还睡觉留下的印痕，眯着眼一脸瞌睡，懒洋洋伸了伸胳膊，地上那截绿色的尾巴惬意地甩动了两下，待看到他们两个，才收起那副懒洋洋的样子，美艳的眼眶里瞳仁竖成一条线，把蒋森上上下下扫视了个遍。她九曲十八弯地哦了一声，然后扯着喉咙喊：“麒麟，你爸带人回来过夜了！”
蒋森：“……”
麒麟赤着上身从二楼的走廊尽头探了个头出来，见到他们两个，喊了一声：“爸。”
龙二说他：“叫妈。”
麒麟不答话，只是问：“怎么还带回家来了？”
“不孝子！”龙二说了一句，紧接着还是那句：“下来，我要揍你。”
麒麟竟然真的下来，让他在脑袋上来了两下。
蒋森听着砰砰拍西瓜似的两声响，替麒麟感到头皮一麻。
麒麟挨完打，继续说：“你带他回来干嘛呀？”
“你～妈失忆了，我带他回来看看，帮他回忆回忆。”龙二没再执着着让他叫妈，转身对蒋森说：“绣球，都怪我，没有把他教好。”
“……”蒋森默默抿了抿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麒麟说：“这回忆到猴年马月啊？”他转头看了一眼蒋森，说：“你还不如先把自己的魂补回来，正好还能验验真伪。”
龙二一听这话，不由分说又给了他两下。
蒋森忍不住说了一句：“总打脑袋容易把孩子打傻。”
“没事，他头很硬的。”龙二温柔地向他解释了一句，又对麒麟横眉冷对道：“找揍。”
吧台前的女人看着他们互动，笑得花枝乱颤，幸灾乐祸道：“又被打了吧？”
麒麟也不搭理她，一扭脖子上了楼。大厅里一个系着红色领结的领班走过来小声说：“惠姐，203的客人出去了，今天的房费还没续。”
姬惠云说：“再等会儿，反正淡季有空房。”
第十三章
姬惠云一歪头，看着蒋森问：“咱们后面有餐厅，你吃点儿什么？还是喝点儿什么？”她说完又看向龙二，戏谑道：“还是直接送到你们房里？”
蒋森张了张嘴，半晌没说出话。龙二一脸骄傲地看着他，说：“厨子做菜还行。”
“那……那就吃吧。”
姬惠云一回头，叫刚刚那领班，说：“鼠大，叫厨房把今天炖的佛跳墙和东坡肉留一份，松鼠桂鱼、东安子鸡……”她忽然回过神来，又问蒋森：“有什么忌口没有？”
“没……没有。”
“那就再炖个笋？今天刚到的，特别新鲜，再炒个茼蒿。”她啪啪啦啦定下来，问鼠大：“今天炖燕窝没有？”
“没有，前两天地府来查，说是违反人道主义精神，不叫用这些东西了。”
“妈的，吃燕窝不人道，吃猪肉就人道了？猪还不服气呢，有本事餐风饮露别他妈吃饭了。”姬惠云骂骂咧咧的，转头又说：“那甜品就上个木瓜银耳糖水？”
龙二说：“绣球不爱吃木瓜。”
姬惠云不理他，而是转头看向蒋森，征求他的意见，在她心目中，其实也并不相信眼前这个蒋森，就是当年的绣球转世。
蒋森果真摇了摇头，说：“不用甜品了。”
姬惠云一愣，说：“那就来个杨枝甘露，芒果吃吧？”
龙二说：“他爱吃芒果。”
鼠大领命到后厨下单，蒋森便看见她身后一摇一摆露出一截细长的尾巴。姬惠云笑道：“别怕，她们都是老鼠精。”
蒋森的眼睛往下一搭，就见姬惠云身下的尾巴嗖地收了回去，她走出吧台，脚上袅袅婷婷穿着一双红色高跟鞋，欲盖弥彰道：“别看物种不一样，其实我们一样都是良民。”
蒋森笑着点了点头，干～他们这行，见多识广。
龙二歪头看着蒋森，眼睛就没离开过他的脸。
姬惠云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刚要说话，便听见楼上一阵风风火火，羊小二梆梆梆踩着他的羊蹄子下来了，回头就骂：“你他娘的就不能轻点儿？不好好看门，下来干什么？”
“老板娘都回来了还看什么门儿？”羊小二用他那绵羊音说：“你别老凶我，我都吓死了。”
“闭嘴，最烦听你说话。”
羊小二撇撇嘴，到底没再开口。
龙二在一旁向蒋森解释：“他们俩是两口子。”
“谁跟他是两口子？”姬惠云道：“最烦他那副怂样儿。”
羊小二这回不干了：“你说我怂就说我怂，别扯其他的，证都领了，你再抵赖也不行！”
“闭嘴！再说话我一口吃了你！”
羊小二倒是没再说话，脸上却不高兴了，耷～拉着脸，顶着那脑袋黄毛坐到了吧台后面。
姬惠云说：“还敢给我摆脸色？一会儿再收拾你！”她转头对上蒋森，又是一脸的温暖如春，道：“叫你见笑了，外子不识大体，就那副德行。”
蒋森笑笑没说话，姬惠云一边引着他们到餐厅去，一边说：“我刚认识老板那会儿，麒麟才这么一点儿大。”她伸手比划了一下长短，说：“你也知道他这个样子，脑袋不清醒�